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第十五章 仁者智者
四十八人均被帶到了白色大帳篷前方,一同在一個簽筒里抽籤之後,很快便開始了測試。
雪問陵抽到了二十九,是個靠中間的數字。另外兩人一前一後,雪鹿宇抽到了十一,牛大力抽到了三十四。
所有人都被單獨帶到了周圍的空帳篷里,一個一個參會者將依次單獨進入白色大帳篷考核,所以現在做的無非就是靜靜等待。
雪問陵坐在帳篷里的坐墊上,無聊地捻着手裏用嵩草製成的簽。
據說這簽是由鹿園祭司所做,帶有特殊印記,只有她能分辨出來,因此便無法作假。
祭司是一門神奇的職業,相傳每個能成為祭司的人內心都是無比純凈崇高的,每個祭司都有自己的堅持,從不說謊也從不背離原則。他們始終堅信着自己的信仰,永不背離。
因為雪問陵自幼便與祭司打交道,自然知道祭司這一角色的偉大和重要性。
他們就像前世的苦行僧,不顧一切痛苦折磨,只為了自己心中的嚮往和堅持。
雪問陵的阿婆與他說過,部落里的祭祀大多是擅長自然之力和醫藥的靈祭,而在冰封山脈或者是戰爭之地還分佈着擅長打鬥和協助作戰的斗祭,至於其他諸如巫祭、暗祭之類的旁門更是數不勝數。
了解得越多反而越是覺得神秘不可知,所以雪問陵一向對祭司這個職業懷着敬而遠之的心態,惹不起躲就是了。
雪問陵就盤坐在這裏不斷胡思亂想着,一種類似於前世實習之前等待面試的感覺油然而生,不過此時,他好奇的情緒遠遠大過緊張的情緒。
在帳篷里單獨坐了大概一個半時辰,雪問陵聽見自己帳前出現了腳步聲。
果然,一席白裝的白熊部族人掀開了帘子,看着雪問陵道:“二十九簽?起身跟我來。”
雪問陵急忙一個起身跟上了眼前之人。
出了帳篷,他看到前面已經考完的人又被帶回了自己帳篷,周圍每隔幾個帳篷就守着一個白熊部族人。
“待會考完之後你從帳篷後面走,有人會在那等候,你再跟着那人回來。”前面的白熊部族人回頭說道,此時白色帳篷已是近在眼前了。
離白色帳篷還有大約十步距離,白熊部族人便止步了,對雪問陵說道:“你自己上前,搖一搖帳前的小鈴,喊你進你就進。”
雪問陵聞言自己走上前去,搖了搖掛在帘子前面的一個巴掌大的銅鈴。
“靈靈——”銅鈴清脆的響聲響起,雪問陵整了整衣物,在帳前肅手而立。
大約過了十幾息,只聞得內里傳來熟悉的女聲,正是鹿園道:“進來。”
雪問陵輕輕呼出一口氣,抬了抬胸膛,掀開帘子進了帳篷。
帳內空間很大,一排呈半圓形擺放着六個長桌,桌上各自擺着不同的東西,每個桌子前坐着一個老者。這下倒不再坐地上了,六人都端坐在木椅上。
“嵩草給我看看。”鹿園是第一張桌子,她伸手對雪問陵道。
雪問陵急忙拿出嵩草,遞上前去。
“嗯,二十九號,報上名字、年歲及部落。”鹿園輕輕搓了搓嵩草,然後丟在一旁的簽盒裏,又拿起另一邊的紙筆說道。
“雪問陵,十二歲,雪鴞部。”雪問陵見到其餘各桌均拿出不同材料的東西開始記錄起來。唯有坐在第四桌的雪熊力一動不動,看見雪問陵瞟來,他淡淡說道:“他是我孫子,此次考核我避嫌。”
坐在他旁邊的熊墨一邊用刻刀在一個皮革上刺字,一邊點點頭,道:“那便我多問他一個問題。”
“來我這。”依舊頭髮高盤且正經端坐的鹿園說道。
於是雪問陵又上前一步。
“你看着桌上的草藥,哪個有毒哪個無毒?若是在野外被刀劍砍傷你會如何處理?”鹿園緩緩問道。
雪問陵看向桌子上擺放的草藥,不由得皺了皺眉。
雪問陵自幼和自己阿婆以及二斤婆婆學習藥理,這桌上擺的草藥他一眼便能識得。
