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本間諜案
第二日清早,譚嘯寫下請帖,派阿仁送到了秦自成的府上,言講自己已然歸京,於北京飯店設午宴邀秦自成與袁克文、衛紅豆一聚。
沒過多久阿仁便返回北京飯店,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袁克文與秦自成一前一後走入房間。“好你個亮聲!”袁克文大步朝譚嘯走來,親熱地笑道,“這一頓要是讓你請,我這個做地主的臉面何存呀?”
譚嘯委實吃了一驚,設宴本來就是個與袁克文聯繫的託詞,但是他沒有想到袁克文竟一點總統公子的架子都沒有,就這樣跟着阿仁一起來了。
“抱存兄折殺小弟了!”譚嘯連忙迎了上去,連聲說“愧不敢當”。
秦自成溫和地笑着說道:“亮聲不要和抱存客氣,他這個人脾氣怪得很,你越同他客氣,他便越不自在!”
袁克文哈哈大笑道:“沒錯!我最受不得虛禮。”
三人又閑敘片刻,袁克文便拉起譚嘯要去總統府,秦自成亦在一旁連連稱讚總統府內的景緻如同人間仙境,譚嘯無奈之下也只能跟着他們坐上了袁家的馬車,阿仁則被他留下。
袁世凱自竊得大總統之位后,最初的總統府設在了東華門外的王府井大街錫拉衚衕十九號,之後三遷其址,從石大人衚衕的迎賓館到鐵獅子衚衕的陸軍辦公大樓,最後才定居中南海內。
袁克文回府一詢問,這才知道大哥袁克定今日也要在府里設午宴招待兩位東洋貴客,地點剛好也是聽濤閣。
袁克定乃是袁氏正妻所出,袁家的嫡長子,心性沉穩,極得袁世凱的器重。兩兄弟性格迥異,但在袁家眾多兄弟姐妹中,這兄弟二人感情卻很不錯,聽說袁克定佔用了聽濤閣,克文雖有些不悅,但也只能藏在心裏。好在這總統府佔地廣闊,樓台眾多,精緻美妙之處比比皆是,便與譚嘯、秦自成等人說換一處暢飲。
袁克文吩咐下去讓下人將金鰲玉橋旁的四方亭收拾出來,這四方亭的視野雖比不上聽濤閣遼闊,卻貴在身處湖心,入眼一片碧波蕩漾,正應了坐收四方來風的意境。
譚嘯狀似隨意地詢問了一下紅豆,袁克文神情柔和地說她一切都好,與袁十小姐思楨相處得情同姐妹。
三人正坐在廳中飲茶閑聊,就聽到門外傳來一串笑聲:“二弟,我可有日子沒見你啦,難為你還記得回家的路!”
譚嘯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樂開了花,心說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好了。
隨着笑聲,走進來一人,身形消瘦,個子也不甚高,遠不如袁克文挺拔,五官與袁克文有些相似,只是目光深沉,不像袁克文那般爽朗清澈。
這人看年紀在三四十歲之內,手中握着一根拇指粗細的文明棍,文質彬彬,謙遜平易,乍看上去像極了一位文士學者。
除了袁克定還會是誰?
黃湛說起袁世凱時,曾經慎而重之地提起兩個袁倚為臂膀的身邊人,其一便是袁世凱長子袁克定。
袁世凱對自己這個大兒子寄託了殷切的期望,從駐守朝鮮開始,之後輾轉山東、直隸、北京,都將其帶在身邊言傳身教,曾於農工商部任職。袁世凱謀獲臨時總統之位,袁克定便一直為袁世凱出謀劃策,處理隱秘事宜,解散國會、制定憲法都參與其中。
知道袁世凱秘密最多的人非此人莫屬!古語說“龍生九子,各自不同”,這袁克文與袁克定兄弟二人血脈雖然相同,脾氣秉性卻是大相逕庭。黃湛說到此人便着重強調他多疑好猜忌,從不輕易信人,若非如此,譚嘯又何必處心積慮、費盡周折地與他接近?
袁克定只以為與譚嘯是萍水相逢,卻根本沒想到這一切都是譚嘯精心安排。
“咦?是你!”袁克定與譚嘯異口同聲地發出一聲驚呼,臉上都露出強烈的驚喜之色。
袁克文與秦自成面面相覷。“大哥,亮聲,你們已經認識過了?”袁克文撓頭問道。
袁克定快步走到譚嘯面前,含笑道:“譚老弟,你是抱存的朋友嗎?可真是太巧了!”他背對着袁克文與秦自成朝譚嘯使了個眼色。
譚嘯讀懂了他的意思,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抱拳施禮道:“當日不知您就是袁大公子,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哪裏的話!”袁克定見譚嘯應變迅速,益發欣賞他,很是豪爽地揮手道,“只知兄弟姓譚,不知大名如何稱呼?”
那邊的袁克文與秦自成越聽越迷糊,這兩個人既然認識,卻連彼此的身份都不知道,也算得上一樁奇聞了。
“小姓譚,單名嘯,草字亮聲。”譚嘯躬身答道。
袁克定的表情變得古怪,盯着譚嘯問道:“亮聲原籍是……滄州譚家?”
袁克定的眼神有種讓譚嘯形容不出來的感覺,目光里閃爍着一些他看不明白的東西。譚嘯莫名地覺得心頭有些發毛,難道自己的身份被他識破了?
