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燕門北九鳳
譚嘯一早便收到消息,袁克定天尚未亮時就匆匆地乘坐專車離開了天津,應該是返回了北京。他不禁感到有些遺憾,在北京再想要接近袁克定,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在天津這幾日若非十分必要,譚嘯並不與洪門弟子聯繫,事實上,此次行事雖然暗地裏動用了大量洪門力量,但是與他見過面的只有昨晚墳地密會的那兩個阿仁的絕對心腹,畢竟洪門黑白兩道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誰也不能保證門裏的兄弟個個都忠誠可靠。
他今天的打扮十分普通,穿着一件緞面薄棉夾袍,略顯臃腫,面色透出不健康的青灰色,若是再加上一條長辮,便活脫脫一個鬱郁不得志的落魄學子。
眼看譚嘯所乘的洋車將要奔出租界,前方忽地響起一陣混亂喧鬧,一輛鐵甲洋車怪物似的怒吼着停了下來,橫亘在街面上,二十多個挎槍持棒的軍警呼喝着將街路堵住了。“媽的日本狗!”車夫低聲罵道,話聲未落身後也傳來嘈雜聲,回頭望去就見來路也被同樣一隊警察給堵死了,譚嘯眉頭微皺,心中生出一絲不祥的感覺。
這條街位處繁華,人流擁擠,其中外國人佔了半數以上,中國人似乎已習慣了這種場面,皆都面色木然地退到街邊默不做聲,不少黃頭髮藍眼睛的洋人卻揮舞着拳頭大聲怒斥。
鐵甲車旁一個看似頭目的警察上前兩步,大聲喊道:“警察署奉命搜查江洋大盜,萬望諸位多多配合!”說完退了下去,發出一聲命令,眾警察便呼喝着所有洋人不需檢查率先離開。
長街另一頭的警察們也同時動了起來。
那車夫用毛巾擦着臉上的汗水,盯着靠在鐵甲車旁的警察頭目,咬牙切齒地小聲罵道:“狗日的,做日本人的走狗,丟盡了祖宗的臉面!”
譚嘯覺得似乎有些不太對勁,第一個反應是袁克定丟了那一大筆銀子,心有不甘所採取了行動,然而袁克定此次前來天津行蹤極為機密,他如此大張旗鼓,與初衷背離;而最重要的一點,是袁克定此時已然離開了天津,除了他並沒有人見過化裝為車夫的那位偷門高手。
不過片刻,他又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所有的警察仔細盤查的目標全都是青年男子,老人、孩子與婦女連問都不問一句便被放行。
他正猜測間,無意中瞥見鐵甲車后與那警察頭目竊竊私語之人露出來的半邊臉龐,心頭不禁猛地揪緊!
是胡家小院那個迎客小廝!
譚嘯記憶力奇佳,雖只是匆匆一面,仍是一眼便認出了此人,腦海里快速將自己“借花獻佛”一局的每一步都仔細回憶了一遍,真假威廉斯都已經離開了天津,難道是山池玉林?
想起盛怒的山池玉林昨晚離開之前說過的狠話,譚嘯益發覺得大有可能,山池玉林對百鳥朝鳳玉扳指垂涎三尺,以他的為人和在日租界的勢力,重金求購不成轉而強掠,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想到這裏,譚嘯忍不住摸了摸藏在胸前的扳指,無意中觸碰到了一沓厚厚的軟紙,心頭又是一跳。
袁克定丟的那些銀票此時都帶在他的身上,數額巨大,若是被日本警察發現,只需按圖索驥便能夠查出來歷。
按照要求,婦孺老幼與壯年男子被分為了兩行,在虎視眈眈的日本警察的監視下,人們都一個接一個地接受檢查盤問。譚嘯這時已經下了車,前後都有人,那一沓銀票竟無法處置!
