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追求真相的心
“那一天,獻哥在等我來。可是不巧的是外面下着傾盆大雨,讓我遲到了。”余霜似乎想起那一天的情形,臉上摻進苦澀的表情。
“母牛有了要生產的跡象,於是獻哥一個人助產。雖然不知道生產過程順不順利,但總之小牛平安生了下來。但這頭小牛不是尋常的小牛,而是一種叫做念首的妖物。相信獻哥看到這頭人面牛,一定非常慌張。然後,念首對他做出預言,說在不久的將來這裏會爆發牛瘟。”余霜訴說的語氣很平淡,缺乏感情。
呂顏判斷不出他是特意如此述說,還是說這才是他本來的氣質。
“獻哥本來就知道念首這種妖物,畢竟他一直很喜歡也相信這方面的東西,所以他認為念首的預言是真的。然而,一旦爆發牛瘟,獻哥家就會傾家蕩產。他非得想辦法救家人不可,而要達成這個目的,他想到的辦法就是讓家人得到官府的補助。朝廷在海安城中設有福田院,針對孤寡老幼均有補貼。獻哥一家是為官府養殖耕牛,買賣都需要官府開具文書證明,極為麻煩。若是他被殺身亡,官府必定會妥善安置他的家人,而且會因為家中失去他這個勞動力而將剩下的耕牛回收,這樣獻哥母親和妹妹就能得到一比不小的錢。若是自殺,家人也得不到福田院的補助。何況,若是在牛瘟出現后才死,那官府更不可能回收耕牛。因此,他必須在預言提到的事情發生之前就死掉才行。”余霜說到這裏先頓了頓,露出悔恨的表情。
“要是那一天我準時到獻哥家,那麼之後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你不應該這麼想,畢竟發生這樣的事誰也沒有想到。”朱壽原本靜靜聽着,這時安慰道。“獻哥必須把自殺偽裝成他殺,以及隱瞞念首的存在這兩項難題。他沒有時間處理念首,因為我就快要來了。所以他砍下它的頭,以便讓人看不出那是妖物,砍下的頭則草率地埋在後山。然後他趕緊回來,接着就得把自殺偽裝成他殺才行。這是一種孤獨的死,甚至不能和家人道別。他沒有時間慢慢想方法偽裝,此時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把砍掉念首的頭的柴刀。憑柴刀的重量,掉下來的力道能輕易斬斷人的脖子。於是他躺下來,把柴刀往正上方一扔。你們覺獻哥看着掉下來的柴刀,心裏是怎麼想的?”余霜艱難地說道。
“也就是說……”呂顏倒抽一口氣。
眼前這個少年尋求真相,得到的答案卻極為諷刺。
“獻哥是自殺的,他想拿自己的性命來換母親和妹妹安穩的生活。”
朱壽若有所思地連連點頭,輕輕拍了拍低頭不語的余霜。
“我並不是完全相信念首這種妖物的存在,但你的解釋完美地讓一切都說得通。不,我一直到現在才想通。”他嘆口氣說道。
“等一下,剛剛聽你說了這些,念首被砍頭的理由和李獻自殺的理由我都知道了。可是,那頭母牛為什麼也會被殺了?”呂顏微微皺眉問道。余霜並未立刻回答,沉默了一會兒。
“就算你現在不想說,誰也不會怪你。”這時朱壽和顏悅色地安撫余霜,這個幹了好多年的捕頭似乎已經知道余霜在猶豫些什麼。
余霜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開口:“換成你們是獻哥,有人告訴你說這裏不久之後會出現牛瘟,會讓家人再也無法安寧度日,你會馬上自殺嗎?”余霜說的這句話幾乎要推翻先前自己做出的結論。
“咦?可是,你不是說念首做了這樣的預言嗎?李獻不是相信妖物的存在嗎?”呂顏詫異地說道。
余霜搖了搖頭:“就算是這樣,人也沒這麼容易就自殺。要讓一個人立刻做出不惜一死的覺悟,只憑念首的預言實在不夠。”余霜苦悶地吐出話語。
“其實,獻哥對牛瘟心裏有底。不知道他在這之前是視而不見,還是聽到念首說起才注意到,總之他就是心裏有了底。因為他自己家的牛群里,已有牛出現感染牛瘟的癥狀。”
“記得染上牛瘟的牛會出現的癥狀是四肢輕微痙攣,還有對光線與聲音敏感是吧?”朱壽接過余霜的話題,雙手環胸說道:“你先前拿出的那張文書上不是說李獻家的耕牛沒問題嗎?”
“那麼,難道你說他是白白自殺?”呂顏十分震驚,余霜卻搖了搖頭。
“你漏了一頭。”
“什麼?”
“他們家裏還有一頭牛沒有接受檢驗。”余霜淡淡說道。
呂顏思索了一會兒,才有些猶豫的說道:“你該不會是指生下念首的那頭母牛吧!”
