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祁門十六藝
春陽正艷,燦爛的日光照在身上,讓人暖暖的卻又不覺炙熱,袁克定在湖心觀月亭中設下美酒佳肴專宴譚嘯。
“大哥,小弟不知該如何感謝您的厚愛!”譚嘯雙手舉杯敬向袁克定,激動得眼圈都紅了,“唯有銘記於心,大哥但有所需,亮聲赴湯蹈火,絕無半點猶豫!”
袁克定開心地笑了,做這麼多為的不就是這句話嗎?當然,去搜尋譚嘯家人的時候也是存了些許驗證真身的心思的,一石二鳥的結果讓袁克定得意極了。
乾脆地飲下杯中來自法蘭西國的葡萄酒,袁克定回味地舔了舔嘴角,體貼地說道:“譚忠此人之忠肝義膽真箇讓為兄佩服,他既是亮聲的老僕,年事又高,我看便隨着亮聲在總統府中頤養天年吧!自然是不能讓他再做事的。”
見譚嘯露出感激而局促的表情要說話,袁克定不悅地瞪眼斥道:“袁家養幾個人還是沒有問題的,你若是不在時也有人替你照顧,與為兄還見外?嗯?”從鼻孔里噴出最後一個字時,袁克定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還真被“譚忠”給料中了!譚嘯順水推舟地接受了袁克定的好意,心裏對老人的欽佩不禁更甚幾分。
酒過三巡,即便是葡萄酒到底也有些酒勁,袁克定酒量不高,這時已經雙頰赤紅,譚嘯也有些微醺——卻是裝出來的,心中清醒無比。
“亮聲啊……”袁克定端着酒杯離座而起,眺望這一片無邊碧波,“此地初名太液池,中海辟於金、元,南海成於明初,海在蒙古語中是水的意思,海子也就是花園。這西苑三海經五朝營建,堆土為山,廣植林木,山威而海水闊,林秀而宮室幽,直至今日,方才成就這一片人間仙境、洞天福地!”袁克定話中滿是慨嘆。
譚嘯愣住了,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默不做聲。
袁克定嘆息一聲,扭頭朝譚嘯笑了笑:“終日忙碌,極難有這般遊園觀景的清閑時候,倒讓亮聲見笑了!”
譚嘯這時也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清了清喉嚨道:“大哥輔佐大總統,心懷天下,操心的都是軍國機要……”
“你當我不想過過清閑的日子嗎?”袁克定打斷譚嘯,搖頭道,“父親大人膝下子女拱繞,聰慧機敏者亦不少,偏偏都是疲懶偷閑的性子,就如二弟,整日裏東遊西逛,使銀子入了青幫買了個大字輩的幫份,勾連於青樓戲院間,要是他能為父親分擔些,我這個做兄長的何至於如此辛苦?唉,父親實在是太過於寵溺他了!”
“這個……”譚嘯撓頭,“二爺他畢竟年輕,玩心重了些……”
袁克定苦笑,擺了擺手道:“亮聲也不必為他開脫,反正我這些年也習慣了。”他含笑虛點譚嘯,恍如一位慈祥長者,“你呀!太仁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譚嘯逐句推敲袁克定不着邊際的話語,他不認為袁克定只是隨心閑敘。此時的袁克定很平靜,然而從那雙眼睛裏,譚嘯看見了跳動的火焰。
那火焰他絕不陌生,譚嘯在太多人的眼睛裏見過——野心!
一剎那,譚嘯模糊的心頭閃過一道光亮,不管袁世凱聽到有賀長雄的那句話時是什麼樣的想法,袁克定的心已經動了!
若是袁世凱登基稱帝,作為他的嫡長子,袁克定便是理所當然的太子,他日就是皇帝,世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瘋狂!
當日假威廉斯亦說過,袁克定野心不小。
這個猜想就像冰面上的裂縫,瞬間擴展開去,譚嘯所有的迷惑頃刻便都有了答案,這西苑原本就是皇家的禁地,難怪袁克定生出那麼多的感慨。
而袁克定對克文所有的不滿,其實重點只在最後那句話,袁世凱對袁克文太寵愛了!
“他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譚嘯苦苦思索,信任?他想也不想地否定了這種可能,像袁克定這種人能信任誰?
