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怪老頭
十里坊出了個怪老頭。面龐乾癟,眼窩深陷,顴骨隆起,鼻樑突兀……一切都像刀刻似的,樣子有點猙獰。他手持油布雨傘,身着手工縫製的老布衣,腳穿圓口土布鞋,在十里坊小學門前晃悠。嘴裏念叨: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馮陳褚衛,蔣沈韓楊……養不教父之過……養女不可不教也……
無獨有偶,有位稍有點文化的二號老頭,似乎也懂得一點之乎者也,回家翻箱倒櫃找到幾本被蟲駐了發了霉的老古書,他記住開頭的一句,然後拉着孫子去考老頭。
二號老頭只要念出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或大學、中庸、論語的開頭一句,老頭竟然能道道不絕地全文背誦。二號老頭感佩老頭的記憶力,便教育孫子說,你不能老是想着玩,痴子都能熟記這麼多東西,聰明的孫子可不能不如痴子喲。孫子卻說,老頭背的都是老古董,爺爺是老頭第二,也是老古董,我學的是《科學的春天》,讓我們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這個春天吧。二號老頭不知所云,紅着臉撓撓頭說,時代變了,而圍觀的群眾向他孫子投去了讚許的目光。
傍晚,學校放學鈴聲響了,同學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教室。有一個頭扎兩個羊角辮子的女孩一邊走一邊唱着童謠,其他幾個女生也就跟着唱和起來。
一人巷,二溝頭,三里墩,四步井,五步橋,陸洪閘,七佛殿,八里廟,九華山,十里坊。
這是海通城的十個地名,女孩們唱着地名童謠,跳跳蹦蹦地走出學校大門。
老頭感興趣了,尾隨其後。開始還保持着較遠的距離,後來越跟越近,已經接近女孩們了。
老頭說:“老三,等等,爹給你送雨傘。”
扎辮子女孩聞聲轉頭,說:“老頭,跟着我們幹什麼?”
老頭說:“老三,爹給你送傘。”
哈哈哈,孩子們笑得前仰後合。扎辮子女孩揮揮手說:“快跑,我們去玩單腳跳格子的遊戲。”
女孩們一溜煙走了。
一人巷,二溝頭……女孩們唱着童謠,無憂無慮地玩起了單腳跳。
突然,老頭彷彿從天而降,抱住紮辮子女孩拔腿就跑。喃喃道:“老三,爹接你回家。”
“救命啊,救命啊……”扎辮子女孩聲嘶力竭,而其他女孩傻愣着不知所措。
恰巧,扎辮子女孩的爸爸與老頭撞上了,老頭抱着孩子轉身想溜。她爸爸扔掉自行車,揪住老頭的頭髮朝着他的面部就是兩拳,老頭被打得鼻青眼腫,雖踉踉蹌蹌,但仍不肯放下女孩。
扎辮子女孩的爸爸是公社的范主任,非常重視孩子的成長,望女成鳳是他最大的心愿。
讓孩子就讀於十里坊小學也是經過一番躊躇的。該校創辦於宣統元年,百年歷史傳承,文化底蘊深厚,又與關帝廟共址,更顯靈氣。從這裏走出去的名人眾多,其中最炫目的要數解放軍的總參謀長和共和國的交通部長兩位。
自打女兒就讀十里坊小學后,他就把該校申請上報的事項列入自己工作的重要議事日程,對學校的建設和發展起到不小的作用。
他把受到驚嚇的女兒帶到學校。校長知道是興師問罪來了,只是寒暄,不敢多說話。范主任像倒蚊蛤殼似地宣洩一通。
怎麼出了這等事?偏偏碰上范主任的女兒。校長十分緊張,他倒不是唯唯諾諾怕領導,哎,做操場的那五千元撥款還能批下來嗎?校長陪笑道:“領導,對不起,我向您保證,以後絕不會再出現這種事。”
“你看着辦!明天孩子請假,調整一下。”范主任拉長了臉邊說邊攙着孩子走。
“領導,吃完晚飯再走,食堂已經準備了。”
范主任沒有回頭,也沒有吭氣。校長一直送到大門外,並久久地站着目送着他們,直至范主任父女倆的身影消失。
老頭依舊在學校門外晃悠。校長無奈,請求派出所和老頭所在生產隊幫助。人家還是給校長面子的,說話比較客氣,但彈性很大,說白了就是不幫忙。一個小學校長的分量,人家心中還是有桿秤的。
問題解決不好,公社撥款就會泡湯,操場修不好,體育達標驗收又成問題。於是,校長把防止老頭傷害學生問題作為頭等大事來抓。大量縮減課程,抽調老師組成巡查組、看守組、調研組分頭開展工作。
看守組的措施最為得力,在放學時段,把老頭拽到學校看管起來,吃飯、休息安排得妥妥噹噹,待同學們安全到家后再還老頭自由。
調研組認為,這樣做的效果雖然不錯,但既費人力又費財力,更為嚴重的是,限制老頭人身自由是違法的,被家屬追究可不是小事。
校長要求巡查組和調研組聯合攻關,限期拿出解決辦法。
其實他們早已有了主意,只等校長發話,因為只有這樣,他們的解決方案才可以作為教研成果。
經過數天的觀察和研究,老頭並沒有傷害同學的意圖和舉動。問題出在地名童謠上,他們進行了多次實驗,只要女生吟唱童謠,老頭必定尾隨甚至攔截。
二十多年前,老頭的三女兒也是該校學生。他視為掌上明珠,平時愛稱她為老三。在那個時代,一對夫婦生育少則兩三個,多則四五個,甚至更多的孩子,學校放學后家長哪有時間接孩子?可老頭不一樣,每逢颳風下雨,他再忙總要親自來學校接老三。老三紮兩個羊角辮子,總喜歡吟唱地名童謠。老頭失憶后,什麼都忘記了,唯獨老三的童年形象記憶深刻。
老頭襲擊小學生的事件迎刃而解。
他日,烏雲翻滾,電閃雷鳴,大雨滂沱。老頭冒着雨奔向十里坊小學。大門不遠處有個自行車行,修車師傅一把拉住他避雨,他卻說:“老三沒有雨傘,我要去接她。”
天公可憐苦命人,不一會兒風止了雨停了,太陽也露出了笑臉。老頭坐在學校大門外的地上,吧嗒吧嗒地吸起水煙來。
適逢重要校友訪問學校。傳達室報告,老頭有可能妨礙校友的車輛進出校門。負責保衛工作的兩位老師立即趕到現場勸說:“老頭,天不下雨了,老三不要接了。”
老頭犟着不肯走,說:“路上還沒有干,我要給她送雨鞋。”
校友的車輛已經逼近校門,兩位老師急得滿頭是汗,遂請修車師傅幫忙。修車師傅立馬奔過來,說:“萬侯,不要鬧了,你跟我到車行去,炳侯馬上要從這裏走。”
“炳侯,陳家炳侯……”老頭大叫起來,喊着那位校友的乳名。
修車師傅抱住他的腰朝車行走,老頭轉着頭朝着校友的車喊:“炳侯,炳侯,救我……”
校友見他的兩個發小在扭打,立即讓駕駛員停車。他箭步來到他倆面前,說:“沈家萬侯是老實人,不能欺負他。”修車師傅嘿嘿地笑着說:“我沒有欺負他,他失憶了。”校友的眼睛濕潤了,他左手抓着老頭的手,右手握着修車師傅的手,久久沒有說話。
老頭卻不客氣,說:“炳侯,你幫我接老三,讓她坐一回小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