譚嘯的真名當然並非譚嘯,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名字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個工具,張三、李四都沒什麼區別,全因需要而定。這幾年用過多少個名字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唯獨“譚嘯”這個名字一直伴隨着他。
原因無他,只因這個名字是“真實”的。
這世上的確曾經有譚嘯存在過,三年多前在漢口,他偶然之下救了一位垂死的年輕人,兩人不但同年,連身高、長相都有三分相似,那人名叫“譚嘯”,滄州大戶譚家的公子,因為不滿家族包辦的婚姻偷偷離家出走,留學東洋兩年。誰知剛剛歸國便染上了重症,病入膏肓最終不治,於是譚嘯這個名字和身份便被繼承了下來。
袁克定目光玩味地凝視了譚嘯片刻,突然問道:“不知閣下與譚望山如何稱呼?”
譚嘯的腦袋嗡地一聲,心倏地跳到了嗓子眼,渾身汗毛倒立,暗叫一聲“完了”!走多夜路終見鬼,這袁克定竟然與譚家有舊!譚嘯在剎那間幾乎想奪路而逃。
“正是家兄。”譚嘯乾澀的聲音連他自己聽起來都有些陌生,不管他再如何沉穩,面對這驟然而來的驚變也無法再保持平靜,能鼓起勇氣站在袁克定的面前與之對視,已經耗費了他全身的力氣。
袁克定含着一抹奇怪的笑容直視譚嘯雙眼,意味深長,許久也沒有說話。
“大哥,你認識亮聲的兄長?滄州譚家我也有所耳聞,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與譚家人相識呢?”袁克文也覺得這兩個人有些怪異,為什麼一提起那個什麼“譚望山”,自己的大哥一臉古怪,而譚嘯則臉色蒼白?
“譚嘯,譚亮聲,原來你就是那個新婚之夜離家出走,辱死新娘、氣死父親的譚亮聲啊……”最後一個啊字袁克定拖了個長音,聽不出是驚嘆、鄙夷還是譏諷。
不光袁克文和秦自成傻了眼,就連譚嘯自己也失聲叫道:“你說什麼?”他可從沒聽真的譚嘯說起過這些事,流露出的驚駭欲絕完全是真實的反應。
袁克定嘆息一聲,安慰地拍了拍譚嘯的肩頭:“看起來你直至今日也沒有回滄州去看一看啊!當日你一走了之,毫無牽挂,決計不會想到譚家卻因為你這一走而發生的諸多變故吧?”
譚嘯雙腿一軟,噔噔噔倒退三步,力竭一般頹坐椅上,雙手掩面半晌無語,彷彿無法相信袁克定的話。
實際上他是在藉機整理慌亂的心神,思索接下來的對策,從袁克定的話里判斷,譚嘯覺得袁克定極可能與譚望山相識,從他那裏知道了譚嘯以及譚家的變故,應該是沒見過譚嘯的,這麼一想便長鬆了口氣。
明亮的眼睛裏沒有了神采,眼眸通紅,臉色慘白,譚嘯看上去就像得了一場大病,顫聲問道:“袁大爺,不知道您如何知道的這些?”
眾人看他這副模樣都不禁暗自嘆息,覺得譚嘯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打擊,殊不知譚嘯是被嚇的。
袁克定沉聲說道:“我與望山兄曾為同僚,言談投契,情誼甚篤。”眼中射出沉湎之色,似乎回憶起了當年往事,停頓了數息后喝了口茶,繼續又道:“他生前曾給我講過你的事……”
“生前?”譚嘯再次脫口失聲,譚望山死了?天助我也!他幾乎忍不住大聲歡呼,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這人,只要袁克定與他一聯繫,那麼他的身份被拆穿只是遲早的事,這一句話卻讓他在無盡的黑暗裏看到了一絲光亮。
袁克定可憐地看着譚嘯,喟然嘆息道:“望山兄正是春秋鼎盛之時撒手而去,至今已有二載,每每思及兄之音容笑貌,便讓人傷懷人世無常。”
譚嘯不知道袁克定與譚望山之間的感情是不是真的那麼深厚,但他陡然間意識到這是個接近袁克定的機會!
“袁大爺,亮聲負氣離家至今已有五年,這些年來日夜牽挂家中高堂,自知罪孽深重,又懼家法森嚴,不敢歸家乞饒,本來此次歸國……”譚嘯溢滿了眼眶的熱淚滾落,聲音哽咽不能言語。
袁克定陪着黯然嘆息一聲,來到譚嘯身前沉聲勸道:“事已至此,亮聲還要節哀才是,我與汝兄望山兄弟相稱,亮聲若不嫌棄便喚一聲大哥,再也休提什麼勞什子的大爺、二爺!”
袁克文也嚷道:“大哥說得不錯,誰都有年輕義氣的時候,你亦非有心而為之。”
譚嘯目含感激地仰頭望向滿臉關切的袁克定,真誠地說道:“小弟不才,蒙大哥垂憐,敢不從命?”
