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步一驚心
“砰!”一隻手狠狠地拍在檀木桌上,滿桌精美卻已經冰涼的菜肴被震得一跳,滿盛的杯盞濺出一串酒液。
“豈有此理!”秦自成咬牙吼道,臉色陰沉得彷彿暴雨之前鉛雲密佈的天空,坐在他身旁那個男子嚇得肥胖的身軀跟着抖了抖。
這人名叫趙天明,剛過而立之年,當初能夠得以留學東洋全是因為秦自成父親對他的賞識,算得上是秦家的心腹,對於秦家大少爺的吩咐自然不會違背。
秦自成舉杯一口吞下,白凈的臉上湧起兩團讓人觸目驚心的紫紅,表情有些猙獰。他喘了口粗氣,沉聲問趙天明:“你說會不會是他有所警覺?”
趙天明遲疑了一下,瞎子都能看出來秦大少的心情極其不好,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觸霉頭,變成秦大少的撒氣筒,模稜兩可道:“按理說應該不會,秦少爺安排得神不知鬼不覺,他一個初到京城的人,視聽閉塞又怎可能發現什麼……”他偷眼看到秦自成臉上的陰鬱冰寒沒有半點融化的跡象,吸了口氣又沉吟道:“不過話說回來,譚嘯這人頗有些精明,倘若他此次果真奉有亂黨密命,少不得有同夥配合呀!”
秦自成的眉毛陡地揚了起來,眼睛寒芒一閃:“當日我與他在普化寺相遇之時,他身邊還跟着一人,自稱是他的僕從,可我看來看去都覺得那人不簡單。而譚嘯進入總統府後,那人便消失無蹤,說是被遣去原籍老家報信。我卻是不太相信,難道說那人便是接應他的亂黨?”
趙天明連連點頭附和道:“秦少爺英明,此種可能極大。莫非譚嘯知道您發現了他的身份,倉皇潛逃了不成?”
秦自成神情陰晴不定地變換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搖了搖頭:“以你對亂黨的了解,那譚嘯若真的是亂黨,他會做何選擇?”
趙天明臉上的贅肉輕輕抽動了幾下,這可是考究他真材實料的問題,由不得他不謹慎,能得到這位秦家大少的器重,在秦父面前美言幾句,他趙天明必將扶搖直上;反之,落得個酒囊飯袋的評價,恐怕在秦家父子眼中便再無重用的價值。
思量良久,趙天明張開了嘴,語速緩慢,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一般:“當年在東洋時,所見所聞輔以近年親睹,革命黨的人不僅狡猾多端,為達目的向來不惜玉石俱焚……”
秦自成聽到這裏,眉頭輕微地皺了皺,趙天明說得婉轉,他卻聽得出來,潛台詞便是革命黨是不缺乏慷慨就義的勇氣的,也就是說譚嘯聞風而逃的可能幾乎是沒有的。
“他若不逃,又不赴約,難道以為這麼拖着便可以矇混過關不成?”秦自成自言自語地說道。
趙天明似被這句話提醒,肥碩的身軀一震,臉色大變,顫聲說道:“緩兵之計?”
秦自成愣了愣,旋即醒悟,霍地轉頭盯住了面無人色的趙天明,這人是唯一能夠證實譚嘯亂黨身份的人證,假如譚嘯接近袁克文,混入總統府是別有用心的話,絕不會輕易地半途而廢,那麼解決危機的唯一辦法就是……
秦自成想到此處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鄭重無比地叮囑趙天明:“天明,你須得出入小心,謹防亂黨對你下手!”
趙天明方才也是想到了這種可能,一個大好的立功機會竟要拿性命做賭注,他再沒有初時的暗喜,臉色慘白地對秦自成說:“謝,謝秦少爺的關愛,天明自當設法保全此軀,報效大人和少爺的高德厚誼,只是……”
“放心!”秦自成不等他說出來,馬上接口道,“你是家父寄予厚望的人才,否則當年也不會派你去東洋學習軍事,我自當保證你性命無虞!”
等到楊老歪手下趕來,轉告譚嘯不能赴約的信息后,秦自成和趙天明都是鬆了口氣,暗笑自己太過多疑。
今晚譚嘯不能前來赴宴,秦自成的如意算盤便落在了空處,陰沉着臉匆匆離去。心事重重的趙天明獨自坐在雅間之中發了會兒呆,當年他與同盟會的革命黨接觸較多,對其行事之悍勇凌厲深有體會,而今聽說孫文在日本重組中華革命黨,行事風格愈加鐵血,倘若譚嘯果然是革命黨,自己就算成功捉拿了他,也必然會遭到其同黨的嚴厲報復……
他思索良久也沒有既得功勞、又保安全的兩全之策,不由得心煩意亂。“富貴險中求!”趙天明一咬牙,索性不再去想,舉杯欲飲時卻發現不知不覺酒壺已空,大聲喚來夥計上酒。
譚嘯最終還是將十二帶回了北京飯店,遠遠地就看見阿仁站在樓下焦急地觀望着。阿仁同時也看到了譚嘯,立刻迎了上來,剛要說話,忽地注意到譚嘯身旁的十二,將幾乎衝口而出的話憋了回去:“譚爺,這位小兄弟是?”
