第80章 有一座虹橋跨過了人間
初曼之所以呆立於原地不再動彈,並不是因為那魔文中有什麼神秘的力量,也不是度南在其中做了什麼手腳,她只是單純地失神,徹底地回憶。
那是一封信,一封不得不被仙官捨棄封於無字碑中,又被後來的一位魔族青年解讀的一封信。
從碑文到玉簡,時代變了,形式變了,物是人非,但傳遞的東西沒有變。
生與死,仙與魔,也許從來就沒有那樣大的區分,總有東西能跨越一切。
一封信,也可以跨越萬年。
初曼想起了從前,因而她的模樣也漸漸回到了從前。
誰會願意做一個人人畏懼的厲鬼?
“南凡,你給我回來啊!回來!你自己說清楚!我要你親自和我說……”
初曼聲嘶力竭,面容已經有了當初那般活潑的模樣,可心境卻永回不到從前。
另一邊,祁浩等人正緊盯着這紅衣女子,忽然見了她瘋魔一般的模樣,不由嚇了一跳,法力頓時激蕩起來。..
然後,又是讓他們始料不及的一件事。
度南親划的那道光罩消失了。
然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蘇白三人一句話也沒跟他們說,而是直接動手。
“逆亂,魂流。”
“虛空流沙。”
而蘇白的劍即便被雙手舉着,也仿若有着難以想像的重量。
因為那是凌霄,更因為,那是他的承天劍意。
槐的逆亂擾了初曼,度南的虛空流沙環繞左右困住了她,而蘇白就是進攻的劍。
劍非斬非刺,只是橫向拍去。
“啊!”
黑色的魔氣如洪水般蔓延,在白玉的斷橋上開出了一朵朵妖艷的花。
槐與度南不期而同地低喝了一聲,“天命!”
元魂鐧,南昭劍,青光與白光齊放,鎮壓紅衣女。
嗞嗞!
當初曼的雙手抓住了攻來的凌霄時,蘇白依舊附身向前,法力的摩擦在虛空中濺出火花,聲響磨人。
蘇白悶哼一聲,法力暴漲,凌霄劍氣驟然散開!
“怎會是凌霄劍氣!啊!”初曼咬牙切齒。
然而蘇白沒有再給她機會,最後一劍拍在她的肩頭,頓時讓她身形不穩,被迫轉身!
她回頭了。
蘇白依然沒有結束他的動作。
因為在他的預想之中,南凡仙官留給世間的最後一絲痕迹,是凌霄。
斷橋會消失,但凌霄不會。
蘇白以修出的凌霄劍氣溝通凌霄劍靈。
準確的說,是由黃金劍形成的全新的劍靈。
“凌霄涅槃,劍靈新生,前輩,您不必繼續留在凌霄之中了!”
錚!
凌霄瞬間脫手而出,在空中停了下來。
一道面如冠玉,眉清目朗的人影緩緩浮現,看上去不像是天上的真仙,倒像是溫文爾雅的凡人書生。藍色披肩,神玉腰帶,氣質彬彬。
他只是看了一眼蘇白,便禁不住地說了一聲“將軍……”。
蘇白面色一僵。
“罷,”南凡嘆了嘆氣,隨後用一種憐憫、憐愛又心疼的目光望向了初曼,“當年活着不得不死,如今死了倒是能像個正常人一樣了……”
在初曼的眼中,南凡在斷橋上留下的最後一絲投影也出現了,因為她回頭了。
不可否認,投影是死的,是沒有情感的,但在她眼中,依舊親切。
她猛地竄上前擁抱,終是撲了個空,才知一切終究是空。
“南凡……你出來好不好,我再不跟你吵了,我再不吵着要去天界了,你回來好不好……”
只是啊,南凡的投影只是將那封信再度念了一遍,不會再繼續傾聽任何人的心事。
她的幻想還是停在了這一封信之上。
“相當於那些俯瞰三界的大人物而言,你我二人也不過只是小人物罷了。你曾說……想去看萬古天門前的天照金陽,看凌霄殿前的萬丈雲霓,看逍遙海里的巨鯤,養仙草異獸的山嶽,還有天尊親划的那口光明渠……很抱歉,也許永遠無法和你去看了……
“你來不了九天,我真的很抱歉,仙魔畢竟有別……其實,我一直想說,和你在九幽的那段日子,要比我們天庭征戰的艱苦歲月好了太多,於我而言,那是此生銘記的……
“九天的景色當然是極其瑰麗的,但其實於我也不夠新奇了,倒是與你曾共同徜徉九幽,那時一直聽說冥王又植了一片彼岸花海,無數的魔魂殘念向死而生,想到這裏,我竟也對來生也有了一絲盼頭。我不是仙,你不是魔,多好……我不做那長生久視的天界史官了,自此封我青史,筆墨只為你一人而動。
“你……若是做了那斷生彼岸的一位看花人,在我看來也是……極好的,冥王念及將軍舊情,想必也不會讓你受了委屈,這也算……有個照拂,我也能夠心安。
“我南凡一生也算是光明磊落,可對你也只是……對不起……
