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江正品正傳之鐵拳套
蓬溪縣城廂鎮芝寶齋糕點鋪,鋪子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糕點師江正品吩咐夥計道:“二哥,任家小姐的蓮子酥里的蓮子,須得去掉蓮心再打粉。”那被稱作二哥的夥計蔣二笑道:“卻是古怪。前兩天舒家的蓮子酥還特地吩咐要保留蓮心,今天卻又反過來了!”江正品正色道:“那舒家舒大老爺口渴易怒,夜不安寢,明顯是心火太旺,正要蓮心祛祛他的心火,豈有反而去掉蓮心之理!”蔣二道:“那任大小姐必須去掉蓮心,又是什麼緣故?”江正品笑道:“你啥時候管我叫聲二哥,我啥時候就告訴你。”蔣二道:“我比你大三歲,那還得等三年才行。”大家都被惹得哈哈大笑,其中一個夥計說到:“等三年也不行啊,江師傅家裏只有他一個獨子,這個二哥是怎麼也當不上的。”眾人吃了一驚,心裏都暗暗埋怨這夥計冒失,果然就見江正品臉色一沉,眼裏的目光迅速黯淡了下去。眾人忙各自埋頭做起自己的事情來。
江正品雖然成了糕點師,但任家的糕點一向就要求他親自送,所以糕點做好后,江正品就拎了籃子,向小潼場而來。到了任家,將糕點交給阿三叔,江正品照例坐在任大老爺旁邊,陪他說話。任大小姐閨房內,丫鬟小翠緊攥着雙拳,對望着窗外發獃的小姐道:“小姐又在想糕點了吧?”小姐不禁臉紅了紅。小翠嘻道:“我又沒說你想小江子了,你臉紅啥呢!”小姐霎時滿臉通紅,啐罵道:“死小翠,都成了廢人了還貧嘴。”不想一句話捅到了小翠的痛處,只見小翠嘴張了張,“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姐慌了,道:“我逗你的呢小翠,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小翠抬起緊攥的雙拳,嚎哭道:“這麼多醫生都看不好,肯定好不了了,我這輩子完了。我要被老爺趕出去了小姐!”小姐忙一把摟住了小翠,安慰道:“你這手又沒有受過任何傷,哪有好不了的道理,時間一長自然就好了。就算不好,我也讓你一輩子跟着我。”正說著,就聽阿三叔在外面喊:“小翠,出來拿糕點。”兩人趕緊住了口,小翠抹了抹臉,打開門,伸出右手腕接過籃子,說道:“阿三叔,你讓小江子過來一下,我有話問他。”阿三叔答應着去了。小翠關上門,回過頭來沖小姐霎了霎眼睛。小姐佯怒道:“是你要找他過來,關我甚事!”小翠道:“我巴心巴肝要替別人出頭,別人卻不領情。罷了,我還是叫他別來了。”便裝着要開門出去。小姐急道:“回來!你這個死丫頭。一會兒叫人來,一會兒叫人不來,哪有這麼折騰人家的!”小翠嘿嘿道:“只怕我折騰的不是「人家」!”