阿仁聽說這少年是半仙神醫葉永綠的弟子,也不禁露出鄭重之色,言辭之間極為客氣。
“有急事?”譚嘯一邊走下車,有些好奇地問,他還是頭一次看到阿仁這般失措。
阿仁耳語道:“有位客人在上面等您好一會兒了。”
譚嘯眼中倏地閃過一道精光:“袁克定?”
“大哥!”譚嘯疾步上前,連聲告罪,“大哥若有事,吩咐使人招呼一聲便可,怎能讓您親至!”
袁克定親熱地拉着譚嘯的胳膊並肩落座,笑呵呵地說:“該請罪的是我,白日裏事情緊急忘記招呼亮聲,二弟的性子也太過跳脫,亮聲在這北京城裏人地生疏,何必要住在飯店裏?府里大間的空屋盡可住得,咱們也好多多親近!”
譚嘯受寵若驚地拜謝,婉言謝絕兩回,袁克定卻十分堅持,到最後譚嘯順勢答應了下來。
聽說譚嘯今晚去赴秦自成的晚宴,袁克定眉頭微微一蹙,仿似隨意地笑道:“看來自成對你頗為投緣啊,這一趟晚宴竟連二弟都未叫上。”
譚嘯原本就對秦自成宴請自己感到奇怪,聽到袁克定的話,幾乎已經確信宴無好宴,鴻門宴的可能居多。
看來這個秦自成算是恨上自己了,譚嘯暗忖,不免有些後悔白天時的一時衝動,猜測起秦自成可能會如何對付自己。無意中注意到袁克定注視着他,目含審視。譚嘯心頭一跳,露出驚訝之色:“可是請柬上寫着秦兄與抱存做東,這卻是怎麼一回事?”
袁克定當即變了臉色,沉吟少頃問道:“你覺得秦自成此人品性如何?”見譚嘯露出為難的表情,袁克定笑着補充道:“亮聲儘管放寬心,為兄不是長舌婦人。”
“大哥誤會了,”譚嘯苦笑道,“只是背後講人壞話,非君子所為。”
袁克定暗覺好笑,心說若你真如自己所說的那般,下午可不會藉著有賀長雄的嘴暗示秦自成是日本人的姦細,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壞人好事又豈是君子所為?
“但說無妨。”袁克定鼓勵道。
譚嘯認真地想了一陣,緩緩地說:“小弟覺得此人太過工於心計,初識之際,小弟亦不禁為他俠義之舉所折服,然而今天……”
袁克定回想起白天秦自成的表現,笑着接口說:“結果發現他不過是個沽名釣譽、醉心權勢之人?”
譚嘯沒有說話,苦笑着點了點頭。
又隨意地聊了一會兒,時間已晚,兩人約好,明日譚嘯便搬進總統府,袁克定便提出告辭。“哦,對了。”袁克定一隻腳已踏上了車子卻又想起了什麼,拍了下腦袋,回頭對譚嘯道,“亮聲滄州可還有什麼親朋故舊?”
譚嘯的汗毛刷地立了起來,譚家是滄州大戶,譚嘯身為譚家二少爺,見過他的人一定不少,這些人就像炸彈,隨時可能將他的身份揭穿。
他不知道袁克定是隨口一問還是別有深意,低着頭輕聲說道:“小弟一直考慮回去祭拜父母與亡兄,只是離家經年一事無成,若是就這樣落魄而歸,定然會丟盡譚家的臉面。”
袁克定皺了皺眉,轉身用力地握住譚嘯的手臂,正色道:“我知亮聲心中苦楚,此時正是國家用人之際,亮聲大才光耀門楣指日可待,到時榮歸故里重振譚家,亦可告慰令尊在天之靈。”
譚嘯有點莫名其妙地望着袁克定的馬車消失,翻來覆去地思索着他方才那一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勸解還是暗示?