“對不住,真的對不住了,我這次要先走了,只能留你一個人了……九幽很冷,很暗,不適合你這樣的姑娘,若有機會,你要多來人間看看。
“多來人間看看,看看努力生存着的人們,也看看太陽。
“我希望你會記得,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一定不是不愛你了,我只是不能再愛你了……
“天帝變了,將軍死了,天尊高高在上,我也即將墮入玄蒼,三界又待如何,我真的是不知道了……
“我真的不想變成那些仙人一樣,失去了所有的紅塵俗念,失去了所有的愛啊……
“我要用我最後的力量去復原凌霄,葬了我身,磨了我骨,抽了仙根,黯了元神,哪怕等待萬年,我也會等待那宿命之人的出現……
“當年天帝未墮玄蒼時,萬古之法,九天十日,橫跨光陰長河,他看到的一角未來中,終將有一群人披荊斬棘,逆伐玄蒼,有無邊劍氣貫穿三界,震動寰宇。
“陛下說,那是新生的凌霄啊。從那刻起,我便已經預見了自己的結局。
“這世間終會出現一個將軍那樣的人,出現一群為了理想奮不顧身之人,如同曾經的天庭天尊一般重整三界。
“我看不到了,你要等。
“對不住了,我終將化作紅塵苦海里的一座斷橋,等待着宿命之人渡舟而來,等待斷橋重連,等凌霄再現。
“我願化作斷橋,無論你來不來。
“如果……滄海桑田之後,你真的也來到了這裏的話,有幸路過,也不必懷念,不必來尋你的南凡了……
“我不在了。
“細來一想,才覺得人們追求的永恆不朽不過只是一句空話。
“這世間能有什麼是永恆的?
“臨死時我才明白,這世間能夠永恆的只有愛。
“人間有大愛,這是有情眾生的希望,玄蒼斷不了真情。
“我想了想,才警覺光明中的人一旦墮入黑暗,那便一去不回。
“你們魔族生於黑暗,仰望光明,反而不懼玄蒼。
“很遺憾,也許不久之後,你心中的南凡便不在了。
“斷橋在此萬年,你會經過么?
“如果,如果……某一天某一刻你於斷橋之上驀然回首的話,我只想告訴你,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我將化作這一座古橋,永久守望着你。
“祝,初曼,曼荼羅一族的小公主,往後,一生安好。
“勿念。
“南凡,絕筆。”
南凡寫信時,已心有死志。他知道自己終將對不住那個魔族的小公主了。
初曼的心緒因這一封信而徹底地沉寂,她不願面對如今的現實。
在她看來,如果見了最後一面再共同離開這世間,那也算是共同歸去,好過長生。
她很想再見他一面,無論代價。
“我殺了你們!”
她轉身了,她要殺光這裏的所有人。她恨不起南凡,但恨上了其他人。
然後她便看見了蘇白身旁的南凡殘魂。
當南凡真的面帶微笑看着她時,她反而認為這是幻覺。
“是你么?”
“是我。初曼,我回來了。”南凡微笑着揮手。
一個是魔氣形成的投影,一個是真仙的殘魂,相隔萬年,緊緊相擁。
“有什麼想說的?”
萬年之後,反而無話可說。
初曼邊笑邊哽咽着,指着自己的眼角說,“你看,這是魔族的眼淚,你應該還沒有見過吧。”
南凡消失時她未曾哭,萬年孤寂一人承擔,讀了那封信她依舊未哭,現在倒是哭了。
這是魔族之淚。
南凡愣了,摸了摸她的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初曼眼神里充滿希冀,“你既尚在,那同我歸去可好?無論哪裏,你說了算。”
南凡平靜地搖了搖頭,“自玄蒼入三界,便註定這世間再無一個有情之仙,我撐不了多久的。”
他看了看蘇白,又驚訝地看見了身為天命者的度南與槐,目光撇過祁浩習玲竇之揚善水,最後看向了無垠的七色海,眼神失落。
“初曼,你知道么,萬年以來你殺過的那些修行者,他們也有家人,也有愛人,也有各自珍重的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蒼生皆無辜,我們都是有罪的。”
初曼不再哽咽了,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南凡。
南凡凝望着她的眼睛,“隨我贖罪去吧。”
初曼笑了,她說:“好啊。這一次,你不能拋下我了。”
萬年至此,何必當初?