眼看隊伍緩緩移動,距離自己已經沒有多遠了,譚嘯一咬牙,形勢危急,他只能冒險將銀票塞進前面的洋車座椅下。他緩緩抬手伸向懷中,便在此時,就聽見一個尖細的嗓子叫嚷道:“就是他!”手指赫然指向譚嘯。
那警察頭目聞言惡狠狠地盯住了譚嘯,一揮手,五六個警察就向譚嘯撲來。
若是換個人面對如此危機,說不定一時熱血上頭或逃或戰,然而譚嘯卻反倒做出驚嚇過度的模樣,彷彿很害怕似的朝後躲避,驚惶之間被洋車的車身重重地絆了下,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斜向一旁栽倒,幸虧抓住了洋車才勉強沒有摔倒。
那一沓被攥成卷的銀票已經被他趁機塞進了車座之下,如狼似虎的日本警察反倒幫了他一個大忙。
譚嘯被帶回了巡捕房,數名警察輪番訊問盤查他的姓名、來歷以及來天津的目的,譚嘯一口咬定他此來天津是為了拜望曾經的恩師。譚嘯早準備好滴水不漏的說辭,原本是打算對付袁克文的,誰知這時卻派上了用場。
警察在查證之後當天就放了他,饒是以譚嘯的才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警察將他帶入警署之後還算客氣,只是一個勁兒地盤問他的身份,對碧玉扳指提也不提。
譚嘯走在安靜的小巷裏,苦苦思索這其中的奧妙,這些警察似乎並不是山池玉林派來的,他馬上堅定了這個想法,山池玉林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百鳥朝鳳碧玉扳指!
不是山池玉林,又會是誰安排的這一切呢?譚嘯忽地想起了那個指認出自己后再也未曾露面的小廝,彷彿被黑幕罩住的心頭陡地劃過一道閃電。
這個謎不解開,譚嘯時時都有一種危險的感覺,就彷彿背後有一雙陰冷的眼睛緊緊地盯着自己。
當晚,那個立了功的小廝得到了一筆賞錢,還有兩天的休息,哼着小曲兒鑽進了賭坊,他卻不知道從他離開胡家小院的大門起,便已經被盯上了。
那小廝起初手氣有如神助,很快便贏了一大筆銀子,只可惜他的好運並沒能維持太久,到最後不但把賞錢都輸得一乾二淨,更欠下賭坊一筆他這輩子都不可能賺到的巨資。
小廝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正乞求賭坊管事再借一筆銀子好再博一場時,兩名壯漢出現在他的面前。小廝打了個寒戰,仰望着這兩個渾身透着剽悍殺氣的漢子面如死灰。
“我家掌柜的想請小兄弟見上一面。”其中那個面容堅毅的中年漢子淡淡地對小廝道,“這筆款子數額不小,總要商量商量償還事宜。”
也不等那小廝出聲,另一個虎頭虎腦的青年抓住了他的脖領就走,小廝心裏清楚,這一去怕就要少條胳膊少只手,厲聲叫道:“你們可知道我是誰的人?知道胡……”
“砰!”青年乾淨利落地一掌砍在小廝脖頸上,那小廝翻了個白眼暈了過去。
能在胡家小院裏充當迎客的小廝自然絕不會是個蠢人,所以當他被一盆涼水澆醒,適應了昏暗的燭光,看清坐在自己面前的那個笑眯眯的俊秀青年時,立時就明白了一切。
譚嘯好笑又有些鄙夷地俯視着臉青唇紫、抖如篩糠的小廝,“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對於他最恰當不過。
賭坊是北洪門的暗業,他能先贏後輸也是洪門賭術高手的傑作。
譚嘯也不跟他廢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為何害我?受何人指使?”
小廝垂着腦袋,眼珠亂轉,他心中還存着僥倖,猜測譚嘯大概是在日本巡捕房裏受了委屈,設局來拿自己撒氣。
在胡家小院數年,他深知胡媽媽的心狠手辣,無論如何也不敢泄露胡氏的秘密,就想拼着挨上一頓毒打矇混過關,“這位爺,都怪小的瞎了狗眼,昨晚山池先生離開胡家小院時聽他大罵您不識抬舉,小的想討好山池先生,就跑去巡捕房謊稱胡家小院丟了貴重的財物……還說是您偷的。”
那小廝聲淚俱下,啪啪扇起自己的耳光,譚嘯冷眼觀瞧,心底里暗自冷笑,論到說謊騙人,這小廝的伎倆在他這行家的眼中實在太稚嫩了。
譚嘯不出聲,那小廝便只得打下去,不消片刻已經是雙頰紅腫,血水順着唇角滴落在地上。
又打了一會兒,終於受不了了,以頭頓地砰砰作響,“大爺,祖宗……您就饒了小的這一遭吧!”
