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三章
二棒遮遮掩掩的神情,沒有逃過豆花的眼睛。豆花是甚麼人呢?她是人精,是從大風大浪里闖蕩過來的。別說是一個二棒,就是來個三棒四棒,五棒六棒,加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對手。
二棒隨他哥南下,參加過渡江戰役。全國解放后,他主動要求複員返鄉。他是穀子地的人,他的靈魂在穀子地這塊土地上。
豆花一進門,就觀察到二棒的神情有些異樣。她首先想到的是大棒受傷,或者是……畢竟是戰場上,槍炮都不長眼睛,死人的事情隨時都會發生。
豆花不敢再往下想了,她的心裏真的害怕起來。雖然她知道打仗是會死人的,但真不想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的頭上。
想到這裏,她不禁不寒而慄,一股心酸湧上心頭,開始感嘆起了自己的命苦,本以為等革命勝利了,她就能和大棒團聚,一家三口過上安穩的日子。不承想,這麼一個要求,也成了奢望,現在新政權成立了,她和大棒卻難以相見,甚至連他的一點消息都沒有了。
年夜飯是二棒張羅的。幾年兵當下來,二棒成熟了許多,當年的那個愣頭青,也鍛煉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說話也是有條有理,滴水不漏。
豆花本想當面就問二棒個究竟,他哥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她又怕當著二老的面,一旦二棒說出了實情,怕公公婆婆承受不住。
所以,她強顏歡笑,儘管心裏不安,表面上仍然談笑風生。她不想在這個闔家歡樂的喜慶時節,煞了大家的風景。
飯桌上,老九老兩口自然是高興的,兒媳和孫子都回來了,老二小子也複員回家。唯一遺憾的是,大兒子沒有回來,免不了要絮絮叨叨,提起大棒。
二棒就給爹娘寬心,說:“革命剛剛勝利,建設國家隨要人才,我哥他工作太忙,哪裏有時間回來探親呢。”
老九有了怨氣,說:“做工作的又不是他一個人,再忙,也不能不要爹娘,不管婆姨娃娃吧。”
二棒說:“爹,我哥他真的很忙,他一個軍級幹部,你都想不到他有多忙。”
老九就問:“軍級是多大的官,比宋區長都忙嗎?”
二棒喝了一盅酒,說:“和你說不清。”
偷偷瞄了豆花一眼,說:“嫂子,喝酒。”
豆花也幫着二棒打掩護,心裏卻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這二棒葫蘆里到底裝的甚麼葯,他還有甚麼事情瞞着她呢?
剛剛二棒說話說漏嘴了,大棒當了軍級幹部,她心裏稍稍有了一點踏實,至少不是她想的那樣,人不在了,大棒現在還活着。他生活富足,位居高官,忙碌肯定是忙碌的,沒時間回來探親,也屬正常。公公婆婆不理解,她能理解。
可是,這本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二棒為甚要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呢?
吃過年夜飯,喜歡一旁睡了,公公婆婆二人守着孫子,眼不錯珠地盯着可愛的孫子,時不時地在孫子頭上撫摸一下,手上捏弄一下。
豆花和二棒一起,收拾完碗筷時,迎新的鞭炮已熱烈地響起。那一刻,一家接着一家,一串連着一串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每家的院子裏,都閃爍起鞭炮的火星,空氣中到處充滿了硫磺的味道。
在豆花的印象中,今年這個大年,是最為熱鬧,最為隆重的一個,是穀子地有史以來,最開心、最熱鬧的一個大年。
說實在的,鄉親們也並不富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大有人在,但大家現在心裏踏實,心裏高興,每個人心中都裝滿了夢想,行動起來就有了力量。現在國家安定了,老百姓幹甚麼都可以一心一意了,不別再擔驚受怕,喜悅之情都是溢於言表的。
而表達這種心情,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大年三十多放炮,期望用炮聲驅走貧窮,迎來富足。
二棒也是有幾年沒有在老家過年了,這幾年他槍林彈雨,戎馬倥傯,也算是經歷了出生入死。他能活着回來穀子地,也是老天爺對他的眷顧,他雖然沒能像哥哥大棒那樣立下戰功,位居高位,但和那些死去的戰友相比,他實屬是萬幸了。
他在戰場上奮力殺敵的時候,沒有別的奢望,只想着革命早日成功,戰爭早日結束,早日回到穀子地來,在二老身邊盡孝,買一頭牛,種幾畝地,本本分分地生活,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安穩日子。
現在他回來了,就遇到了一件頭疼的事,當嫂子在他面前出現的一剎那,他心裏就不安起來。他和嫂子相處的時間最長,他佩服嫂子,嫂子的那股韌勁,那種堅強不屈,和她那顆聰明的腦袋,最讓她五體投地,是他這輩子也學不到的。
可是,這件事卻真真實實地發生了,別人,包括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他卻是一清二楚。他真的無法去面對嫂子,好像是他自己做下了對不起嫂子的事情。
二棒怕看到嫂子的眼睛,他出來院子裏,趷蹴在大門外的一棵枯樹枝上,抽着旱煙鍋子,眼望着這星星點點的燈火,心裏卻如貓爪抓心,煩亂不已。他真想再次返回部隊,不再親自面對自己的嫂子。
豆花看了一眼熟睡的兒子,和和衣躺在兒子身邊的公公婆婆,她掩上門,悄悄地來到二棒的身後。
從進家門的那一刻起,她就發現了二棒躲躲閃閃的眼神,和刻意對她的隱瞞。直覺告訴她,事情並不像二棒說的那樣輕描淡寫,肯定與她和大棒有關。既然大棒活着,又做了高官,那麼,就剩一種可能了……
豆花悄悄來到二棒身後,猛不防從后領上把他提起來,說:“告訴我,你哥他到底怎麼了?”
二棒沒有防備到嫂子會來偷襲他,但他心裏清楚,嫂子肯定會來找他的,他還沒有想好怎樣來回答嫂子,就打馬虎眼,說:“我當偵察兵好幾年了,都沒有出現過失誤,今晚讓嫂子你偷襲了。”
豆花沒心情聽他胡說八道,一本正經地說:“你哥他活着?”
二棒說:“活着。”
豆花又問:“你哥升軍長了?”
二棒說:“嗯,我哥當軍政委了。”
“告訴我,你哥所在部隊的番號。”
二棒就報出了一串數字。又問豆花:“嫂子,你問這個干甚?”
豆花沒有回答二棒,問:“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哥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黑暗中,二棒哆嗦了一下,強作鎮靜,說:“嫂子,你想甚呢?我哥他忙,回不來。”
豆花換了一隻手,抓住二棒的前領,說:“不老實說是吧,小心我搧你耳刮子。”
二棒還在犟,說:“你讓我說甚嘛,槍斃了我也是這話。”
但語氣明顯軟了下來,他不是要替他哥辯護,他是替嫂子委屈。
豆花還想追問下去。
這時,從村口井台那裏傳來了“嗚嗚嗚”的哭聲,把二棒嚇了一跳,反過手來抓緊了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