南凡嘆息,隨後高聲說道:“她的所有過失與錯,皆源於我,我與她,一併扛了……千古冊,春秋筆!歸來!”
天池玄境,書山,大師兄歐陽有宣正研墨寫字,忽然間面露疑惑。
“發生了什麼?”
他的識海中,一支白玉筆與一冊無字玉書忽然綻放神光,自行出現在了外界,劃破長空,遠遁而去。
“是,有人召喚么?那個方向……”
不過幾息時間,南凡便左手持書,右手執筆,儼然一副天界史官模樣。
他右手揮動,所有人便出現在了斷橋之下。
抬頭望去,可以看見白玉之橋高聳入雲。
這,就下來了?
“封!”
他又持筆虛划,寫了一個“封”字,整個斷橋便如同山崩地裂般震動了起來,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縮小,最終化為了一團白色的光芒。
“千古冊,映!”
千古冊倒影出了斷橋的過往,倒影出了所有來過這裏人的些許大道玄妙。
最終,他大喝一聲,“煉!”
轟隆隆!
片刻之間,那些大道玄妙竟與斷橋所化的光芒結合在一起,經過了一系列的變化之後,變成了一把白玉劍鞘。
“給你了,凌霄當有鞘,藏劍時處變不驚,出劍時驚天動地。望你不墮凌霄神威!”
南凡隨手一拋,那劍鞘便落在了蘇白的面前,與此同時,凌霄劍也回到了蘇白的手中。
蘇白收劍入鞘,認真地盯着南凡說道,“這把劍鞘,以後便叫‘望仙"吧。”
“望仙……”初曼似是想到了什麼,情緒低落。
南凡洒然一笑,“隨你了。”
隨後,他再度施法,隨着陣陣轟鳴的聲音,困住初曼的所有陣法都被打散。
當初,他在斷橋留下了一個保護的陣法。
他的陣法只是為斷橋留一個保障,他想到過初曼會找到斷橋,卻沒想到初曼倔強到被困萬年也不曾回頭。
他的陣法困住了來尋他的初曼。
而如今,隨着他的施法,初曼脫困,他身旁的“初曼”化作魔氣回歸了本體。
真正的初曼醒了,她來到南凡的身邊,一魔一仙,緊緊握住了彼此的手,看上去竟似天作之合。
南凡與她一同跪了下來,向天空祈禱。
“九幽至高尊貴的冥王啊,南凡與初曼自認罪無可恕,我們願以餘生為注,永墮斷生彼岸,成為彼岸花海中的一份虔誠靈魂,凈化人世諸怨。”
“九幽至高尊貴的冥王啊,南凡與初曼自認罪無可恕,我們願以餘生為注,永墮斷生彼岸,成為彼岸花海中的一份虔誠靈魂,凈化人世諸怨。”
他們重複着悼詞,虔誠而情願。
對冥王那樣的存在來說,呼喚真名即有所感應。
“無悔?”
天空沒有徵兆地出現了一道聲音。
蘇白一愣,他聽出來了,這確實是冥王的聲音。
“無悔。”
“好。”
呼呼呼呼……
南凡與初曼的腳下出現了沒有根源的風,風很大,逐漸形成了一道漩渦。
黑暗,幽深。
南凡初曼對視一眼,微笑着跳了下去。
在斷生彼岸之中,兩道靈魂化作了不滅的花魂,在所有向死而生的魔魂殘念中,凈化人世流落九幽的怨氣。
南凡與初曼化作了兩株七色的彼岸花,永久依靠在一起。
“初曼,你會不會怪我?”
“只要你還在身邊,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大唐永安十九年七月七日,蔓延整個西方大漠的大雨驟然止歇,七色海的光芒直入天際,雨霽天晴,太陽恆遠,一道美輪美奐的七彩虹橋跨過了整個人間。
無數人驚嘆,無數人讚美,無數人相信了雨後絢爛的彩虹,無數人臆想,想像虹橋的故事。
在今後的歲月里,民間不知怎麼便傳出了仙魔相戀,在虹橋相見的說法,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願意去相信這個不知真假的故事,嚮往純粹而恆久的愛情。
也因此,這一天,七月七日,漸漸演變為一個極為特殊的節日,民間稱為:
七夕。
所有的故事都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