“爺,我看這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站在譚嘯身後的青年不耐煩地說道,“我看先卸條胳膊再問。”
一旁的中年男子顯然要沉穩許多,不悅地斥道:“整天就知道打打殺殺,他這小身子骨兒豈能經得住你的折騰?”
青年撇了撇嘴角,小聲嘟囔:“這小子眼珠亂轉,一看就知道鬼心眼不少,對付這種人就得來硬的!”
那小廝聽得膽戰心驚,一時間分不清這青年是說真的還是嚇唬他,偷眼去瞧對方的臉色,卻被青年發現,眼睛一瞪罵道:“老子再問你一遍,說不說實話?惹急了老子直接弄死你,往這兒一丟喂野狗!”
小廝抬頭向四外望去,登時魂飛魄散,只見稀疏的樹林裏到處都是墳頭、棺木,正是南門外天津城人盡皆知的亂葬崗。
“是胡媽媽命小的做的!”小廝心存的最後一絲幻想終於被無邊無際的恐怖墳塋給擊潰,哀聲哭道,“早晨小的瞧見胡媽媽神神秘秘地鑽進一座密室,心中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只是不敢久留,只聽到密室里除了胡媽媽還有另外一個女子,胡媽媽叫她大姐,也是她下的命令。”
“大姐是什麼人?”譚嘯越聽越迷糊,從得到的消息看,胡家小院只有一個老闆,便是胡氏,這位大姐又是做什麼的?
那小廝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眼見譚嘯臉色越來越陰沉,不由得惶恐無比,忽地眼睛一亮,叫道:“小的還聽那女子說到過‘我們北九鳳’這句話!”
當譚嘯聽到“北九鳳”三個字后,臉上神色未變,心頭卻生出無法形容的震驚,原來胡家小院竟是北九鳳的暗巢!北九鳳大當家此刻竟然就隱身其中!
當年老騙子沒少給譚嘯講述四大門中幾個大騙門,他對北九鳳早已經是如雷貫耳。行走江湖這幾年間,譚嘯與雀字門的“地三尺”打過交道,與蜂字門的“鐵拐李”斗過法,甚至連嶺南衛家的小當家都被他算計了,唯獨這個無跡可尋的北九鳳,一直都是謎一樣的存在。
“為什麼要摸我的底?”譚嘯很是納悶,“難道凡是去過胡家小院的陌生人都要先探底?”
小廝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變了,點頭道:“大爺猜得沒錯,小的雖不知這北九鳳究竟是做什麼的,但卻知道賄賂巡捕房查客人的底細,這種事是常有的。”
譚嘯並未生疑,然而他一開始就想錯了方向,燕字門本就是以女色為餌設局行騙,尋找既有錢又好色的行騙目標,的確沒有比青樓妓院更加合適的地方了,尤其是胡家小院這種非大富大貴之人不能入其門的名樓。
關於如何處置這個小廝,譚嘯拒絕了那兩個洪門兄弟殺人滅口的建議,北九鳳縱橫江湖這麼多年豈是僥倖?那位北九鳳的大當家一定會想到這小廝的失蹤與他有關,而他實在不想樹此大敵。
而且譚嘯相信這小廝不傻,他泄露了北九鳳的秘密,又怎敢讓北九鳳知道?他真正聰明的做法是若無其事地回到胡家小院,過一段時間風平浪靜之後尋機離去。
不過一點制約的把柄也不留下,不光譚嘯無法完全放心,恐怕連這小廝自己都會疑神疑鬼,所以譚嘯命這小廝將他方才所講的話盡數寫了下來,簽字畫押。
也幸虧這小廝幼時上過幾天私塾,勾勾抹抹地寫下供狀,屁滾尿流地狂奔而去,好像被鬼追似的。