說罷,又對袁克文搖頭悲聲道:“抱存此言差矣,忠孝禮義人之常倫,弟違父命在先,拋妻在後,不孝無禮,枉為人子,一身罪孽百死莫贖……”
“其實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亮聲你。”袁克定在譚嘯身旁坐下,沉吟道,“此事另有隱情,我也是聽望山醉酒後無意吐露才得以知曉的。”
原來當年譚嘯大婚之夜離家出走,那新娘剛烈異常,竟投河自盡,譚父一氣之下卧病不起,只是當時病情其實也算不上嚴重。
譚家在滄州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大戶,良田千頃、商鋪百間,自然少不得有貪婪之人覬覦,一惡霸與滄州知府勾結,指稱譚家逼死人命,譚父本就重病,結果連氣帶病一命嗚呼,譚母過不多久也撒手而去,譚家偌大家財一夜散盡。
譚嘯這時已經身處大洋彼岸,壓根兒連個消息都沒聽說,譚望山仕途本來頗為得意,誰知家道敗落一蹶不振,終日裏酗酒、吸食鴉片,將家財敗光殆盡,積鬱成疾,英年而逝。
袁克定口齒伶俐,聲情並茂,譚嘯聽得淚眼滂沱。眾人嘆息連連,都暗覺此事雖非譚嘯有心而為,但是卻因他而起,袁克文對於滄州譚家的變故所知也有限,在普化寺遇到譚嘯時還以為他只是譚家的偏支族人,卻不曾想這位就是“譚家孽子”。
最可悲的是直到時過境遷,譚嘯才得知了自己家破人亡的消息。
袁克定等譚嘯平靜了一些才又說:“望山兄與我談起亮聲並無絲毫怨恨之念,只嘆譚家祖輩積德行善,庇護鄉里,卻遭此劫難,實在是蒼天無眼。”
譚嘯心中長嘆一聲,不知道那真譚嘯泉下有知,做何想法?
眾人見譚嘯眼神獃滯,臉色青紫,不言不語,都擔心他傷心過度,紛紛開解勸慰。
“大哥,你可知道當**得譚家家毀人亡的惡霸,與那狗官姓甚名誰,現下何處?”譚嘯彷彿泥偶一般無神地僵坐了半晌,突地回過神來,眼底射出瘋狂的仇恨,咬牙問道,“此仇不報,小弟沒有臉去見譚家的列祖列宗!”
袁克定點頭表示理解他的感受,臉上露出慚愧之色:“我與望山相交莫逆,譚家遭此橫難,為兄本該出手相助,然則當時先帝駕崩,父親大人被解職下野,暴亂四起,袁家亦舉步維艱。等父親重獲權柄之時,望山已然故去,至今為兄思及都覺愧對望山兄!”
譚嘯暗暗冷笑,心說此人當真虛偽至極,當年袁世凱因權勢太盛遭到以攝政王為首的滿清大臣猜忌,以“養痾”之名罷了他的宮。然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袁世凱雖無官名,手中的大權卻依然在握,若是袁克定真有心救譚家,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小小的一個滄州知府對手握重兵的袁世凱嫡長子算得了什麼?
他心中對袁克定的為人鄙夷到了極點,以他的機智應變一時都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所幸袁克定見他神色變化不定,以為是情緒過於激動所致。
袁克定醞釀片刻,表情從沉痛變為欣慰,聲音也高亢起來:“正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其後不久滄州發生民變,那知府與惡霸都被殺死,家財也被分搶一光!”
袁克文等人也都發出感慨,都說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譚嘯也可以安心了。
房間裏的氣氛由先前的歡暢變得有些深沉,袁克定只以為譚嘯太過悲慟,一時難以自拔,重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逝者已矣,亮聲節哀。”他也覺得這話說得十分沒味,只能將目光轉向秦自成。
秦自成自抵達京城后,幾乎整日與袁克文在一處廝混,這總統府也來去數次,只是袁克定事務繁忙,今日還是初次相遇。
“大爺,您不記得我了?我是自成啊!我父親是秦嘯嶺。”秦自成很激動地說道,望着袁克定的眼神充滿了孺慕之色。
袁克定怔了一下,隨即露出驚喜的表情,仔細打量了秦自成一番,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笑了起來,“我都沒認出來,自成啊,我們這一別有十幾年沒見過了吧?什麼時候入京的?也不來看看我這個大哥,早把我忘了吧?”
秦自成白皙的臉頰立刻漲得通紅,誠惶誠恐地說:“自成不敢!原本抵京之時就想來給大總統、各位太太和大爺請安的,只是抱存說大總統與大爺公務繁忙,少有空閑……”
袁克定瞪了裝作和譚嘯閑聊的袁克文一眼,對秦自成說:“你別聽這小子胡謅,是他不待見我這個大哥!我有什麼可忙的?”
“不,不是的!”秦自成急得直搖頭,生怕袁克定因為自己的話誤會了袁克文,認真地辯解道,“抱存說的沒錯,大爺跟在大總統的身邊,所思所想都是軍國大事,關係重大!抱存雖然心直口快,但對大爺可一直欽佩無比的。”
譚嘯隨口與袁克文聊着掛在牆上的幾幅字畫,凝神把秦自成與袁克定的對話一字不漏地收進了耳朵,越發覺得秦自成不簡單。
他這一席話看似魯莽,然則妙就妙在他“竭力隱藏”都藏不住的緊張神態和“倔犟反對”的認真表情。
將責任推在袁克文的身上,袁克定了解自己弟弟的脾氣秉性,自然無法責怪秦自成的“不敬”;為袁克文辯解不惜反駁袁克定,如此一來也不會讓袁克文覺得自己被出賣……
“得了!什麼大爺!”袁克定假意生氣地瞪視着秦自成道,“還像以前一樣叫大哥!入京以後有什麼打算?是求學還是做事?”
