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腰疼
李可使勁甩了甩腦袋,把萬般思緒強行按下。他從背包裏面拿出書來,低頭認真看着。
左季雲的《傷寒論類方匯參》
前面李可睡着之時,夢中所背的就是這本書。至於另外一個聲音,則是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在裏面兩年零七個月,近千個夜晚,他沒有一天不在夢魘之中,他從沒有一天睡好過。
李可皺緊了眉,他再度翻開了書,強行把自己的目光挪在書本之上。
在目光接觸文字的那一瞬之間,李可的精神瞬間緊繃。
車廂內的吵雜聲,竟在這毫秒之內消失不見了。而盤踞在車廂裏面的怪味,竟再不敢鑽入李可的鼻腔絲毫。
李可進入了一種忘我的閱讀狀態。
這是他在裏面練就的技能,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稍稍逃避這讓他萬般不堪的殘酷現實。
不過,這也帶來了閱讀效率上的飛躍。
所以李可在進去的這進三年裏,看了很多醫書,也記了很多經典。
只是,讀再多醫術,也渡不了他自己。
推小車的大姐扶着腰來回過了好幾次,見李可一直在讀書,她也不禁露出笑臉。
大姐怕旁邊人打擾到李可,還對着其他人用了壓聲的手勢。大家也不願意過多打擾這個好學的年輕人,所以說話都盡量放輕一些。
很快,到了傍晚。
李可沒有吃晚飯,雖然中午只吃了一個黑面饃饃,但是晚上他還真的不餓,他吃不下。
鬱憤多年,肝氣早就郁而不舒了,肝氣不舒,也就不能及時疏散脾胃的慵滯,正常的脾胃運化功能早就受到了影響。
脾胃為氣血生化之源,氣血生化出現了問題,再加上裏面的條件實在惡劣,所以他現在才消瘦的如此過分。入獄三載,五臟六腑,一身內傷。
夜晚,外面黑了,火車裏面也只剩下一個車廂連接點有燈亮着,車廂裏面是看不了書了。李可索性拿着書,去還亮着燈的地方閱讀。
《傷寒論類方匯參》採用的是以方類證的方法來把傷寒論進行分類,整理成了12個大類,比如桂枝湯類,麻黃湯類等。
這裏面詳述了用量、葯解,適應症,禁忌症,服用法、葯后反應、加減方法,類證辨析等臨床內容,又引入了歷代醫家的評述進行對照。
說白了吧,這就是一本教你如何學習和使用《傷寒論》的書,就像每一本《新華字典》旁邊都會放着一本《怎樣查字典》。
李可反覆研讀桂枝湯類的19個方子,只是在沒有老師的指點解讀下,某些地方就顯得似懂非懂了,李可眉心的疙瘩越皺越緊了。
夜深了。
乘務員大姐再度過來,見李可還在這裏看書,她忍不住叫了兩聲,見李可沒有反應,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同志,小同志!”
“嗯?”李可扭頭看去,下意識站直了身子,心裏頓時緊張起來。
大姐卻笑着說:“不用緊張,已經很晚了,趕緊去睡覺吧。”
李可看了看外面,窗外是黑漆漆一片,什麼都看不見。然後他捶了錘腿,腿酸了。被大姐這一打斷,李可的疲倦和困累之意也上來了。
“是。”李可低頭答應。
“快去吧。”大姐含笑點點頭,然後又捶了捶自己的腰,眉心忍不住皺了皺?
李可又看她一眼,前面他就發現了,他小心地問:“嬸子,你腰疼啊?”
“啊?”大姐抬頭看李可,然後點頭道:“對,扭了一下,還是不太利索,尤其要推車搬東西,一動還有些疼。”
李可皺眉問:“多久了?”
乘務員大姐回答:“早上剛扭的。”
大姐雙手插着腰,稍稍左右扭一下,就有些忍不住齜牙咧嘴:“嘶……嚯……啊……沒事,你不用管我,去休息吧。”
李可把書抱在胸前,低着頭,有些猶豫。
大姐見李可遲遲沒有動作,就問:“咋了嘛?”
“額……”李可遲疑了幾秒,又用力抿了抿唇,稍稍抬頭看一眼大姐,說:“嬸子,你要不按一按人中?”
“啥?”大姐一愣。
李可指了指鼻下:“人中,按着用力向左,反着轉。同時,腰慢慢扭。”
“這是啥偏方?”大姐樂了,笑了笑,但也真照做了,直接用手揉着人中穴。
李可小心地看着,心裏在回想曾經在獄中背的醫書。《玉龍賦》上說“人中、委中,除腰脊閃之難制。”《玉龍歌》:“強痛脊背瀉人中,挫閃腰酸亦可攻,更有委中之一穴,腰間諸疾任君攻。”
人中穴是有治療急性腰扭傷的作用的,一般用的是針刺瀉法。但這裏沒有針,哦,就算有,他也不會用。
他在裏面學的都是理論,不可能會有人給他針的,讓他來實踐學習的。
所以李可在小心地觀察乘務員大姐,用手指旋轉瀉法,效果是會差一些的,但總比什麼都不幹要強。
過了一會兒,大姐問:“還沒好嗎?”