譚嘯又交代那名行事沉穩的中年人安排人手,暗中監視這個小廝,時不時地提醒他一下,若不老實便將口供交給胡氏。
分別之際,譚嘯又囑託他尋到上午載他的洋車,取出銀票轉交給阿仁,也算是他對黃湛的一點心意,至於能否順利取出銀子就不是他關心的事了。
心中記掛着身在總統府的紅豆,譚嘯一俟天亮便乘火車返回了北京,一路上心緒煩亂。
其實以譚嘯的性子,被人這般算計總要尋找機會報復回來的,他對北九鳳的忍讓除了上邊幾條原因,還有一樁最為重要。
騙門之中流傳着一句順口溜:天下詐術出祁門,倒轉陰陽鳳為尊,莫道女子不如男,毒過黃蜂尾上針。
這北九鳳的老祖宗其實與祁門頗有淵源,兩者向來相安無事。百多年前,北九鳳出了一位當家大姐,天資過人,北九鳳的名頭之盛一時無雙,可偏偏被祁門蓋過半頭。這位大當家心高氣傲,自然不服氣,便效仿武林大會,給騙門中有名的字號發下了英雄帖,相約較量賭術。
較量的過程已不可知,譚嘯只是聽老騙子說,當年那位祁門師祖在眼看便要成功之時竟然放棄,反而讓北九鳳大當家佔了鰲頭,當眾將祁門好一番折辱。祁門師祖願賭服輸,立誓從今往後祁門弟子見北九鳳便退避三舍,是以江湖上還有“祁、鳳不碰頭”一說。
譚嘯雖不知是什麼原因讓那位祁門的師祖心甘情願拱手認輸,但想來不外乎“恩怨情仇”四字,雖然這段往事已經過去了百年,可他身為祁門弟子若非迫不得已,還是不願意違背當年的師門誓言。
黎明前是一夜中最為黑暗的時間,胡家小院密室內,北九鳳的大姐仍是躺卧在椅上,蓋着一條薄薄的蘇錦織被,閉着眼睛,而敬立的胡氏則輕聲講述方才小栓的稟告。
小栓就是那個為日本警察指認譚嘯的小廝。
胡氏毫無保留地轉述了小栓的話便停了下來,北九鳳的大當家好像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然而胡氏知道大姐正在思考。
“你覺得他的話是真是假?”大姐的聲音依舊婉轉輕柔,沒有半點煙火氣。
胡氏認真地思索了片刻,道:“小栓子平日裏雖有些姦猾,但這般大事料他也沒膽量扯謊,那個譚嘯看模樣就是富貴子弟,受了日本人的氣打小栓子一頓也屬正常,這些個紈絝公子哥兒向來是吃不得虧的。”
大姐發出一聲輕笑:“為了討好一個日本買辦,賄賂巡捕房陷害,這個小栓子倒也有幾分機靈,只是他一個小小的青樓茶壺如何能買得起巡捕房呢?這個譚嘯倒真是讓人看不透……”
胡氏心頭一凜,知道大姐對那個叫譚嘯的青年動了疑,她不禁有些迷惑,一個外地人值當如此重視嗎?還是說大姐另有打算?
“算了。”過了半晌,大姐打破了房間內的安靜,舉起如蔥白一般的纖纖玉手朝胡氏輕輕搖了下,“這件事你不要再過問了,九妹也到了該出師的時候了,這破門局便着落在此人身上吧!”
與祁門弟子出師須過三關相似,北九鳳門下的弟子只有成功地過了“破門局”才能獨立行走江湖。
破門局固然可以看做是對騙術的檢驗,實際上還有更深的用意。
北九鳳是燕字門,門下弟子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子,男女相悅天經地義,女子以美色行騙,若是心志不夠堅硬,便容易引火燒身,是以北九鳳歷代弟子的破門局一般都會選擇一個英俊風流的目標,破門亦有堪破情慾心魔的寓意。
胡氏驚喜於色,激動地說:“九妹果然是天資過人,小妹記得她剛滿十七歲吧?”