“沒錯,生下小牛的那頭牛有牛瘟。雖然不知道癥狀明不明顯,總之獻哥確實知道生下念首的母牛感染了病。如果這頭母牛患病,他非得湮滅證據不可。但是,不僅要隱瞞念首的存在、把自殺偽裝成他殺,還要把剛生小牛的那麼大一頭牛給藏起來,照常理來想是不可能辦到的。”
“照常里來想是不可能,但李獻就是想到了方法。”朱壽的這幾句話,像是對余霜的心情推了一把。
“沒錯,獻哥想到一個破天荒的地方來藏母牛。”
“也就是衙門吧?”呂顏此時也明白了過來。余霜的眼睛緊緊閉上,全身十分僵硬。連呂顏也看得出對他而言,要說出接下來的內容是非常難受的事。
“獻哥想到了方法,只要有牛在凶殺案現場被殺,官府會認為牛與案子有關,牛的屍體也會被帶走。但仵作只會查驗牛的傷口,不會連有沒有感染牛瘟都檢驗。離奇死亡的牛檢查完後會直接送去掩埋或者焚燒,自家耕牛染有牛瘟的證據,也就會永遠遭到湮滅。這樣那些還沒有染上牛瘟的耕牛就會被官府收回,之後就算髮病了也和母親與妹妹無關了。”余霜說到這裏,全身虛脫地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
“所以這一切都是李獻策劃好的?”朱壽和呂顏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
余霜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獻哥想拿自己的性命去救家人……可是,我毀了這一切。本來他也許能把牛瘟的事情瞞到底,卻被我揭露出來。我豈止沒幫他報仇,反而是恩將仇報。”血從余霜咬緊的嘴唇上滴落。
“那你……為什麼還要告訴我們。”呂顏心情複雜地問道。
余霜抬頭看了她一眼,卻再次垂下了頭,並沒有說任何話。
“追求真相的心,是不是很難受?”朱壽似有共鳴般的嘆息道。
余霜搖搖頭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呂顏看不出這是否定的意思,還是承認他感到後悔。
“之前我對你說的話,可以讓我重新改一句嗎?”朱壽對低着頭的余霜說:“你有顆懂得為別人哀悼的心,你會感到心痛、悲傷。你和李獻的的確確是朋友,很抱歉我之前那樣說你。”低着頭的余霜肩膀顫抖,發出低沉而像是嗚咽的聲音,朱壽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
三日後,余霜和呂顏再次來到了李獻家的倉庫前,此時這附近村民因為牛瘟的緣故已經都搬離了,周圍冷冷清清。
“聽說官府還是把耕牛全部按照市價回收了。”呂顏雙手背在身後,站在余霜的身後。
“我聽說了,朱壽告訴我你在裏面幫了很大的忙,謝謝。”余霜轉身看着呂顏說道。
“尖叫聲消失了嗎?”
“……沒有。”余霜放眼望向遠處,“我對朱壽說起這件事,他說他也帶着好幾個消不掉的尖叫聲,還說以前他很煩惱,但現在稍稍改變了想法,覺得這種尖叫聲萬萬不能消除,一旦消除掉,就會忘記去體會別人的心。我聽他這麼說,覺得好過一點。”
“這樣啊。”呂顏也望向余霜所看的方向。
“聽說李獻的母親和妹妹回老家去了,你有去見她們最後一面嗎?”
“她說謝謝我當他兒子的朋友,明明是我把事情弄得這麼糟。”他們眼前有着無垠的藍天,令人覺得當時那場大雨彷彿不是真的。殘雪已經全部融化,遠處群山上綠意盎然。
“不知道現在獻哥的臉上有着什麼樣的表情?”余霜說到這裏,語音都開始顫抖。
呂顏不禁擔心起來,但仍站在他身後不動,任由時光流逝。她不由得覺得,這種就只是等待的時間也不壞。
“倒是你,仔細一看還挺漂亮的啊。”不知不覺間余霜已經轉過身來,露出令人安心的淺笑。“咦?”
“我說你很漂亮。”
“你、你沒頭沒腦地說什麼傻話?”突然聽余霜這麼說,讓呂顏不禁回答得吞吞吐吐,而余霜顯然在拿她的反應取樂。
“沒什麼,我只是老實說出來。”
呂顏伸手遮住發熱的臉頰,瞪了回去,卻做不出別的反應。
余霜笑着說她瞪人的表情也很可愛,然後轉身離開。也不知道他這話有幾成是玩笑、幾成是真心,這個人實在令人捉摸不清。
能把那麼肉麻的話講得若無其事的傢伙,哪裏能相信?呂顏勉強讓悸動的心臟鎮定下來,跟在余霜的身後踏上歸途。
“也不想想你剛才還哭哭啼啼的。”呂顏想掩飾臉紅,低聲說出這句有點不認輸的話。
余霜淡淡一笑,繼續朝前方走去。
(PS:本來是六千字大章,不過想了想還是分兩章,到這章這裏也算交代了余霜一個成長轉變的過程。嗯……就這樣,謝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