“繼續,別停。”
大姐倒也真聽李可,又用力按了幾分鐘:“哎,哎?哎?”
大姐眼睛一亮:“好像是能扭得大一些了,好像沒前面那麼緊,那麼痛了。”
李可稍稍鬆了一口氣,說,他用手比劃着:“那就好,嬸子,你等下繼續按,反方向轉着按就好了。還有兩個穴位,在膝蓋後面,這個橫紋的中間點,也是反着轉着按,你等下坐着按一下,要是腰痛彎不下來,就讓別人幫你按一下。”
“好好好。”此時的大姐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她:“小同志,這偏方你是在哪裏學的?”
李可又低下了頭。
這是他在裏面跟獄友老黃學的,他又回憶起了老黃對腰痛證型的分類。有因為外邪入侵而致的寒濕腰痛,濕熱腰痛,還有就是像這樣的外力扭傷或者腰肌勞損引起的淤血腰痛。
當然了,另外一種更常見的就是腎虛腰痛。《黃帝內經》上說:“腰者,腎之府,轉搖不能,腎將憊矣。”腎虛的一個非常明顯的表現,就是腰痛,隱痛,酸軟無力。
腎虛腰痛尤其在女同志身上特別常見,女同志腎虛的概率非常大。可千萬不能想當然的認為腎虛就是男人的事情,這是身體上的疾病。
李可又看了看乘務員大姐,這個大姐的情況還是非常明確的。就是急性扭傷,氣滯血瘀,除了針灸之外,還可用王清任的身痛逐淤湯。針葯並用,見效更速。
回憶了一下知識點,李可也沒說治療方法,他也沒真正治過病人,不敢亂來,就囑咐乘務員大姐道:“嬸子,沒事就多按按這幾個穴位。等到站了,趕緊尋個大夫開點葯。”
“好,好好。”乘務員大姐滿口答應着,心裏歡喜的緊,笑着說:“謝謝你了,小同志。”
“啊?”李可愕然抬頭看着大姐,彷彿自己聽錯了一樣。
“嗯?”乘務員大姐反倒被李可弄得一愣,怎麼這麼大反應?她道:“咋了,沒聽見?我說謝謝你,小同志。”
李可頓時有點懵,然後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他已經……他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語了,心中竟有點慌:“我……我……”
李可只知道低着頭,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乘務員大姐問:“咋了?你是不是餓了?我看你站在這裏好久了,晚飯都沒吃吧?”
李可不敢抬頭。
大姐笑了笑,說:“等着哈。”
說完,大姐撐着腰,就往餐車走去。
李可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趕緊離開。
幸好,大姐來的很快,來的時候還捧着一個大碗,大姐滿臉笑容,說:“也沒啥吃的了,就剩一碗麵湯糊糊了,還好沒涼透,趕緊吃吧。”
李可更加局促了,不知道該不該接過來。
乘務員大姐說:“吃吧,沒事,不收你票。不過呀……你得快些吃,別讓其他人看見。”
最後一句話,乘務員大姐是壓着聲音說的。
說完,見眼前的小夥子還沒動靜,乘務員大姐便直接把碗塞到了李可手裏,催促道:“快吃,快吃。”
明明是一碗已經沒了多少溫度的湯糊糊,可李可竟像燙的接不住一樣,手指都不敢緊緊按上去。
“快吃呀,真等涼透了,可要傷胃了。”乘務員大姐又忍不住催促李可。
“哎……”李可聲音稍稍有些顫,趕緊拿起筷子往嘴裏扒拉。麵湯糊糊劃過喉嚨,蹭過食道,所到之處激起一片片暖意。直到了胃裏,還在散發著溫暖的力量。
李可初期吃的很快,可到後面卻越吃越慢,到最後一口,竟有些不捨得吞下。
最後,李可雙手抱着碗,低着頭,看着碗,雙手緊扣着碗沿。
“謝謝。”李可聲若蚊蠅。
乘務員大姐沒聽到李可那近似呢喃的道謝,她從李可手上接過碗筷,說了一聲:“早點睡吧。”
然後便一手拿着碗,一手掐着自己的人中,慢慢往前走了。
李可小心地抬頭看着乘務員大姐的背影,輕輕喟嘆一聲。
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李可看了看窗外的黑暗,把書本抱在懷中,心緒還是起伏不定。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很想笑一下,可卻怎麼也沖不開眉間的愁苦。
“唉……”李可再次嘆了一聲,抱着書本,閉上了眼睛。腹中得飽,困意漸濃,可李可卻心中暗緊,因為他知道他又要面對自己的夢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