“等着九妹過了破門局,我也就再無什麼心事,到時候可以好好歇歇了。”大姐動聽的聲音里罕見地流露出淡淡的疲憊與失落。
胡氏心神微顫,她自然捨不得大姐離開,卻也深知這麼多年來,大姐為了北九鳳的姐妹殫精竭慮。
“不知道北京那邊事情進展如何了……”大姐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胡氏聽,“既然袁克定已經回去了,那我明天也回去吧,派人找到那個譚嘯……不要派小栓子這樣聰明的蠢貨。”
說到最後,聲音森冷如寒冰,胡氏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我離京的這幾天有無事情發生?”譚嘯問阿仁,他離開之前吩咐阿仁密切關注總統府及京城內的情況。
阿仁恭敬地垂首立在譚嘯身前,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總統府里一切平安,石小姐也一直都與袁十小姐相處融洽,倒是聽說了另外一件事,有點意思。”
關於阿仁能如此清楚地知道總統府里的情形,譚嘯不覺意外,極可能在袁府里有革命黨或是洪門的人,而且地位不高。
聽說紅豆平安無事,譚嘯鬆了口氣,緊張的心情也隨之放鬆下來,笑着問道:“是什麼有趣的事?”
他示意阿仁坐下說,阿仁猶豫了一下才貼着椅子的邊緣坐了下來,雙腿併攏,雙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筆直,依舊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姿態。
譚嘯一直很奇怪為何阿仁對自己如此恭敬,若是在外人面前假扮主僕,那為什麼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阿仁依舊謙卑得彷彿子侄後輩似的?
只是詢問了兩次,阿仁顧左右而言他,譚嘯看出來他不想說也便不再追問了。
阿仁略一回憶,將那件聽來的奇事講給了譚嘯。
“此事乃堂里的兄弟親眼所見……”阿仁揚了揚眉頭,表情很是怪異,“紫禁城裏鬧鬼了!”
按照袁世凱與滿清王室協約,宣統帝退位后仍暫居紫禁城內,以乾清門為界,門外歸袁世凱的中華民國管轄,門內一隅卻是宣統的小朝廷,彷彿與世隔絕一般。
清廷歷代對宦官管制極為嚴厲,那宮裏的太監除了極少數立有殊勛、榮寵不衰的能終老宮中,年老或是生病便得離宮自謀生路,於是絕大多數的閹人整日裏除了處心積慮地討主子歡心,便是想方設法地聚斂錢財、置地購房以備他日所需。因此歷朝歷代太監賣官鬻爵之事時有所見,直至末帝遜了位,這賣官來錢的法兒算是絕了根兒,太監們卻又尋到一斂財的法門,皇宮之內珍寶無數,便是皇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寶貝,於是太監們暗中與宮外的古玩商人勾連,偷偷將宮裏集藏的珍寶倒騰出去售賣。其實這種事情早就發生過,只是現在竟漸漸偷盜成風,內廷上下無人不知,只有幾位正主子被蒙在鼓裏。
話說洪門有一位弟兄,姓林,諢號“三眼兒”,也做這宮裏流出來的古董買賣,昨夜趁着月殘星落之際,偷偷潛入了貞順門裏的景祺閣,自然是與裏面的人約好了的。
這景祺閣位於紫禁城東角落,位置再偏僻不過,荒蕪了不少年,據說以前是專門關押犯了錯的妃嬪的地方,也就是所謂的冷宮,後來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閣門緊鎖,再沒人來了。
與林三眼兒勾連的太監名叫“李貴九”,自稱是大太監李蓮英的九徒弟,真假姑且不論,那貪心卻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趁着月黑風高,他將林三眼兒接進了宮來,二人剛剛走入景祺閣便聽到一陣陣若有若無的女子哭泣之聲,說不出的凄厲哀傷,黑燈瞎火的深夜裏,在荒棄多年的清冷小院中乍聽到彷彿來自九幽冥陰的哭號,李貴九當即白眼一翻,乾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饒是那林三眼兒膽子極大,亦驚得肝膽欲裂。這林三眼兒年輕時曾做過刨墳倒斗的勾當,還算有些膽氣,出了一身白毛冷汗后強自穩下心神,循着哭聲找了過去,發現那攝人奪魄的哭聲發自一口井中,井口被大石給蓋住了。小院廢棄多年雜草叢生,若不仔細搜尋,還真難發現竟有一口廢井隱藏其中。
林三眼兒被鬼迷了心竅,鬼使神差地將那掩蓋的大石推開了一條縫,藉著殘月餘光,只見井下波光粼粼,寒氣四溢,水面上倒映着一張不斷扭動的面孔,那張臉卻不是他林三眼兒的——竟是一張披散着髮髻的女子臉容,隨着水波不斷變換着形狀,鬼怪一般好不駭人!