正鬧着,只聽門外道:“小翠姑娘,我到了。”小翠沖小姐扮了個鬼臉,打開門,卻用身子半擋着門,讓小姐能看到小江子,小江子卻看不到屋裏,然後對小江子道:“小江子,你這次送的糕點,卻又有什麼講究?”江正品道:“上回說到大小姐晚上失眠多夢,易生憂慮,這是由於大小姐肺氣過盛,肺金反克心火所致。所以,這次小的就給大小姐加做了一道蓮子酥,用的祛心蓮子,給大小姐補補心氣。”小翠哪裏聽得明白,卻道:“難得你這麼用心。我成天陪小姐在這屋裏,悶也悶死了。你在外面,可遇到過什麼有趣的事兒,講來我解解悶也是好的。”江正品心裏明白,其實是小姐想聽,就說道:“前些日子,我們店的夥計蔣二回了趟老家遂寧縣,回來后倒講了件他老家發生的奇事:他們村有個孤老婆子,養了一條狗。那孤老婆子有個妹妹,離他們村大概六七里地。有一天半夜,那妹妹一家正睡得香,門外卻傳來凄涼的狗叫聲,還有狗爪子刨門的聲音。一家人很是驚駭,點亮油燈,拿着鋤頭棍子的,打開門一看,門外站着條受傷流血的狗。仔細一看,卻是姐姐養的狗。一家人心知有異,連夜趕往蔣二他們村。到了姐姐家,發現那孤老婆子已經被殺死在家中,家中被翻得亂七八糟,顯然為賊所害。報官后,官府前來勘驗,那狗卻突然衝上去扯住縣大老爺的褲腳。剛開始,眾差役趕緊把狗趕開。沒過一會,那狗瞅着機會又沖了上去。反覆兩三次,那縣大老爺就阻止了差役們,任由那狗把他拖出屋外。出門后,那狗放開了縣大老爺,徑直往前走,眾人在後跟着。只要每到岔路,那狗必停下來東嗅嗅西嗅嗅,然後選條路繼續前行。就這麼走了大概五六里,卻到了一條河邊。那狗望着河面,發出嗚嗚的悲鳴聲。眾人情知賊人已經涉河而過,無不惋惜,那狗子隨後也不知去向。”
“此案就此成了懸案,急得縣大老爺夜不能寐,天天追比眾差役。過了一段時間,有一隊差役,正在大街上巡邏,突然竄出來一條狗,趴在眾差哥面前嗚咽流淚。眾差哥正愕然間,那狗突然竄了起來,將一個路人撲倒在地。那路人滿臉驚駭,爬起來就跑,又被那狗再次撲倒。狗子卻也不撕咬他,只是對着差哥們嗚嗚地叫。突然,一位差哥大叫道:「這狗子就是被殺的那老婆子的狗!」眾人大驚,一哄而上,扭住那路人,連人帶狗押往縣衙。縣大老爺大喜,立即帶着狗子去搜查那路人家。一到地方,那狗子立即上躥下跳,不一會兒,把那孤老婆子的首飾衣物、殺人兇器全翻了出來!那路人當場認罪。”
“縣大老爺感激狗子幫着破了人命大案,又驚異於狗子的靈性,便欲將那狗恩養於衙中。但狗子不管不顧,徑直回了村裡,跑到老婆子墳前卧了下來,一動不動。眾村民感其忠義,紛紛欲將狗子領回家中,那狗一概不理;眾人又紛紛備上食物和水,狗子也始終不吃不喝!過得十來日,竟活生生絕食而死!眾村民流淚將此事上報官府,縣大老爺慨嘆不已,下令就在老婆子墳旁邊,專門為這條狗建了個墓,並親自題名「首陽之冢」,又題曰「犬中伯叔」,一時轟動了整個遂寧縣。”
小翠和小姐聽得後來,都哭了起來,這時小翠卻道:“那知縣怎麼突然提起那狗有多重?餓死的,自然沒有多重!”小姐便在屋裏道:“平時讓你認字讀書你不學,這回讓小江子笑話了吧。那縣令是將這義犬比作餓死首陽山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評價高得很呢。”小翠不服道:“哎呀小姐,誰能像你這麼飽學啊,小江子他也不一定知道呢。”話音一落,就聽江正品輕輕吟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小翠瞠目結舌,半晌才道:“本姑娘是人,哪裏聽得懂鳥語!”一直沒有動靜的小姐這時突然道:“小翠你進來一下。”小翠便關了門,進去了。一會走了出來,兩拳之間夾着一個銀錠,約么二兩左右,說道:“小姐說,這蓮子酥很好,配方很精心,這銀錠是給你買書用的!”江正品慌忙道:“不用不用,小的現在是芝寶齋的糕點師,一年有二十吊錢的工錢,家裏夠花了。”便聽小姐在屋裏沉聲道:“你要以後不來這裏了,那就不要吧!”江正品聽了,只好伸手去接,卻見小翠用兩個拳頭夾着,不知她啥意思,不由躊躇起來。小翠急了,道:“你快取過去呀。”江正品道:“你幹嗎用拳頭夾着?”小翠“哇”地哭了起來,道:“你以為我想攥着拳頭啊,我手張不開啊!”江正品大吃一驚,趕緊取了銀錠,問道:“你這手卻是怎麼了?”小翠哭道:“本村李嫂生孩子,我去看熱鬧。只見她緊抓被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也忍不住握緊雙手替她使勁。誰知她孩子生下后,我的手卻張不開了!”