袁克定老僧入定似的怔立了良久,乾咳了一聲,拍了拍譚嘯的手臂:“我們坐下說。”
風起,輕濤拍岸。
“亮聲,今後作何打算?”袁克定和藹地問道。
譚嘯遲疑了一下,苦笑道:“家破人亡,小弟如今已是孑然一身,原想一展抱負,有朝一日衣錦還鄉,現下卻已是心如死灰了,得過且過吧。”
袁克定正色道:“亮聲儀錶堂堂,年輕有為,又是留洋歸來,怎能就此荒廢大好前程?令尊在天有靈,必定希望你能重振譚家的聲威!”
聞弦歌而知雅意,譚嘯此時哪還聽不出袁克定有拉攏自己的意思,他的計劃本就是獲得袁克定的信任,進而探尋機密,沉吟了片刻后做出迷惘之色:“小弟心中委實矛盾,不知該何去何從。”
袁克定呵呵一笑:“亮聲留洋多年,對於洋務所知必定深刻,又懂洋文,實乃不可多得之人才。若不嫌棄,為兄願為亮聲舉薦,等過幾日父親大人稍有閑暇時,我帶你拜見一下他老人家。”
話說到這份上,要是再猶豫不決那可就是不識抬舉了,譚嘯既然想得到袁克定的信任,當然不能拒絕他的示好了,於是裝作驚喜若狂,站起身朝袁克定深深地鞠躬,感恩戴德:“亮聲不才,承蒙袁大哥厚愛,無以為報,但有所命,無不效勞!”
袁克定滿意地笑了起來,拉住譚嘯的手腕:“亮聲再不許這般見外!”
譚嘯在袁克定親密的撫摸下抖落一地雞皮疙瘩,他早聽說過此人亦好男色,心底不禁直冒寒氣。
幸而袁克定很快就鬆開了他的手,神色漸漸嚴肅,皺眉思忖了一陣,說道:“姦細一事我會仔細調查,秦自成這個人面似忠厚,實則勢利無情,二弟天性豪爽,那秦自成雖與他是總角之交,可多少年未見過了?恰逢此時卻突然進京,也太過巧合了吧?”
譚嘯聽他的意思,彷彿認定了秦自成就是日本人的姦細。
袁克定面沉似水,皺眉思忖了一陣,鄭重囑咐譚嘯不可泄露今日兩人談話之事,看似隨意地對譚嘯道:“二弟行事不拘小節,現下正是多事之秋,一不小心便會惹出事端,亮聲你多留意他的動向,他對你還是很欣賞的。再說二弟他總這麼廝混也不是長久之計,你有機會便了解一下他的想法,總要干點正經事吧。二弟少時雖然頑劣,卻志向高遠,誰知長大了以後卻反而沉湎於嬉戲了呢,也不知道是真天真還是假糊塗!”
譚嘯心中一凜,袁克定說得光明正大,說白了就是讓他暗中監視克文,試探這個深受袁世凱喜愛的弟弟有否奪嫡野心!
四下靜謐,唯有聲似風過林梢一般的輕潮湧動,微微含笑的袁克定凝目注視着譚嘯,目光和善親切,便如同一位寬厚仁慈的兄長。譚嘯的心跳越來越快,甚至能聽到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呼吸聲。
沉默了一會兒,袁克定似乎覺得說得太過露骨,有些不自然地自嘲笑道:“其實我何嘗不羨慕二弟自由自在的生活?唉,我這個人,註定一生勞碌。”
譚嘯輕咳了一聲,說道:“當日小弟初見大哥之時,便看出來您骨相貴不可言,而這兩天弟觀大哥精足氣盛,如旭日東升,面色黃亮光艷,隱透紫氣,乃萬事如意、大喜臨門之相。”
常言道,行行有門,門門有道,騙行中真正的高手對於三教九流、世間百業雖然不能全都精通,但幾乎是無所不知的。
祁門弟子之所以能百年間傲立騙門,除去資質天賦出眾外,最關鍵之處在於祁門弟子自小便要苦學各行的本領,最重要的幾樣稱為“祁門十六藝”。
譚嘯雖不信命理,可跟着老騙子學的卻是最正宗的麻衣相術,這麻衣相術相傳乃是宋時神相陳博的老師麻衣仙翁所著,因此得名。
他話一出口,袁克定眼睛陡地亮了起來,甚至有些激動地大聲問道:“亮聲竟然懂得相面之法?你的話竟與郭陰陽一模一樣!”