這一瞧幾乎讓林三眼兒嚇破了膽子,迷迷糊糊的心神倏忽清醒過來,定睛瞧去,井內漆黑一片,唯有絲絲潮氣上涌,卻是連有水無水也看不見的。
林三眼兒只當是自己眼花,側耳傾聽,也根本沒什麼女子的哭聲。再看那蓋在井口的大石又吃了一驚,這大石怕不下三五百斤,他怎可能推得動?心下益發覺得是自己發了癔症。
李貴九這時悠悠醒轉過來,一片茫然之色,竟不知自己為何昏厥,卻是將那哭聲忘了個一乾二淨。
悄悄取了東西回到家中,林三眼兒總覺得有一張變幻不定卻根本瞧不清長相的女人臉在自己眼前若隱若現,暗忖難道是撞邪了不成?思來想去只得向堂口的兄弟求救,由此傳進了阿仁的耳中。
譚嘯不信鬼神,自然對撞邪遇鬼之說嗤之以鼻,在他想來,那林三眼兒潛入皇宮,擔著掉腦袋的風險,心內定然是惶恐無比,再加上與李貴九交割之處荒蕪已久,陰森恐怖,心鬼作祟以至產生了幻覺。
這麼想,譚嘯便流露出幾分不以為然的神色,阿仁輕輕咬了下嘴唇,又說道:“林三眼兒在恩濟庄外尋到了一個守墓的老太監打聽,那老太監起初死活也不肯說,後來糾纏不過,又貪銀錢,這才說出景祺閣那口井,在光緒二十六年間曾處死過一位貴主兒,後來宮裏就傳景祺閣鬧鬼,常常在夜間能聽到其中傳出女子啼哭之聲。”
譚嘯聽阿仁說得認真,不由怔了怔,笑問道:“莫非阿仁你竟也信了這荒誕之談?”
阿仁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不與目含詫異的譚嘯相視,將目光投向窗外,淡淡地說道:“不知生,焉談死。”
譚嘯心頭生出一種怪異至極的感覺,陽光從窗口瀉入,阿仁全身沐浴在燦爛的春光之中,神色寧靜,意態平和,與譚嘯腦海里浮起的那個身影漸漸重疊。許多年前,一個夕陽如血的秋日裏,也曾經有一個人如阿仁這般,輕輕地說出這六個字,便是他們的眼神也如出一轍,淡然中隱現惘惑之色。
兩個人各自想着心事,良久無語。牆角的座鐘噹噹地敲過了十二下,譚嘯從失神中驚醒,抬眼看見阿仁正望着自己,笑了笑問道:“普化寺那邊的情況呢?那位德宗大師回來沒有?”
阿仁搖頭,說關於德宗大師沒有任何消息。
譚嘯站起身舒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關於追查那日在茶樓外的暗樁,進展如何?”
“當日茶樓外除了楊老歪的人,還有兩隊人馬來路不明,楊老歪那一路看着馬車駛進了總統府便悄然撤離,其他兩路卻有些古怪。”阿仁微微垂下了眼瞼,語氣頗為鬱悶,“按照您的吩咐,我安排盯梢的都是堂里最機靈的兄弟,可半路上都跟丟了!”
譚嘯一驚,猛地回頭盯住了阿仁:“全都跟丟了?”
“是!其中一路跟到了五福堂便不見了蹤影,兄弟們在門外守了幾天也不見那人再出現。而另一路徑直出了城,好像已經發現有人追蹤,結果把我們的人給甩掉了。”阿仁並不找借口推脫責任,沉默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又道,“這些人都面生得很,堂里的兄弟們已經撒下網去了。”
洪門雖一直活躍於江南及沿海一帶,其聲名在北方並不如何顯赫,卻並不意味洪門在北方毫無根基,京津這一支洪門山堂,據說源自洪門五祖堂長房的青蓮堂,也就是世人口中常說的“天地會”。隨着洪門天南海北遍地開花,雖名為一家,對外統稱“天地會”,對內亦不改洪門的稱呼,其實已是各自為政。而洪門創立之初便打着“反清復明”的旗號,滿清歷代對洪門的剿殺均不遺餘力,京津正是天子腳下,這一支的洪門弟子不得不竭力隱藏身份。
卻也正因為如此,京津洪門雖聲名不彰,門下兄弟早已經遍佈三教九流,組織格外嚴密,各個都是精明強悍之輩,能在洪門眼皮子底下脫身,不簡單啊!