“做事了,”秦自成苦着臉道,“說起來我還要埋怨大哥呢!”秦自成很聽話,十分自然地將大爺變成了大哥,神態也親近了許多,“都怪您太能幹了,父親常用您教育我,這次他是鐵了心不許我再待在家裏了。”
袁克定哈哈大笑,顯然很開心,又鼓勵了秦自成幾句,整個過程都十分親和。
見譚嘯還是一副愁雲慘淡的模樣,袁克定對他頗有好感,便含笑詢問道:“不知道亮聲留學於東洋還是西洋?學何科目啊?”袁克定笑得很是親切,語氣也顯得親近異常。
自從聽到譚家的變故后,譚嘯看起來就有些失魂落魄,袁克定突然轉變話題在袁克文與秦自成看來是想藉此轉移譚嘯的注意力,避免他沉湎於哀痛之中。袁克文連忙配合道:“是啊,我都忘記了,亮聲你不知道,我大哥早年也曾出洋留學,對英吉利國和德意志帝國的語言都很精通呢。”
譚嘯毫無生氣的眼睛眨了眨,怔怔地望向袁克文,好像沒聽懂他的話似的,大腦卻如陀螺一般飛快轉動。他對袁克定不敢掉以輕心,唯恐哪一句不小心答錯便會被他發現破綻。
“早聽說袁大哥國學深厚,沒想到於洋學也十分精通,小弟佩服之至。”他自然是根本沒有留過洋的,洋人倒是見過幾個,本想裝傻充愣地把這個問題搪塞過去,可看到袁克定的眼睛炯炯生輝地注視着自己,一副等不到答案不罷休的模樣,譚嘯只能硬着頭皮搬出當年從真譚嘯那裏得到的信息,“當年讀聖人書,曾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小弟心中嚮往,這些年求學是假,遊歷是真,東洋遊盪兩年,又在法蘭西國逗留了一段時日,一無所成,着實讓小弟汗顏。”
聽到譚嘯留學日本,袁克定的眼睛一亮:“哦?亮聲曾留學東洋?就讀於哪所學堂?所學何種科目?那日本雖與我華夏毗鄰,相距不遠,然明治維新之後吸納西學,國力日盛,可惜為兄一直沒有機會親眼去見識見識,亮聲必定所獲甚多吧?”
譚嘯心跳如鼓,袁克定問得細緻入微,而他除了從真譚嘯那裏聽說了些東洋的皮毛,根本一無所知,袁克定再這麼問下去,非露餡不可。
難道哪裏不經意被他瞧出了破綻?譚嘯暗自琢磨,自己否定了這個猜測,不過聽起來袁克定也沒有去過日本,這讓他稍稍鬆了口氣:“小弟就讀於帝國大學研習醫學,只是小弟實在太過愚鈍,語言方面始終不得要領,所以學得十分有限,白白浪費了兩年時光。”
他心裏暗暗祈求袁克定不要再問下去了,他若是詢問那日本國的風土人情,或者讓自己說兩句日本話,那可就要當場被拆穿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聽到了譚嘯的禱告,袁克定呵呵笑道:“亮聲莫要妄自菲薄,能入帝國大學者豈會是不學無術之徒?”倒是沒再繼續追問。
譚嘯勉強地扯出一絲笑意,心中生出作繭自縛的悔意,誰曾想竭盡心機地混入大總統府,居然是自投羅網。
“小弟乍聞家中噩耗,悲慟難抑,掃了諸位兄長的雅興,罪莫大焉。”譚嘯告罪道。
他告辭的話沒說出口,但眾人都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袁克定板起臉,責怪道:“亮聲此言差矣!既是兄弟,何來罪過?亮聲胸懷錦繡,年輕有為,正是大展宏圖之時……”
袁克文聽到大哥的話便有些反感,情知是袁克定見譚嘯一表人才又有學識,便生出了拉攏之心,可人家現在哪裏能有心情考慮這些呢?如此心急也太薄情了吧?他恐怕譚嘯產生誤會,連忙截斷袁克定的話道:“憑亮聲才學,一飛衝天自是指日可待!”扭頭望向秦自成,使了個眼色,“已過正午,不如我們邊吃邊聊?大哥,您那邊不是還有客人嗎?耽擱了這麼久,怕是早等急了吧?”
秦自成遲疑了一下,乾笑着附和道:“正事要緊,亮聲有抱存與自成照看,莫誤了大哥您的大事才好。”
譚嘯看上去精神委頓,魂不守舍,實際上卻緊緊關注着諸人,將秦自成臉上一閃即逝的不情願看得清清楚楚,對此人又看低了三分。
被袁克文一提醒,袁克定才記起來似的一拍額頭:“哎呀!倒是把這茬兒給忘了!方才聽下人稟報,我本是來邀二弟的,這都什麼時辰了,你們也不要再擇地兒了,咱們一起去聽濤閣吧!”也不等袁克文反對,拉住譚嘯的手腕笑道:“亮聲,也是巧了,今兒為兄宴請的這二位貴賓是日本的朋友,其中正有一位你的校友呢!也算有緣了,不過他大你許多,在日本政界地位極高。”
譚嘯還在暗贊袁克文體貼呢,一聽這話魂飛魄散!心中升起的唯一的念頭便是逃跑,這個念頭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第一個反應就是飛快地打量了一眼門外,極力回憶來時的路線。然而一瞥見門外那兩個站得筆直的持槍哨位,他立刻打消了逃跑的想法,從總統府大門到這裏一路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用插翅難飛形容也不過分,何況這一跑就算是前功盡棄了。
別看袁克定身材單薄,力氣卻着實不小,譚嘯又不能運力相抗,被他拽得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外行去。
“這怕不妥吧?”譚嘯只有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袁克文的身上,“亮聲此刻心神不寧,袁大哥的朋友又是貴客,萬一酒後失禮,豈不讓人笑話?”