郭陰陽?譚嘯怔了一下,這個名號他可是如雷貫耳,江湖上論堪輿之術、相命之法,素有“南龍手北陰陽”一說,南龍手指的是江南尋龍大家柳天星;而北陰陽指的就是袁克定口中能斷生審死的郭陰陽。
這個郭陰陽居無定所,向來行蹤詭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少達官貴人慾求其一語指點而不可得,譚嘯的驚詫並不是裝出來的:“大哥果然是福深緣厚,竟能得郭陰陽指點!”
袁克定臉上閃過一抹自得,轉瞬化為濃濃的失望,重重嘆了口氣:“亮聲有所不知,那郭陰陽脾氣古怪,我苦苦求了他幾個時辰,結果便只雲山霧罩地說了那麼一句……”
“呵呵,”譚嘯笑了一聲,“大哥不要灰心,郭陰陽非尋常人,用強只怕不能令其開口,不若以虔誠之心求之。老話說得好,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嘛!”
袁大爺苦笑着睨了眼譚嘯,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十分明白:還用你說嗎,你當我不懂這麼簡單的道理?
苦澀地砸吧幾下嘴,袁克定聳肩嘆息道:“他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嘿,我還想知道哪!”袁克定被譚嘯給氣樂了,心說這個譚亮聲還真是憨直得可愛,轉而興緻勃勃地問道,“亮聲,你的相術自何處習得?”
郭陰陽既已離去,袁克定與之基本已經是再會無期,也不怕他拆穿自己的謊言,譚嘯眼珠一轉,含笑道:“小弟不過是機緣巧合之下學了些皮毛而已……”
譚嘯越這麼說,袁克定就益發覺得譚嘯是在自謙,他這麼多年來不知道拜訪過多少相師卜者,對於命理一說深信不疑,而他當日上午巧遇郭陰陽后,得了一句高深莫測的賜教,下午連訪三位京城著名的相師,結果個個說的都不相同,與郭陰陽批的更加不符,惹得他生了半晚的悶氣,又被郭陰陽給勾起了心念,只覺得心裏鑽進去了無數只貓一般,抓肝撓肺的,好不難過。
“絕非巧合!”袁克定臉色一沉,佯裝惱怒地瞪向譚嘯,“你我兄弟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還這般不盡不實!”
其實譚嘯隨口奉承的那段說辭的確出於麻衣相術,只是這話有個講究,麻衣相術講究的是“面相有緣人,無緣閉口笑”。
這話怎麼講呢?遇到那無緣之人想求命理玄機的時候,相師就會用這句話打發他,這人一開心就容易犯暈,若是冷靜地想一想,其實話裏面一點有用的實在東西也沒有,若是這人繼續追問“有什麼大喜啊”,相師便會說上一句“天機不可泄露”,甚至笑而不語。
所以當譚嘯聽到郭陰陽送給袁克定這句話,就清楚那郭陰陽存的根本就是敷衍的心思。
譚嘯惶恐於色,慌忙解釋道:“大哥莫要生氣,只是當年小弟偶得此術,傳授小弟的那位高人曾一再警訓:道可道,非常道,盡信命者與無命無異,相術偶一用之,輔佐之法,卻不可假術為道,否則便是飲鴆止渴……”
偷眼瞧見袁克定聽得聚精會神,譚嘯便知他對於風水命理十分篤信,為難地沉吟了一陣兒,猛一咬牙。“罷了!”那神態像極了刺秦的荊軻,大有一去不還的決然,“為了大哥,小弟便泄一回天機又有何懼!”