江正品道:“你把手伸過來我看看。我可能需要捏一下。”小翠怕小姐不悅,說道:“去去去,你又不能治,看什麼看。”卻聽小姐道:“你就讓小江子看看吧。”便將雙拳伸到江正品面前。只見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掰都掰不開。江正品沉默不語。小翠道:“你怎麼不說話?”江正品欲言又止,正欲告辭,突然聽小姐道:“小江子,小翠這病你能治?”江正品囁嚅道:“小的……小的……”小姐道:“這倒奇了。既然能治,為何不替她治了?敢情她跟你有仇?”江正品慌忙道:“沒有沒有,只是……小的發過誓,此生永不行醫!”便聽小姐冷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可千萬別也得了這病!”江正品衝口道:“你自然不同!”說完后才知道說錯了話,不由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小翠早呆住了,也不說話。小姐靜了一會兒,輕聲道:“小翠雖是丫鬟,跟我卻情同姐妹。你要能治,就給她治了吧。”江正品沉默半晌,道:“小的先父因為行醫,慘遭變故,家破人亡!小的在他靈前發過誓,此生永不行醫!”小姐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剛才卻說:我自然不同。”江正品漲紅了臉,道:“那是……那是不同的!”小姐沉默了一會,道:“小翠是伴着我長大的。她得病,其實跟我得病,並無不同!你實在為難,也就算了。”江正品微一沉吟,說道:“小翠姑娘這病,原不是病,而是撞了邪了。她是被鬼緊緊攥着了她的拳頭,俗語叫做鐵拳套,所以她張不開。先父曾經給人治過,傳授於小的,所以小的熟知。但要驅邪,卻需要法器,小的今天先回去,備齊了法器,再過來給小翠治病。”小翠見他允了,急忙道:“江大爺你趕緊回去吧,明天就帶上法器來給我治病!”逗得兩人都笑了。小姐慢慢道:“小翠不用着急,江公子必是信人,他自會及時趕來。江公子你一路慢走!”江正品見小姐突然改了稱呼,也不知她是何用意,諾諾告退而出。
第二天,江正品卻沒來;第三天也沒來。小翠急得六神無主,小姐安慰她道:“許是店裏有事。一旦能脫開身,他必會馬上來給你治病。”小翠見小姐對小江子改了稱呼,本來不敢造次,這時卻發急道:“什麼事那麼重要!也是我們做丫頭的命賤,真要是小姐你呀,天大的事他也早趕過來了!你看他那天那話,「你自然不同」,”小翠昵着鼻子學着江正品的話,“你再不同,沒了我,他也只能白流口水罷了。”小姐羞得上前就掐小翠。到得第四天下午,看着小江子又不會來了,小翠正在跟小姐抱怨,突聽阿三叔在門外喊到“小翠,江正品給你治病來了!”
