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紮營(重寫版)
管理的接待,照常在筵席上展開,公子卬囑咐過,不放過任何一個挖牆腳的機會。
椒鹽肉,黃酒,大米……現代人不覺得什麼,管理只覺得超規格的禮遇。
放在平常,周天子的使者才有資格得此珍饈。
管理起來拱拱手:“多謝三公子抬愛,只可惜忠臣不侍二主。還望見諒。”
他暗中腹誹,之前的使者也是被這樣的筵席拉攏過吧?難怪……
糖衣收下,大炮奉還。管理毫不客氣大快朵頤起來。真別說,這椒鹽肉刺激着他的味蕾,出生到現在,不曾品嘗過如此爽口。
庄遙道:“足下言語中有齊音,不知可是齊人?”
齊國和宋國的語言差別很大。
齊國人和衛國人一樣,喜歡在句子的末尾加入“兮”,“而”等詞彙,來強化語氣,譬如讚美衛國媳婦盛世美顏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譬如描述齊國貴族身材高大的,“猗嗟昌兮,頎而長兮”。
楚國人喜歡把感嘆詞放在句子中間,譬如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又譬如項羽的,“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魯國人不喜歡用“兮”,慣於用“然”,且放在疊詞之後。譬如論語中,“夫子循循然善誘人”,“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
宋國人則罕見用“兮”者。《墨子》通篇沒一個“兮”字。《莊子》只在引用隱者羞辱孔子的時候有一句“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足下所言甚是。”管理大方承認。
“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微末小吏,賤名不足與聞。”管理不想暴露身份,否則刺探之味甚濃——區區請和之人,傳聲筒而已,用得着宋公帳下文武第一人么?
“呵呵,不想管夷吾之後裔,竟是藏頭露尾之輩。”庄遙心中譏諷。
管理能瞞得過墨點這些眼拙之人,豈能逃得過庄遙的見微知著?管理持節仗劍而來,卻不曾佩玉——豈不知劍乃士人以上的身份標誌,玉亦如此,豈有佩劍不佩玉的道理?
唯一的解釋就是此人身份殊異。
再看看管理握着酒杯的手。卑下之人,世代做工務農,遺傳下來,指節寬大,不能併攏,而管理的手指修長,手指可以無縫貼在一起。管理拇指有深深的凹痕,拇指下面的肌肉頗為可觀,足見此人經常射箭,佩戴扳指。
管理的牙齒白里微黃,參差不齊,在現代,牙齒整齊的是小康之家,頓頓白米白面;在古代,則是啃骨吸髓的肉食者。平常混的不好的士人牙齒黃如厚土,因為用不起鹽刷牙,古代牙齒潔白是不可能的——沒有牙膏,因此管理的牙齒當是高階士人,抑或是卿大夫之家所有的。
最大的破綻是,管理的帽子。男子二十加冠。國人之子在冠禮上,加緇布冠,一個黑布織就的帽子;士加雙冠,亦即緇布冠、皮弁,皮弁乃白鹿皮製成;卿大夫之家加三冠,多了一個爵弁,紅黑色。
在平日裏,國人以緇布冠示人;士以皮弁,卿大夫以爵弁。春秋的氣候炎熱,河南的溫度和後世的雲南差不多,大象都可以恬然安居,日照如毒,暑氣蒸騰,因此帽子下的皮膚和帽子外的皮膚膚色迥然,顯露出涇渭分明的一條線。
一般而言,膚色的邊界線和帽子的邊緣重合,但管理的邊界線顯然比現在佩戴的皮弁大一圈,可見他本是卿大夫。
宋公手底下的卿大夫,公孫友和公孫元久在商丘,庄遙多少認得,唯一不認得的卿大夫,唯有管理一人而已。
“足下齊人,不事齊君,緣何來宋?”
“齊君昏聵,不侍。”管理如實道。
“然宋公賢否?不肖否?汝可問問商丘獄中冤魂。”
管理漠然不能反駁,轉而說:“一飯之恩不忘,不敢相背。今來請和,勿言他。”
“宋公敗亡在即,何必請和?”墨點冷笑一聲。工坊的屬下可被殘害不輕,他不願意輕易放虎歸山。
“兵凶戰危。足下即使取勝,軍中亦有傷亡,何必趕盡殺絕,留下華督弒君之惡名?”管理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看着武功:“宋公願意為太甲,奉諸公為伊尹。”
伊尹是輔佐商湯成就帝業的賢相,湯死後,又侍奉歷代商帝,到了商湯的嫡長孫太甲這一代,一味享樂,暴虐百姓,朝政昏亂,又破壞湯制定的法規。伊尹把他放逐到商湯墓地附近的桐宮,令太甲帝反省,自己攝政當國。等到太甲桐宮三年,真心悔過,方才迎回都城,還政於帝。
宋人乃商湯之後,“伊尹放太甲”的故事熟稔於心。武功有些意動。
墨點冷哼一聲:“豈不聞衛侯、叔武之故事?”
墨點指的是當今衛侯,後世稱之為衛成公的典故。當初晉文公和楚成王爭霸,衛侯嫁衛女於楚,侍楚而背叛諸姬。城濮一戰,楚敗晉興,晉文公召開踐土之盟。衛侯聲稱自己背叛諸姬,引咎辭去君位,由弟弟叔武暫代。等晉文公收兵而去,衛侯就殺叔武復辟。
“願為共叔段。”管理把談判條件降了降,試探楚丘眾。
共叔段本喚作公子段,乃鄭莊公之弟,居京城而謀逆,被鄭莊公克之於鄢。公子段潛逃到衛國,被安置在共邑,故而稱之為共叔。
既然墨點不願意讓宋公染指君位,那就讓宋公和共叔段一樣,降居他國,為臣不為君,永不歸境。
“哼,猶有東門之患。”
墨點又拋出一個典故。共叔段逃到衛國后,說服衛君組成衛宋陳蔡四國聯軍攻打鄭國,一路披靡,包圍國都,拆了鄭國首都的東門方才罷兵。
“真是有恃無恐。”管理心道。楚丘眾人意見完全相同,哪怕神色動容最顯的武功也同意墨點。要知道,武功和宋公可沒什麼深仇大恨,再打下去,消耗的可是他的家底。
足見楚丘眾人勝券在握,決心大定。
“願為周厲王……不知可否。”
周厲王在位期間,橫徵暴斂,民怨沸騰,為了鎮壓輿論,周厲王使人監視國人,凡是有不滿言論的,盡殺戮。於是“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公元前841年,周厲王以天子之尊被臣民百姓放逐到山西霍州,失去一切特權,終死於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