袁克定眼底浮起一抹感動,由這一刻他才真正對譚嘯生出幾分信任,暗覺此人仁厚樸實又能知恩圖報,雖不是巧思善辯、圓滑自如的伶俐人,倒也可以培養一番,或可用上一用。
譚嘯看不透袁克定的心思,但是至少看得出他對自己的表態是滿意的,警惕地四下觀瞧了一番,房門緊閉,正是夜深人靜之時,房內靜謐得連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更增添了幾分神秘的氣氛。
“當年小弟離家出走後先去了江南遊盪,一日突降大雨,四周荒無人煙,小弟慌不擇路跑入深山之中的一座廢廟。夜半時,一老者飄然而至,以半卷古籍換了小弟一壺美酒,而後又對小弟講述了半宿玄言妙語,天亮之時大雨驟息,老人頃刻隱去無蹤,令小弟幾疑遇到的是個狐仙鬼靈之流……”譚嘯的話音壓得極低,刻意地變化音量和語調,聽起來讓人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袁克定全神貫注地傾聽內容,絲毫沒有注意到譚嘯的小手段,不知不覺間情緒已被譚嘯牽引。
譚嘯說到此處停下,啜了一口已涼透的茶汁。袁克定嘖嘖稱奇:“真可謂曠世奇遇!境遇之奇簡直可與圯上受書之張良媲美!”
袁克定興奮得雙頰透出一股令人驚心的病態暈紅,放在膝上的手不停地抖動,被譚嘯不動聲色地看得清楚。
靜默片刻后譚嘯發出一聲長嘆,全無半點奇遇之人該有的喜悅。袁克定不禁大為奇怪,他心中對譚嘯親近了許多,又被他挑起了滿心好奇,說話便直白了許多:“以為兄猜想,亮聲得到的那半卷古籍所記載的,應該就是功參造化的奇術,為何亮聲非但不喜,反露悲色呢?”
哪知道他不問還好,話音剛落就見譚嘯忽地牙關緊咬,神情悲慟。袁克定大驚,急問:“莫非發生了變故?”
譚嘯慘然一笑,仰頭透過窗望向天邊那一抹如鉤殘月,深吸一口氣,顫聲道:“大哥說得不錯,那老者傳予小弟的正是那可窺天機的玄妙之法……此書名為陰書,講述的全是尋龍望穴、觀形理氣之法。”
“堪輿之術?”袁克定一頭霧水,兩人方才明明說的是相命之術,怎的他得來的奇書講的卻是堪輿風水?
譚嘯不像前一刻那般激烈,情緒鎮定了許多,平靜中透着一縷哀苦:“大哥有所不知,這部陰書另有個名字,叫做‘下策’!”
“下策?”袁克定滿臉疑惑地喃喃重複一遍,倏地跳了起來,驚駭欲絕地盯着譚嘯張大了嘴巴,彷彿坐在面前的是令人恐懼的鬼怪一般,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說的……可是傳說中的那個能算今生來世的《上下策》裏的《下策》?”
《上下策》流傳於民間傳聞之中,成書年代、著書之人都是眾說紛紜,卻是從沒聽說過有人學過此書,更加沒人親眼見過此書。關於《上下策》的神妙則被傳得匪夷所思,學通《上策》可以相凡人生死運程,習《上策》之人可保一生富貴,然而註定無後;《下策》所講的就是堪輿風水,習之者終身凄苦,卻能福蔭子孫後世。
然則兩部奇書只可習其一,若是學全兩者,此人必將遭受天譴,全家死於非命!
怔了半晌,袁克定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指着譚嘯用一種古怪卻彷彿有些狂喜的聲音大聲問道:“你……你難道也學了《上策》?”
此時的袁克定心底的確驚喜若狂,《上下策》被傳論得神乎其神,只是這種奇書實在是損己利人至極,若是有人學全上下兩策,那人更加可以算得上是這世間最悲慘的人,然而對於其他人可是完全不同的,假若能納此人為己用……
袁克定幾乎忍不住仰天狂笑,居然讓自己碰上了!
再一想譚家的悲涼遭遇,可不正應了暴死一說嗎?