袁克文也有些不悅,冷聲道:“大哥,你明知道我對那些洋人全無好感,何必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到時還要遭你抱怨!”
袁克定眉頭一皺,譚嘯注意到他握着文明棍的那隻手用力地緊了緊,顯然對克文的話很是惱火,然而臉上卻並沒有顯露出不滿的情緒,這讓譚嘯又一次體驗到了袁克定城府之深。
“二弟,我知你性情率直,言行不拘,若在他時我也不會勉強於你。”袁克定轉過身認真地看着袁克文沉聲道,“今時不同往日,外有列強對我華夏虎視眈眈,內有兵禍不斷,父親大人頭髮都愁白了,你我身為人子,為父分擔乃是天經地義的本分。”
袁克文平日裏聽多了類似的說教,冷笑一聲,“父親有大哥你分憂便足矣,我只會壞事。”
袁克定嘆息一聲,臉上寫滿了痛惜:“罷了!我也不瞞你,你可知我此次為何宴請日本的權貴?前些日子日本提出了一個條約,要求苛刻過分,我一來是為了探聽對方的虛實,二來也希望能夠請他們從中斡旋。這二人都是手握重權之人,若是能說動他們,不但為父親大人分憂,亦是造福我華夏!”
這一番話說得可謂是正義凜然,袁克文不禁動容,正色道:“大哥說的可是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二十一條’?”
袁克定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譚嘯心頭一動,黃湛對他說過,革命黨內有人猜測,所謂“二十一條”是袁世凱以之換取日本支持他登基的條件,可是看袁克定的言辭神色,似乎並非如此,根據假威廉斯的打探觀察,袁氏與日本人的關係十分緊張,卻不知道有幾分可信!
想到這裏,譚嘯便覺得這是個極好的機會,暗忖或許可以藉以探聽些此中真相。
袁克文對政治向來反感,又深知事關重大,心下便有些猶豫不決,秦自成小聲勸道:“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此事關係國計民生,你我豈能袖手旁觀?至少我們也能幫大哥出出主意!”
“自成說得不錯!”袁克定讚許地朝秦自成笑了笑,一指譚嘯,“亮聲恰好懂得日本語,等下亮聲就裝作聽不懂,或許能夠從他們的言談中探聽些機密!”
“老天爺保佑!”譚嘯心中大喜,想起老騙子給他胡謅的命理之說,也不知道是他蒙的還是真有些門道,這半年來自己迭遇險境,最終卻都是有驚無險,莫非真的是鴻運當頭?
譚嘯掃了一眼神色各異的袁氏兄弟與秦自成,思忖這三人都不懂得日本話,不管自己怎麼說都是死無對證。
袁克定平生最欣賞的人物是三國時的曹操,其他方面暫且不提,那多疑的性格卻是學了個十足。胡家小院譚嘯為他解圍一事雖然令他對譚嘯生出幾分好感,卻也只讓他覺得此人天真率性,或可一交;直到今日再度相逢,沒想到譚嘯竟是故人之弟,又是難得的人才,便有心招徠他為己所用,而秦自成的父親位居要職,拉攏在身邊也可收益良多。
這場宴會正是試探譚嘯是否可信的良機,其實這一場會晤並沒有袁克定所講的那般緊要,今日他宴請的這兩人在日本政壇的地位不高,斷無決策之力,袁克定只是遵照袁世凱的命令,打聽一下日本方面對袁氏的態度罷了。
既非機密,也就不需擔心走漏什麼,另一方面他袁克定禮賢下士,對譚、秦二人如此信任,亦彰顯了氣度贏得二人感激。
這神來的一筆讓袁克定大為得意。
廳內四人各懷心思,秦自成以大義勸解袁克文應為大總統、大公子分憂,而譚嘯也假意推託了一番,說事關重大,心下甚是惶恐等等。
四人去向聽濤閣的路上,袁克定鄭重地再次叮囑譚嘯不要露了馬腳,無論聽到什麼都要裝出不懂的樣子,譚嘯忙不迭地答應,他壓根兒就聽不懂,哪裏還需要裝呢?
兩個日本人一個名叫西原井三,並沒有擔任官職,但其實此人乃黑龍會內田良平的心腹;另一個名叫有賀長雄,掛着袁世凱東洋事務顧問一職,在日本軍政界頗有些關係,其實就是袁與日本之間的傳話筒。
雖然宴請的是日本貴賓,吃的卻是西餐,譚嘯還是第一次和日本人打交道,不過吃西餐的禮儀章法他在去上海前倒是下苦功學習過的,不由得再次暗呼僥倖。
袁克定先是道歉,讓兩位貴客久等了,又將克文三人介紹了一番,自然掠過了譚嘯曾留學東洋。有賀長雄在中國生活多年,漢語說得十分地道,而西原井三卻是不懂中文,全由有賀長雄充當翻譯。
袁克定在與洋人打交道方面顯然是個中老手,並沒有急着切入正題,與有賀長雄天南海北地扯起了風花雪月、詩詞歌賦,恰到好處地恭維了一番有賀的漢學功力,將氣氛營造得十分融洽。
最後還是有賀長雄忍不住率先把話題引到了那個大家都心知肚明,卻一直小心不去觸碰的中心:“袁君,作為您真誠的朋友,我有責任提醒您,最近國內許多人都對貴國政府十分不滿,關於前段時間我國公使遞交的合作條約,大總統閣下似乎並沒有給予充分的重視!要知道我們大日本帝國一直以來都是大總統閣下堅定的支持者,而您的父親似乎並不在意與我國的友誼!”