桌上擺的是雪原常見的皮草、麻蘭根、酸果蔓和幽明花。
令雪問陵皺眉的不是草藥的鑒別,而是鹿園提出的問題。
雪問陵內心斟酌了一番,伸出手指,依序指着這些草藥緩緩開口道:“這是皮草、麻蘭根、酸果蔓和幽明花。至於有毒無毒,皮草、麻蘭根和酸果蔓無毒,幽明花有毒。”
“確定之後就自己開始答第二個問題。”鹿園聽完面色不變,說道。
雪問陵眉頭又皺了起來,猶豫一下他似乎下了決心,道:“鹿園祭司,第一個問題我還有些想說的。”
鹿園聞言輕輕點頭,道:“有什麼想說就說吧,無須多慮。”
雪問陵得了這句話,輕輕鬆了一口氣,考場氛圍還是不錯的嘛。
於是指着皮草和麻蘭根道:“我認為,皮草和麻蘭根不能單純地用有毒和無毒來界定它們。在適度劑量之下,皮草和麻蘭根無毒,且能治療許多疾患,但若是劑量過大,這兩者反而從救人的良藥變成殺人的毒藥。”
這個時代的醫學是和前世的中醫一樣的經驗醫學,這些草藥的作用也是前人以身試毒之後代代相傳。尤其是這種經典常見的藥材,所用劑量多少早就約定俗成,幾乎不會有太大變化。
雪問陵很早就與自己的阿婆南清月和二斤婆婆討論過劑量的問題,她們在幾十年的草藥配伍和實踐中各自形成了各自的經驗,對劑量問題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既然各部祭司都明白這個道理,那麼雪問陵懷疑這個問題的題面就是一個坑。前世十幾年考試考下來的經驗讓雪問陵多了一個心眼,於是便說了以上這些話。
鹿園聽完輕輕點頭,竟是微微笑道:“你說得很對,自信些,無須再猶豫了。”
雪問陵聞言嘿嘿一笑,越發覺得這個大會考核非常人性化,於是又道:“那我便繼續說第二個問題了。野外被刀劍砍傷本身就分為好幾種情況,首先野外環境如何,究竟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季還是較熱的夏季?砍傷又分幾種,究竟是輕微划傷,還是破皮露骨,還是骨頭也斷了?砍傷的部位也分好多種,是手還是腿,亦或是胸背……”
雪問陵開始興奮起來,侃侃而談口水飛濺,入神思考的他沒有注意到眼前鹿園越來越黑的雙臉。
“咄咄咄”,雪問陵的思緒被一陣敲桌子聲打斷。
“我不需要你把所有情況說出來,既然你點明了,那便分別說冬季和夏季小腿被砍傷,傷口可見骨面這種情況吧。”鹿園的聲音又變得死板起來。
雪問陵縮了縮脖子,自知忘形,於是道:“若是冬季受傷,則無須過多擔憂傷口腐爛發臭,可直接以純凈雪水清理創口,再以麻布或棉布包紮傷口。有條件可縫合傷口,若無條件則以棘苔刺兩兩交錯紮緊傷口。”
“若是夏季,則以清凈流水清理傷口,再尋鋸齒蟻,以活蟻鋸齒將傷口咬合,再擰去鋸齒蟻身子,留鋸齒固定,此後再行包紮。”
雪問陵說到這又開始佩服起雪原人的智慧來,鋸齒蟻是一種雪原隨處可見的前齶巨大的螞蟻,雪原人若條件縫合傷口,便利用鋸齒蟻的前齶猶如訂書機的釘子一樣將傷口釘合,一連串的前齶便能將傷口猶如縫合一般固定。
鹿園聞言微微點頭,又道:“既然你知曉幽明花有毒,那便說說其習性及毒性吧。”
雪問陵心道這倒是算難題了,斟酌一會兒后說道:“幽明花是長在雪原西北部的冰洋沿岸周圍,通常於夏季最炎熱之時開花,花期極短,大多只有幾個時辰。花謝之後便整株化為粉末,隨風而散,因此完整的幽明花極為少見。此花在開花之時採下,此時為其毒性最強之時,整朵花每個部位都是劇毒,若是搗爛外抹於傷口,則腐肉化骨,內服少量可致目盲,內服大量可致暴斃。”