譚嘯心知火候到此時已經足夠,再吹下去可就不能自圓其說了。
“《上下策》另有個名號叫做《生死天書》,那老者傳予小弟的是《下策》,而當晚講解的卻是《上策》。小弟向來對命理運數之說半點也不相信的,全只當他胡言亂語罷了。那老者離去之前曾對小弟說,他算出我與這《生死天書》有緣,故而雨夜傳業,然而按理是不該兩書同傳的,只是天下大亂將至,為蒼生而苦一人實乃天命,也是我的命,他亦不得已而為之。”譚嘯頭顱低垂,沉默了好一會兒,抬起頭望向袁克定,凄然笑道,“當時我雖不信那老人,卻對他所講的稀奇古怪的各種法門極為好奇,完全將他的再三警告拋於腦後,照那相命之法為自己量了一次命……”
袁克定極力阻止心底的狂喜流於表面,“算出了什麼?”他舔了舔乾涸的嘴唇,緊張得十指緊攥,甚至掐入了掌心都沒感覺到疼痛。
譚嘯嘴角漸漸地翹了起來,勾起一抹怪異的笑容:“我竟然是一世克妻的孤苦命格。”
袁克定雖然早已隱隱猜到了答案,這時雙手仍忍不住再次用力,倏地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從掌心擴散開來,疼得他身體一抖,攤開手掌,赫然發現了幾滴殷紅血珠,竟因太過用力指甲生生地將掌心刺破!
“時也,命也!”袁克定陪着嘆息一聲,“難怪亮聲你至今未曾婚娶……”
“我當時自然認為荒誕不經,可心裏不知道為何總有些惶惶,索性東渡日本,遠離故土,這幾年從未刻意而為,誰知卻是沒有遇上個情投意合之人。”譚嘯面色又是一變,眼中射出驚恐的目光,“令小弟真正驚而生恐,開始相信那老人所言非虛的卻是另一件事!在遠洋輪船上,小弟與一位同船的兄台相識,無聊之時我玩笑地為他相了一回平安,結果算出他二日內必有一劫,且有死無生。小弟當時一笑置之,那位兄台健康得很,而且兩天後輪船還未抵達日本,哪裏會有什麼劫難呢?”
彷彿仍難釋那一幕帶來的恐懼,譚嘯的身體綳得緊緊的,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動,臉上是死人一樣的鐵青色:“第二日午時暴雨驟至,那位兄台竟被狂風捲入海中……殞命!”
編故事的本領譚嘯自認第二,天底下怕是沒幾個人敢自稱第一,加之袁克定對風水命理之說一向篤信不疑,更主要譚嘯一張口就把他鎮住了:與郭陰陽的話一字不差!
郭陰陽是什麼人啊?那可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
“而小弟卻也因為那一場風暴撞傷,在病床上足足躺了一個多月。”譚嘯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看在袁克定的眼中,自然明白了當時受傷的部位便是這條胳膊。
譚嘯苦笑着嘆了口氣,接口道:“小弟後來回想,怕是真如那老人警告的一般,為無緣之人偷窺天機得了報應!而譚家的橫禍……”譚嘯表情悲戚說不出話來,好似疲憊至極地以雙手撫額,遮住了半邊臉,其實卻偷偷地透過指縫觀察着袁克定神情的變化。見他張口欲言,譚嘯卻搶在前頭說道:“自那之後,小弟才漸覺那老者所言未必全是無稽之談,是以不敢再將他的告誡當做耳旁風,從那時起,只當自己從沒學過這《生死天書》。”
“其實小弟離家這麼多年不曾回去,也是因為內心恐懼會果如傳言那般禍及家眷……”譚嘯苦嘆一聲。
袁克定百爪撓心,恨不得立時就逼着譚嘯施展那傳說有鬼神莫測之功的神術為自己占卜一番,假意陪着譚嘯嘆息幾聲,又勸解了一番,見譚嘯神色平復,這才試探。“亮聲啊……”袁克定端着杯坐到了譚嘯身旁,“為兄受家父影響,對於堪輿命理之說向來十分之信服,更曾親眼目睹這玄妙之術的神奇……”