西原井三彷彿知道有賀長雄說的是什麼,話音剛落,他便從鼻子裏噴出一聲冷哼,將手中盛着紅酒的水晶杯重重地蹾在桌上,震得杯中的酒液飛星一般濺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殷紅如血,令人心驚。
譚嘯暗暗驚嘆日本人變臉速度之快,前一刻還是一副謙和友好、彬彬有禮的笑容,轉瞬就變成了居高臨下的傲慢和強硬露骨的威脅。
“克定與有賀將軍、西原君都是老朋友了,既然是朋友當然也就能夠相互理解。”袁克定面對來自對面的冰冷的威壓,從容地笑了笑,這份定力讓譚嘯也不由感到幾許佩服,他卻不知道袁克定與洋人打交道,幾乎每次都要經歷這種場面。幾次之後袁克文也就明白其中奧妙,談判就如同打仗,若是被對方嚇住,自亂了陣腳,便是潰敗的下場,所以無論心裏有多麼驚惶,表面上是萬萬不能露怯的。
袁克定等有賀長雄給西原井三翻譯之後才繼續說道:“對於貴國提出的條約,大總統極為重視,數次徵求外交部的意見……”
“唉!”袁克定嘆了口氣,“不想條約內容泄露,舉國嘩然,社會各界反響甚大,政府受到了巨大的壓力,畢竟現今已是民國,大總統亦不敢一意孤行。”
有賀長雄本來就不大的眼睛漸漸眯成了一條縫,盯着滿臉無奈的袁克定半晌,眼神閃爍,也不知道在琢磨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有賀長雄對西原井三說了一句日語,後者剽悍的臉上露出一抹冷笑,粗聲粗氣地吐出一大串話來,隨後兩個人用日語快速地交談了半天。
“袁君,其實我們這次前來,西原君也帶來了天皇陛下私下給大總統的問候。”有賀長雄抿了一口紅酒,笑吟吟地望向袁克定。
“克定洗耳恭聽,必定一字不漏地轉告大總統!”袁克定心下清楚,威脅過後便是利誘了,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有賀長雄語速放慢,每個字都咬得很重,彷彿是怕袁克定聽不清楚:“天皇陛下期待着大總統再進一步!”
袁克定終於不能保持淡定之態,猛地抬起頭,無法置信地盯住了笑眯眯的有賀長雄,呼吸緊促,雙頰浮起病態的紅暈,眼中射出驚喜若狂之色。
一旁沉默的袁克文與秦自成也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住了,譚嘯亦是心頭巨震,腦際嗡鳴不止。袁世凱現在已是終身大總統,權勢之赫,舉國無雙,如何再進一步?
誰也沒想到,有賀長雄竟然這麼赤裸地將日本方面欲以支持袁世凱登基稱帝交換“二十一條”的意圖說了出來。
這麼機密的事情,有賀長雄竟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了出來,究竟是何居心?
袁克定顯然亂了心神,他深知此事關係重大,卻不知道有賀長雄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抑或只是個誘餌?
“將軍說笑了。”袁克定強自穩定心緒,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從容淡然,“大總統一向倡導民主、民權,稱帝之事再不要講,當然,天皇陛下的好意我一定會轉達的。”
心神震蕩之下,袁克定終於失態,竟將稱帝直接說了出來,宴會此時全沒了味道。
西原井三與有賀長雄得意地相視一笑,告辭而去。
將二人送出了總統府,袁克定招呼三人來到了豐澤園,穿過了頤年堂,又走過長廊,便來到一座幽雅的四合院前,顯眼處一副對聯:“庭松不改青蔥色,盆菊仍靠清凈香”。
“此聯乃康熙親筆手書。”袁克定有些心不在焉地對譚嘯與秦自成說道。
袁克文奇怪地問道:“大哥,你還不去回報父親?來這裏作甚?”
袁克定腳下略微停頓,掃了一眼譚嘯:“我心頭有些煩亂無緒,稟告了父親也不過給他老人家徒增煩擾,倒不如我們先議議……亮聲,方才那西原井三與有賀長雄的對話你都聽清楚了吧?”
有賀長雄的一句話讓袁克定的心神徹底亂了,日本明確表態願意支持袁世凱登基稱帝!這可是天大的事啊,袁克定第一個反應自是狂喜,不過他畢竟年近不惑,亦非沉不住氣的人,心緒稍穩之後意識到眼前最要緊的,是弄清楚有賀長雄的話果真代表了日本天皇的態度,還是他為了促成“二十一條”而隨意拋出來的誘餌?
譚嘯這時也是千頭百緒,六神無主,一路上都在思忖着應該馬上將這個消息通知黃湛,也沒聽清楚袁克定問的是什麼,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等到下人奉上熱茶,袁克定確定房外無人,把門仔細地關嚴,這才對譚嘯說:“亮聲,你將方才西原井三和有賀長雄所說的日語仔細譯一遍,切記不要有半點疏漏!”