虧得雪問陵從小就被逼着背誦和識別這些花花草草。這題絕對算是超綱大題了,一般部落天選若無祭司指導恐怕連花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還算不錯,我這一關‘智’給你評分甲上。”鹿園聽完點點頭,道。
言罷在紙上寫下“智甲上”三字。
“來此處。”一陣沙啞之聲傳來,雪問陵頭皮發麻地走向下一處。
下一處坐着的正是渾身藏在黑袍里的狐部老者——狐莫。
只見他桌前擺着一個巴掌大小、圖案繁複的龜甲和一把刻着不同標誌的骨幣。
枯瘦的右手邊擺放着一疊骨片和一把刻刀。
“自然萬物,山川湖海,飛禽走獸,鳥木蟲魚,汝覺得吾最喜何物?”老者狐莫緩緩抬頭,雪問陵這才看清他的全貌。
黑色帽檐下是一副極為蒼老的臉龐,若是熊墨以消瘦來形容,眼前的老人就是真正的皮包骨頭了。他的臉龐已經沒有了肌肉的痕迹,五官變得平坦,似乎只是一層薄薄的皮膚覆蓋在骨頭上。令雪問陵有些悚然的是,他的臉上竟是光滑無一條皺紋。
雪問陵見到眼前景象忍不住呆了呆,之後便趕忙低下視線,認真思索起來。
看了看明顯有灼燒痕迹的龜甲和那些骨片骨幣,雪問陵心中有了主意。
“敢問長者,是否擅卜卦?”雪問陵捶胸低頭問道。
“略通一二。”
“能否測吉凶?”雪問陵沒有抬頭,繼續問道。
“十中八九。”
“可是雪原智者?”雪問陵頭更低了。
“是。”老者的聲音始終沙啞。
雪問陵卻是心中打鼓,身份是蒙對了,可這問題該怎麼答。
智者是雪原獨特的職業,他們極為神秘和少見,擅長卜卦和預言,相當於前世算卦高人和預言家的合體。
雪問陵心中忐忑不定,忽然靈機一動,猛地想起了一句前世孔老夫子的名言。
“小子不敬,大膽揣測長者您應當喜歡‘水’。”雪問陵開口道。
“為何?”
“小子於機緣巧合曾聽聞有長者言,‘智者樂水’,智者,達於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於水,故樂水。”雪問陵做起了文抄公,心中默默感激前世從小學到大的《論語》。
雪問陵依舊低着頭,智者狐莫卻是一時沒了聲音。
其餘老者大多眼前一亮,歲月的積澱給了他們更深層次的智慧,他們自然能聽出來這句話的內在分量。
沉默了大概五六息時間,雪問陵不曾抬頭,若是抬頭他便能看見智者狐莫嘴角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水’僅此爾?”沙啞的聲音終於響起,雪問陵一口氣又吊了起來。
“小子還聽聞,‘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雪問陵急忙又從老子那抓了一句話救急。
依舊是沉默,這次的沉默時間更長,十餘息后才聽見如砂紙摩擦的沙啞聲音傳出:“何為‘道’?”
聽見這句話,雪問陵額頭開始出現細密的汗珠,這是要背誦《道德經》的節奏啊。
糾結一會兒后,雪問陵還是咬咬牙說道:“小子不知其中真理,不敢胡言。”
“善。”狐莫老者輕聲道,雪問陵終於是鬆了口氣。
雪問陵緩緩抬起頭來,只見狐莫已是將骨幣塞進龜甲,開始低頭搖晃起來。
“噠噠,咔噠…”狐莫一切動作都在黑袍里完成,等到聲音消失之時龜甲和骨幣又重新出現在了桌上。
只見狐莫看了一眼骨幣和龜甲后,慢悠悠地拿過一片潔白乾凈的骨片,輕刻到“智甲上”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