譚嘯心頭一震,自己苦苦期盼的機會來了!又怕自己答應得太過痛快反惹袁克定的懷疑,遂沉吟少頃,做出決然之色道:“大哥待我仁至義盡,亮聲若只為獨善己身而罔顧大哥的恩情,豈非禽獸之為?”見袁克定眼中升起滿意的神情,譚嘯不動聲色又道:“不瞞大哥,這《上策》中批運程命數的法門十分玄妙,正所謂命由天定、相自心生,小弟觀大哥氣色乃是其中最淺薄的手段,是以雖能知大哥身罩華光、面蘊紫氣,乃是心想事成、喜事臨門之兆,但也只得三分表象,就如那霧裏看花、琵琶半遮。”
袁克定跟在袁世凱的身邊見識過的大師神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各個說起話來都是雲山霧罩、高深莫測,卻沒有哪一個像譚嘯這樣誠實地承認自己只勉強得了表象尚未見真髓的,不由更認為譚嘯仁厚質樸,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那高深的法門又是如何?”袁克定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譚嘯神色肅然。“那便要講究天時、地利、緣法,缺一不可!”春風中,譚嘯含胸拔背侃侃而談。
問過袁克定生辰八字之後,又以筷箸為筆,譚嘯運筆如飛在那石桌之上塗抹勾畫了好半晌,隨手放下筷子,雙眼微合,嘴裏念念有詞。袁克定在一旁直看得瞠目結舌,震驚無比,且不說譚嘯在桌上寫的是字是符他看不明白,就連譚嘯嘴裏念叨的亦如鴨子聽雷一般。
人心古怪便在此處,譚嘯這番作態若是看在一個對風水命理之說毫不信服的人眼中,那就是裝神弄鬼,必然嗤之以鼻;但是在袁克定看來卻是截然不同,心中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地等待着譚嘯的推算結果。
對於金字門的手段技巧譚嘯太拿手了,不久之前在滬時,他便是憑着這套手段令得姦猾似鬼的黑道大梟黃金榮都對他敬若神明,若是他肯開館張幡,只怕這世間便會再多出位神算來。
“大哥,可真是巧極了!後日夜半子時便是您的小吉時,乃是一年之間除了大吉時之外最佳的好時辰,天人交感,可推十年運程!”譚嘯睜開眼,喜出望外地說道。
袁克定大喜過望,握住譚嘯手腕:“那就煩請亮聲……”
譚嘯肅容頷首道:“那是自然,小弟責無旁貸!”
頓了頓,譚嘯為難地道:“只是這地利恐怕有些問題。”
“此話怎講?”袁克定忐忑地問,“難道這北京城的風水不好?”
譚嘯眉頭微皺,搖頭道:“天下四大龍脈,北京城位居其一,風水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是這龍脈彙集的正位卻是紫禁城中的太和大殿……”譚嘯苦笑望向袁克定,“那豈是誰人都能去得的地方?偏偏若不能在太和殿方圓百丈之內引借龍脈之氣通貫天地,推算的結果極可能會出現誤差。”
這種查探太和殿異象的大好機會他怎能錯過?對普通人而言,紫禁城是銅牆鐵壁,但是對袁克定來說,應該並非難事。
譚嘯擔心的是後天晚上的天氣。
“這個……”袁克定意外地露出為難之色,“本來進宮是沒什麼問題的,只不過自從太和殿頂每逢晴夜便出現奇異天象之後,家父為免心懷叵測之人違於天意,派重兵增加了防衛,入夜之後,皇城十里內執行宵禁,便是內宮裏的人都嚴禁靠近前三殿,這件事確實不太好辦。”
袁克定眉頭緊皺苦思良久,抬手將大半杯紅酒盡數倒進了口中,一抹猩紅的酒汁順着嘴角溢出,眼中射出決然的神色,“此事我來想辦法,你等我的消息!”
時間緊迫,袁克定連敷衍的心思都沒了,匆匆離去安排此事。譚嘯靠着欄杆欣賞這昔日的皇家園林美不勝收的景色,沐浴在春日暖陽中,小口地啜着葡萄酒。
譚嘯現在想的全都是鳩佔鵲巢的“譚忠”,這個神秘莫測的老頭兒救了他,同時又捏住了隨時能讓他粉身碎骨的命門,然而他連此人是敵是友都不知道。
這世上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那麼譚忠的目的是什麼?