小翠大喜,趕緊打開門,隨阿三叔一頓小跑到了堂屋。只見堂屋裏擠滿了人,小江子身穿道袍,正襟危坐在任大老爺身邊,地上放着一個繪有先天八卦圖案的籃子,籃子遮蓋得嚴嚴實實的。見小翠出來,江正品把小翠帶到神龕前,那裏添立了一尊老君像。江正品對着老君像,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轉頭對小翠道:“我待會施法驅邪,需要初祖太上老君法力加持。你且在他像前行三拜九叩大禮,祈請老君施展無上法力,為你解除鐵拳套。”小翠見小江子道貌岸然,一臉肅色,不敢怠慢,趕緊到神龕前跪下,萬分虔誠地給老君行禮禱告。禮畢,江正品給小翠兩隻拳頭上各貼了一道符,拿出一把桃木劍,腳下踏着古怪的步伐,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不斷用桃木劍拍打着小翠的雙拳。突然,他疾步走到籃子邊,雙手伸人入籃中,暴喝一聲“開”,猛地把雙手舉到小翠眼前。眾人睜眼望去,卻見他兩手各自緊緊攥着一條蛇,那猙獰的蛇頭則狠狠地咬在他的拳頭上。小翠一聲尖叫,頓時昏了過去。眾人趕緊扶住小翠,一陣呼喊搖晃,小翠才悠悠醒來。江正品見小翠睜開眼睛,立即遞了一杯熱水給小翠,小翠伸手接過去,喝了一口,就聽得一片驚呼聲:“你的手竟然好了!”小翠一愣,才意識到自己右手居然握着水杯!頓時站起身來,大叫着,歡天喜地地跑了。
小翠跑到小姐房中,一邊不停地伸縮雙手,一邊添油加醋地述說著江正品如何大展神威、神驚鬼遁,神奇地解了她的鐵拳套。聽得小姐心裏直痒痒,嘆道:“偏生我就不能在現場看着。你快去把江公子叫來,我要聽他親自再講一遍。”
小翠這回也不戲弄小姐了,匆匆趕到堂屋,把正被一群七嘴八舌的人圍着的江正品拖了出來,一路小跑到小姐房門外,把門半開着,自己照舊站到門邊。小姐道:“江公子治好了小翠的病,我很是歡喜。想不到你還會降妖伏魔。”江正品聽她這麼高興,心情便特別地好起來,笑道:“哪裏是什麼妖魔鬼怪,小的都是故弄玄虛的,不過是借用了一下祝由科的療法而已!”小翠和小姐都大吃一驚。小姐大奇道:“祝由科?那是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江正品道:“祝由科也就是治病十三科。醫本是從巫來的,最初巫醫一體,後來醫進巫退,醫里便有了個祝由科的分支,以畫符打醮等方式替人驅邪治病。小的見小翠姑娘這病離奇,便想到了用祝由科的療法或許有效。”小姐道:“這個卻是為何?”江正品道:“小翠姑娘這雙手,雖然緊攥不開,但卻膚色形態如常,並無任何疼痛扭折,顯然本沒有受傷,只是情志為病。以前曾聽小翠姑娘說過,她母親是難產而死,這病根就是那時種下的。今次她見李嫂生孩子,立即心中恐懼發作,情不自禁地攥緊拳頭,替李嫂使勁發力,實則是為著她的母親……”小翠插口道:“我那時候並沒有想到我媽。”“你要是明着想,反而沒事了,李嫂生了,你的手自然就鬆開了。正因為你其實是暗着想,就是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那種想,所以雖然李嫂生下了孩子,你卻並不相信,還是照舊攥緊拳頭,不敢鬆開,實則你母親並沒有生下孩子,你豈敢鬆開!”小翠要待不信,自己的手卻又實在被江公子醫好了,只得信了。江正品接着道:“我知道要治此病,須用祝由療法。但卻有個難處:祝由之法治病,須得被治之人對行法之人充滿敬畏之心,深信不疑,同時不能知道施法者每一步的真正含義。小的本非郎中,”說到這裏心中一痛,接着道:“又跟小翠姑娘很熟,她自然不會對小江子有什麼敬畏之心。”三個人都笑了起來。“所以,小的謊稱先父治好過此病,並傳法於小的,以堅其信;然後,我故意拖延了幾天才來以增其就醫之忱,同時也方便自己去置辦一些物什。