“啊?”譚嘯愕然,就算他不怕袁克定去與那有賀長雄對照,可要他立刻編出一套不惹袁克定懷疑的謊話,也讓他匆忙間有些失措。
袁克定立刻沉下了臉,眼神冰冷地瞪着譚嘯斥責道:“我是怎麼囑咐你的!”語氣神態再不復前一刻的親切和藹。譚嘯心裏冷笑,面上卻做出羞愧自責之色,低頭囁嚅道:“是小弟沒用……”
袁克文看不過眼,大聲道:“怎麼能怪亮聲呢?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快三個時辰,那二人說的日本話沒有一千也有九百了,神仙也不能都記住啊!”
袁克定臉色鐵青,此事牽扯太大,他不敢稍有疏忽,全然顧不上再維持那副慈善寬厚的面孔,而袁克文的話卻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他心底的痛處。作為嫡長子,袁克定的生母並不受寵,他從小戰兢自守,對父命半點不敢違抗,便是到了今日亦是全心全意為父親着想,不敢稍有懈怠。而袁克文雖是庶出,自幼過給了最受袁世凱寵愛的大姨太,可以說從小到大但有所求,無不滿足。袁克文生來聰敏過人,即便不甚用功,詩詞書畫卻無不精通,就算他無數次氣得袁世凱怒吼咆哮,袁世凱仍舊對他寵愛有加。
便是同父同母,亦會因父母的偏愛而心生不滿,更何況同父異母?袁克定對這個弟弟的怨尤由來已久,在此際達至了頂點,他心裏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父親若真的有朝一日登基稱帝,將會選擇誰做繼承者?
秦自成窺見袁克定面色陰沉,眼珠一轉,小心翼翼地勸道:“抱存也不要太激動,大哥這般鄭而重之,只因此事委實太過緊要,依我之見,雖然那西原與有賀對話甚多,前面的閑談並不太重要,關鍵之處就在最後,亮聲你該沒有忘記吧?”說到最後,他頗為不耐地用下頦朝譚嘯點了點,示意他趕快翻譯,隱含命令之意,再不復初見時的客氣謙遜。
如今雖說科舉已廢,但在讀書人和官家的眼裏,商人的地位卻仍無多大的提升,更何況一個早已破落的土財主,秦自成知道了譚嘯的身世來歷,心態便發生了轉變。
譚嘯眼皮不自主地跳了跳,強壓下被秦自成點燃的怒火,眼角餘光瞥見袁克定與袁克文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正色道:“秦兄高見,說起來前面大半都是那有賀長雄為西原井三充當翻譯。”
袁克定神情逐漸柔緩,臉上重又浮起笑容:“哦?那些閑話便不需要說了,就從有賀長雄的那句話說起吧!”
譚嘯自然明白他口中所謂的“那句話”是哪一句,暗自回憶着當時西原井三與有賀長雄的神情、語氣以及每句話的長度、語速,沉吟了片刻緩緩地說:“有賀說完那句話后翻譯給了西原,西原責怪有賀沉不住氣,他說這些話應該留在當面對大總統說才對。有賀說袁大哥是大總統最信任、最器重的人,和您說就等於對大總統說。”
這一記馬屁效果立竿見影,袁克定的嘴角勾了起來,滿意地朝譚嘯笑着點了點頭,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謊言最難的便是第一句,譚嘯見三人都是一副用心傾聽的認真表情,提起的心漸漸放回了原位,有些慌亂的思緒也敏銳起來,接下來便越來越流暢。“西原說如今的袁大……呃,大總統,”他一時說溜了嘴,差點將袁大頭說了出來,幸虧及時改了口,卻也驚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暗警告自己切不可大意,將語速放慢,每個字都先暗自揣摩一遍,“大總統天資英偉,善於謀略,須得防備他為了脫困而假意答應,有賀又說,想辦法摸清大總統的心思才好作打算。”
“難怪是西原井三親至!這人不愧是黑龍會頭子的心腹,竟將主意打到了父親的頭上,他黑龍會的諜報雖然厲害,想要接近父親卻也絕沒那麼容易,而今我方有了提防,他更加沒有機會了!”袁克定冷哼,望向譚嘯的神色也再次親熱起來,“亮聲此番功勞不小,改日為兄必定在父親大人面前為你請功!”
譚嘯根本就是胡謅,說些讓人無法分辨真偽的似是而非的話,誰知袁克定本就心存懷疑,卻被他誤打誤撞給碰上了,使得袁克定對他的話並沒有產生懷疑。
不經意譚嘯瞥見秦自成眼神閃爍,雙唇緊抿,兩手攥拳。他慣於揣摩人心,不由微微一愣,暗暗奇怪這小子好像很緊張。
這黑龍會譚嘯也有所耳聞,據說乃日本黑道之首,勢力極大,精擅諜報刺探之事,譚嘯淡淡地掃了一眼秦自成,心說你不是想抱袁克定大腿嗎?我偏偏不讓你如願!
“亮聲,他們還說了什麼沒有?”袁克定見譚嘯有些失神,等了半天也不說話,忍不住問道。
譚嘯張了張嘴,沒有說話,神色猶疑地飛快瞥了一眼秦自成,對注視着自己的袁克定露出個勉強的笑容:“還有一些……都不是什麼重要的話。”
袁克定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不悅地說道:“亮聲怎的如此不省事?你難道不知此事何等重大?哪怕一個字都是極重要的!”