譚嘯終於還是沒有等來紅豆,心情便有些失落,總統府內甲第連天,輪焉奐焉,也不知紅豆身在何處,被困在總統府中這麼多天,又一直未見到自己,想必難以心安。
午後,譚嘯索性懷着試探的心理朝總統府外行去,結果非但沒人攔他,那位袁府的管家看出他要外出,甚至問需不需要為他備車。譚嘯詢問下才知道,前日袁克文赴津前特意交代過,務必招待好他。
譚嘯忽地想起兩天來一直沒見到秦自成,隨意地問了一句,那管家呵呵一笑道:“秦先生畢竟是有差事的人,這兩天或是衙門裏公務繁忙吧,小人也一直沒見他那小院兒的燈亮過。”
倒省了見面尷尬,譚嘯婉言謝絕了管家為他備車的好意,一路走出總統府,沿路哨位紛紛行禮問好,讓譚嘯慨嘆難怪無數人熱衷於追求權勢,這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感覺確實讓人飄飄然。
譚嘯這時才有機會仔細地欣賞總統府的正門,新華門是袁世凱定總統府於中南海后才開闢的,傳言取“新中華民國”之意,坐北朝南,原本是一座二層明樓,名曰“寶月樓”,傳說是當年的乾隆爺為香妃所建。登樓北望能見海中仙山,南望即可見長安大道繁華的市景。樓外原有皇城圈禁,改樓為門時將皇城扒掉了一段,砌起了兩堵八字牆將寶月樓與皇城連成一片,又在樓北瀕湖修建了一座大影壁,從外望去,卻是看不見門裏竟是一片汪洋碧波的湖泊,從風水上講,這叫做“藏風聚氣”的格局。
他也不坐車,兩手插在褲袋之中,如同走馬觀園一般,圍着新華門轉了個大圈。周邊的情形比起他當年離京時已然模樣大變,門外的清真寺已被拆除,長安南街一溜兒原本是破舊的民宅,現今被一道青磚花牆給遮住了,譚嘯不禁暗覺好笑,這條別緻的圍牆更像是塊遮羞布。
譚嘯散步似的行至總統府西側街頭,這條街原名叫做“灰廠”,如今也改為了府右街,想來是袁世凱嫌這名字不雅,房屋比譚嘯印象中多了許多,舊日的菜園、井窩子上都蓋上了民宅。
優哉游哉地轉悠了好半晌,譚嘯招了輛洋車往北京飯店行去,到了飯店樓下,他卻忽然改變了主意,不經意地回了下頭,就看到十幾丈外一輛撐開了頂棚的洋車,速度不快不慢,剛好與他所乘的車保持着一段距離吊在後面。
袁克定?洪門?還是隱藏在暗處的其他勢力?譚嘯此時豈能瞧不出來自己被人盯上了?
車夫四十多歲,一臉風霜樸實,雙手佈滿老趼,車子拉得十分平穩,譚嘯閑聊中有意無意地詢問了幾處頗為偏僻所在,老實巴交的車夫都想也不想地給出了答案,以譚嘯的目力觀察試探了良久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便放下了心,讓車夫拉着他到處轉轉,他則靠着椅背假寐養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譚嘯驟然被一陣尖銳刺耳的哨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幕混亂至極的場面。十幾丈外,黑壓壓的人群四散沖逃,哭喊聲、求救聲此起彼伏,還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打到袁世凱”、“反對二十一條”的口號。人群中絕大多數都是年輕男女,看穿着應該以學生居多,外圍有大量荷槍實彈的軍警揮舞着手中的警棍,狼入羊群一般肆虐逞凶,整條街一片狼藉。
那車夫嚇得呆立在街心,雙手抓着扶手不知所措,兩條腿打擺子似的顫抖不已,眼看無數人朝這邊狂奔而來,洋車就好像一片小小的樹葉,頃刻便將被兇猛的人潮吞沒。譚嘯騰地從車上站了起來,朝那被嚇呆的車夫嘶聲吼道:“回頭!回頭啊!”
然而不等車夫反應過來,他已經知道回不了頭了,大街另一頭也有大量的人群被軍警驅逐着朝這邊奔來,看樣子是想把人群給堵在長街中段。
整個天地都震動起來,人潮轉瞬而至,前面零散的人流頃刻沖了過來,譚嘯猛地打了個激靈,再耽擱片刻只怕就是被無數人踩死的下場!
譚嘯方想下車就覺得車身陡地劇烈一震,將他剛剛站起來的身體又甩回座椅里,那車夫在生死關頭突地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拉着洋車撞開先頭奔來的人群朝左側一條小巷衝去。也不知是他捨不得自己的車還是不忍心拋棄譚嘯,甚或是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拖着一輛洋車,竟然始終沒有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