包括去買了兩條蛇,拔掉毒牙,天天練習怎麼抓蛇,既能緊緊攥着它,又能讓它咬着我的拳頭。因為以前聊天的時候,知道小翠姑娘最是怕蛇,即使遠遠看一眼,也毛骨悚然。第三,我先帶着小翠姑娘做了一套儀式,逐漸增加小翠姑娘對治療的敬畏之心。一切做足以後,我才最後沖關。小翠姑娘既是情志致病,要治療自然就得影響她情志。影響情志者,無非‘聲色’。我大喝一聲‘開’,告訴小翠姑娘是時候張開雙手了,這是‘聲’;我再把緊緊攥着毒蛇的雙拳舉到小翠姑娘面前。小翠姑娘見那猙獰的蛇頭緊緊咬着我的拳頭,自然不由得認為我應該張開雙手扔掉那恐怖的毒蛇,這就是‘色’。聲色同時發生,同時告訴小翠姑娘張開雙手,所以她在暈過去的時候,便不自禁地鬆開了手。”
小姐聽完,半晌沒有說話。江正品正惴惴不安,終於聽小姐問道:“這些都是你從書上看的?”聲音甚是輕柔。江正品道:“這個法子雖是小的自己想的,終歸都是受了祝由科的啟發。”小姐又靜默了一會兒,輕輕道:“江公子,你以後說話,不用小的小的的。令尊大人乃是名傳四方的名醫,不過是時運不濟,才出了些紕漏。這世上,難道扁鵲華佗再世,就能包治百病了?你是堂堂江公子,不比誰就低一等!”江正品聽得渾身發抖,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小姐聽他越哭越悲,不由發急道:“小翠,你是死人嗎?!就看着江公子悲傷!”小翠手足無措,道:“我不知道怎麼勸啊。”小姐嘆道:“你就抱抱他,也是好的。”小翠嚇了一跳,道:“小姐你是急瘋了吧?”江正品聽得她們的說話,慢慢止住了哭聲,低低地抽咽着。小姐說道:“江公子,你治好了小翠的手,可是一件大功德。我怎麼謝你呢?”江正品道:“小的……”小姐怒道:“我都說了不要小的小的的,你記不住嗎?”江正品不知她為何突然發怒,諾諾連聲,卻不敢再說。小姐嘆了口氣,柔聲道:“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只要我有,都可以給你。”小翠一聽,連忙對江正品擠眉弄眼,用手指着屋裏。江正品只如未見,說道:“我此生不行醫。小姐說了,小翠生病如同小姐生病。那麼治小翠自然如同治小姐。我為小姐辦事,自願肝腦塗地,不要任何東西!”小姐沉默了一會,叫了小翠進房。過了好一會,小翠開門出來。把背在身後的右手舉到江正品眼前,道:“小姐說:小妹今天身邊沒有別的物什,就把頭上天天戴着的這個小物件送給江公子吧,希望江公子不要嫌棄。”江正品放眼一看,只感覺腦子哄地一下,渾身都燃燒了起來:小翠手裏舉着一枚梅花金簪!江正品伸手抓了金簪過來,口乾舌燥,心裏有個聲音叫着:小姐喜歡我!小姐她喜歡我!小翠見他臉現狂喜之色,卻獃獃地發傻,只得說道:“江公子,小姐還等回話呢。”江正品一驚,緩過神來,伸手一摸衣兜,不由大為著急:什麼像樣的東西都沒有,霎時滿頭大汗。小翠看他急成這樣,說道:“倉促間沒有回饋也就罷了,有幾句話也成。”一語驚醒夢中人,江正品便鎮定了下來,想了想,回道:“請小翠姑娘轉告小姐:詩三百,自‘周南·關雎’始,至‘邶風·擊鼓’終!”小翠一臉迷惘,回頭給小姐說了。小姐默想了一會,臉上神色逐漸又羞又喜,道:“告訴他:小妹知道了,過一段時間再來吧。珍重!”江正品聽了后自去了,一路上便覺得天藍藍的,陽光艷艷的,分外賞心悅目,便忍不住哼起小曲兒來。
卻說小翠見江正品走了,便把江正品見到金簪的傻狀繪聲繪色地講給小姐聽,小姐便羞羞地聽着,滿心歡喜。小翠便道:“有些人吶,以前覺得糕點最好吃;這以後呢,是糕點好吃,還是糕點師好吃,可就不一定羅。”小姐又羞又惱,便去追小翠,卻突然停下了腳步,看着小翠,笑吟吟地道:“哪天他收你做了通房丫頭,你自然知道了。”小翠猝不及防,立時臊得滿臉通紅,慌亂道:“你自己急着嫁人,攀扯別人幹什麼!”