在自己的地頭兒上連幾個大活人都盯不住,阿仁雖然沒有說出來,那心裏可太不是滋味了,就算他能咽下這口悶氣,可洪門的臉面置於何地?
阿仁說得輕描淡寫,其實追查的命令已經傳遍了山堂上下,他相信只要那些人還在京城,不出兩天必定能將他們翻出來!
“五福堂是什麼地方?”譚嘯其實對五福堂並不陌生,五福堂是西城有名的賭坊,也是西城勢力最大的幫會五福幫的老窩。早些年其會首共有五人,自稱“五福”,這幾年原來的五福已經漸漸老去,其中兩人更是被仇家亂刀砍死,老五福的名頭淡去,江湖上一代新人換舊人,五福幫小五福的聲名近年漸盛。
阿仁簡單地介紹了一下五福堂,與譚嘯知道的並無二致。
“衛家人如今身在何處?”譚嘯又問道。
阿仁平靜地道:“共有八人昨日午後便乘車去往天津衛了,堂里的弟兄親眼看着他們上車的。”
譚嘯稍覺放心,如若衛遠山有個三長兩短的話,那他跳進黃河也洗不脫嫌疑。起初他以為衛家遇上了黑吃黑的江湖同道,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那麼簡單。
轉念又一想,那衛遠山也是個經過大風大浪的老江湖了,自己也提早給他示過警,想來自保應該問題不大。
局面越來越複雜,身在局中的譚嘯也不由生出幾分心力交瘁之感,輕輕地揉了揉發漲的腦袋,無意中瞥見阿仁面色鐵青,雙拳緊攥,暗暗搖了搖頭,到底還是年輕人,再如何深沉仍無法全數磨盡爭勝之心,衛紅豆如是,阿仁如是,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如今京城風聲緊,切莫意氣用事!”譚嘯拍了拍阿仁緊繃的胳膊,微笑着說道。
“譚爺,”阿仁的表情有些遲疑,在譚嘯鼓勵的目光下,他抿了抿嘴唇低聲道,“這眼看距離一月之期越來越近了,不知道接下來……”
譚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說道:“你說的是,是應該抓緊時間了。”
話是這麼說的,然而吃過了午飯,譚嘯在阿仁疑惑莫名的目光中,打了個哈欠,吩咐他若非緊要之事不要打擾他靜思籌謀,爬上房間裏那張寬敞舒服的大床,夢中向周公請教去了。
這一覺直睡到月上中天,低沉厚重的鐘聲響了十次,酣睡的譚嘯倏地睜開雙眼,如水月華下,那一雙漆黑的眸子閃動着奇異的光彩,眼神清醒冷靜,哪有半點朦朧睡意?
這一晚,他再次目睹了太和殿上空的異象,他並不相信鬼神之說,然而這非人力所能做到的詭異景象卻令他產生了動搖,內心的好奇也如蹦入火星的油鍋,熊熊燃燒。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詭異的綠霧從薄轉濃,無風自擺卻始終不離太和殿頂,一直到那幾隻阿仁所說的“鎮宮獸”消失,綠霧已經暗淡得隨時都可能消散,又過了半炷香的時間,終於徹底散去。
譚嘯琢磨着,如何能夠進到紫禁城裏瞧一瞧,這異象究竟是怎麼回事?
黑暗裏,譚嘯再也無法入睡,一面回憶自己此前是否露出任何的破綻,一面推敲着接下來的每一步和可能出現的變化與應對之策。
不知不覺,他的思緒再次轉移到那無法解釋的奇異景象上,若想進入紫禁城的前殿,恐怕只能在袁氏的身上打主意。
袁世凱最信神鬼之說是舉國皆知的秘密,不知道他對這天降異象做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