“是!袁大哥教訓得是!”譚嘯俊臉漲得通紅,羞愧難當地囁嚅道。
幾個人等了片刻,結果譚嘯低着腦袋還不說話。袁克定的目光漸漸變得冰冷:“亮聲,莫非是你忘記了?”
“忘倒是沒忘……”譚嘯又掃了一眼秦自成,猶疑不決地對袁克定道,“只是……亮聲在日本時,聽聞黑龍會精擅情報刺探,其細作無孔不入,袁大哥切莫要掉以輕心。”
袁克定本就是疑心甚重的人,聽到譚嘯意有所指的話,再輔以那副吞吞吐吐的神態,心頭不禁一陣亂跳,順着譚嘯的目光望向秦自成。
譚嘯心知火候已到,咬了咬牙,下了決心一般,悶聲道:“那有賀與西原最後幾句話說得又快又輕,想來應該是機密之言,亮聲無能,只隱約聽到那有賀說什麼派人、從大總統信任的人入手、儘快,西原讓有賀放心,一切順利、那人很能幹、已經接近了……袁大哥!”
袁克定就算反應再遲鈍也猜出了有賀與西原說的是什麼,黑龍會秘密派遣了密探,而且目標就是自己!袁克定臉色劇變,目光陰沉地掃了一眼面色如土的秦自成,忽地笑了笑,對譚嘯說:“看來有賀與西原也料到了我們之中有人精通日本語,故意說這番話擾我心神,亮聲畢竟經驗不足啊,竟當真了,呵呵。”
譚嘯從袁克定的眼底看到了讚許之色,知道他心裏所想絕非如他所說這般,這根刺已經生根了。
“大哥,我看你還是當心些吧!”袁克文本就對這些事情不怎麼感興趣,隨意地翻看着一本石碑拓本,聽到袁克定的話便隨口提醒了一句,“那黑龍會無所不用其極,你儘快稟告父親早作準備才好。”
秦自成的神色很快就恢復了正常,也許是袁克定最後的那番話起到了作用。
袁克定心裏有事,隨意敷衍了幾句便匆匆離去,袁克文伸了個懶腰埋怨道:“好好一個下午都浪費了,連酒都沒喝盡興。”
與袁克文、秦自成飲茶閑聊了一炷香的工夫,譚嘯便借口疲累,告辭離開了總統府,可惜他此次並沒有見到衛紅豆,不過想來以紅豆的機智靈變應該不會出現紕漏。
匆匆趕回飯店,譚嘯將今日在宴會上的經過詳細向阿仁講述了一遍,讓他儘快轉告黃湛。“神龍獻寶,天下一統”的流言尚未調查清楚,日本人卻已經赤裸裸表達了願意支持袁世凱稱帝之意,這絕不是個好消息。
傍晚時分,譚嘯接到了一份奇怪的請帖:秦自成於今晚做東,設宴德雲館為譚嘯接風洗塵。
德雲館譚嘯是知道的,位於海柏衚衕,雖然在民間沒什麼名氣,可自前清開始便是官員青睞的宴請聚餐之地。
這個秦自成究竟打得什麼主意?譚嘯苦苦思索着,回憶起今日秦自成古怪的表現,他益發覺得此人難以捉摸。
總統府內,仍是午時設宴的聽濤閣,只是此刻偌大的房間裏空空蕩蕩,瀰漫著一股森寒肅殺的氣息,倚欄而坐的袁克定面無表情盯着肅立在他身前的年輕男子問道:“譚嘯翻譯的內容是否真實無誤?”
他既安排了這一場與日本人的宴會,又怎可能毫無準備?這個翻譯跟在他身邊數年,算是他為數不多的心腹,中午此人就藏身聽濤閣內,兩相對照便可以印證譚嘯那番話的真假。
“意思倒是差不多的,只是……”男子沉吟了片刻,“關於黑龍會在您身邊兒安排姦細這一樁好像……好像……”
袁克定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好像什麼?是他編造的?”
見青年點頭,袁克定反而輕聲笑了起來:“有趣,他那點小伎倆怎能瞞過我的眼睛?我早看出來他是故意給秦自成添堵呢,不過說起來,這個秦自成的確惹人厭惡,見利忘義之徒!”
青年陪着笑了兩聲,見袁克定再無吩咐便離開了總統府,轉過兩條街道,悠閑輕鬆的表情陡地一變,攔住輛洋車跳了上去:“去梅園,快!”
袁克定多疑的性格讓他不能完全相信西原井三的話,但這並不意味着他無動於衷,先是威廉斯的一席誘導,然後是西原井三帶來的所謂日本天皇的態度,袁克定原本就蠢蠢欲動的心終於沸騰了。
太子……皇帝!袁克定一陣眩暈,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自己身着帝袍睥睨天下的雄姿,然而想起父親的猶疑,他就覺得心緒煩亂至極。“慎而重之,三思而行!”袁克定想起父親謹小慎微的模樣忍不住嘟囔道:“大好時機稍縱即逝,父親戎馬一生,怎的這次卻如此遲疑不決?”
“英雄遲暮”這四個字浮上袁克定的心頭,如今“神龍獻寶,天下一統”已然傳遍天下,父親雖然意動卻仍在觀望,觀望列強的態度,觀望國民的輿論……
“民意!民意!”袁克定心煩意亂地使勁抽打欄杆,腦海里回想起威廉斯的話,“輿論的力量”。他猛地一震,望向手中已破碎不全的《順天時報》,眼睛漸漸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