正鬧着,王阿三在門外叫到:“小翠,老爺叫你。”小翠便跟了阿三叔到了堂屋,只見任大老爺正躺在椅子上抽旱煙。任景田對王阿三道:“你去忙吧。”王阿三退了下去,任大老爺一邊抽着煙,一邊問小翠道:“你這雙手全好了?”小翠道:“都好了,跟以前完全一樣,謝謝老爺。”任大老爺道:“這小江子還真是個奇人吶!老爺我從右廂房過,看到小江子跟你倆聊那麼長時間,都聊些啥呢?”說完,倏地轉過臉來,牢牢地看着小翠。小翠大驚,不知道任大老爺是否見到了贈金簪一節,不敢隱瞞,只好一五一十全說了。任大老爺又細細問了一遍,見再無遺漏,說道:“小江子治好了你的怪病,於你有大恩,於任家有大功。小姐身邊別無他物,便隨手取了金簪賞他,做得很好。做人,就不能忘本。”讓小翠高高興興地去了。
任景田接着把賬房老何叫來,說道:“老何,你是讀書人,你且說說,什麼叫‘詩三百,從周南·關雎始,從邶風·擊鼓終?’”老何道:“莫非是哪位聖人先賢說的?”任景田道:“我考你呢,怎麼成了你考我!”老何見老爺不知出處,立時膽壯了起來,道:“這是誰胡言亂語!詩言‘風雅頌’,哪裏有個什麼全篇的始終。‘關雎’雖是‘國風·周南’的首篇,也不能說就是詩三百之始。那‘擊鼓’就怎麼算,也排不成終篇。必是似懂非懂之人,胡謅罷了。”任景田見問不出個所以然,就讓他去了,然後往三夫人房中來。
三夫人正在做針線,見老爺來了,趕忙站起身來。任景田道:“淼兒已經十五歲了,該給她找婆家啦。”三夫人訝然道:“這倒奇了。前幾天媒人來說媒,你還捨不得,說淼兒還小,再養兩年。今兒是怎麼了?”任景田苦笑道:“再捨不得,也終有一嫁啊。淼兒涉世不深,沒見過什麼世面。年輕人,就接觸了個小江子。她好像喜歡上那小子了。每次小江子送糕點來,都被小翠叫去她房間外,陪她說陣子話。我憐她在家寂寞,也沒管它。沒想到,今天她居然把你送她的十四歲生日禮物、那支梅花金簪送給小江子了。世人都說道是女大不中留,我怕萬一我們有個疏忽,淼兒鑄下大錯,可就害了她一生!”三夫人“啊”了一聲,道:“淼兒怎麼恁個糊塗。我問她去。”任景田搖頭道:“這個卻問不得。便是小翠那裏,我也誇小姐做得好。這事須顧全淼兒的臉面,萬不可傳得沸沸揚揚的。”三夫人只得罷了。兩人便細細商量,婆家以何種家庭適宜,決定先瞞了淼兒,找媒人來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