第二天一大早,數名總統府軍衛敲開譚嘯的房門,彷彿搶人一般將譚嘯拉進了總統府。袁克定與袁克文都不在府中,卻是早已交代下去為譚嘯準備出清凈的房間。
秦自成竟也住在總統府里,就在譚嘯隔壁小院。
袁克文留下口信去天津處理私務,少則三日多則一周,讓譚嘯安心在總統府里住着等他迴轉,而袁克定卻一天都沒有出現。這總統府里警衛森嚴,地形複雜,譚嘯不敢隨意走動,圍着湖畔轉悠了半天也沒等到紅豆,不禁大感鬱悶。
這幾天譚嘯殫精竭慮,與袁克定見面之後更加時刻如臨深淵,不敢有一絲鬆懈,着實累得夠戧,吃過了僕人送來的精緻晚餐,便靠在床頭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間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被敲門聲驚醒。
是袁克定。
譚嘯拉開房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將他朦朧的睡意盡數驅散,腦際瞬間清醒無比。譚嘯下意識地縮了縮脖頸,袁克定瞧見他齜牙咧嘴的模樣,忍不住呵呵一笑,和聲道:“深夜造訪,擾人美夢,為兄給亮聲賠罪啦!”說著認真地朝譚嘯抱拳行禮,笑容謙和,神態懇切,心情似乎很是不錯。
譚嘯連忙將他讓進房內,袁克定笑着擺了擺手道:“原本應該親自去接你的,只是有件急事給耽擱了,你早些休息,為兄給你準備了個驚喜,估摸着明後天應該就能到了。”
袁克定神秘地笑着離去,譚嘯這一夜卻輾轉反側,他猜不透袁克定口中的驚喜是什麼,一想到飯店門前袁克定有意無意的那一問,就有種心驚肉跳的可怕感覺。
他到底還是低估了袁克定的多疑和手段。
整夜未眠的譚嘯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只覺得頭疼欲裂,剛剛梳洗完畢就有下人來敲門,說大爺有請。
譚嘯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跟着那下入來到一間書房,袁克定顯然正等着他,笑呵呵地道:“亮聲果然是有福之人,我也沒想到這件事辦得竟是異常順利。”
譚嘯的喉嚨發乾,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乾巴巴地問道:“大哥,這麼早將小弟找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
“哈哈!”袁克定得意大笑,“是好事!”他回頭朝身後的那兩個下人模樣的男子招了招手,其中一個轉身朝院外走去。
袁克定對另一個下人道:“這件事你們辦得很好,一會兒去賬房領賞錢。”
那人連忙謝過,譚嘯偷眼打量,見他滿面風霜之色,神情憔悴,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心臟“咚咚”地狠狠撞擊着他的胸口,震得他渾身都在微微地顫抖,兩耳嗡嗡作響。
“你看看他是誰?”袁克定指向門外,方才離去的那個下人攙扶着一位鬚髮花白的老人走了進來,“亮聲,可還能認出這位老人家?”袁克定注視着譚嘯笑問道。
這位老人看上去已是耄耋之年,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肥大棉袍,乾癟的臉上褶皺堆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目光混沌無光,讓人不由想起在風中搖曳着,隨時可能被吹滅的殘燭。
譚嘯怔住了似的目不轉睛地盯着一步步緩緩走來的老人,一顆心卻幾乎撞破胸膛,他知道“譚嘯”一定是應該認識這老人的,他是誰?
笑意盈盈的袁克定有些奇怪地皺了皺眉頭,眼底閃過一抹疑惑,輕聲招呼道:“亮聲,難道你認不出他了?”
“亮聲?”那老人看似老邁不堪,耳力卻頗佳,顫抖着重複了一遍,昏暗的目光從身前人群掃過,看到譚嘯時身體忽地猛烈地抖動起來,竟掙脫了攙扶他的人,邁着一走三晃的步伐顫巍巍地朝譚嘯走來,嗓音沙啞地叫道:“二少爺!嗚嗚嗚……二少爺!是老奴啊!老奴是譚忠啊!嗚嗚嗚嗚……”這老人竟已經淚流滿面。
譚忠?譚嘯心念電轉,這個自稱老奴的譚忠肯定是譚家昔日的僕人,他竟然錯把自己當成了真譚嘯!
譚嘯仍舊沒有動,用迷惑的眼神盯着越走越近的老人,懷疑地說:“你是譚忠?”
“二少爺,老奴是譚忠呀!忠叔啊!您認不出老奴了嗎?您與離家那時相比一點都沒變,老奴卻是老得厲害了……”譚忠使勁地握住了譚嘯的手,不停地淌着眼淚,“老奴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您一面,便是即刻死了也甘心了!”
譚嘯上下打量着譚忠,沒有說話,飛速思量着這是不是袁克定安排的圈套,看這老人老淚縱橫、情真意切的模樣,倒不太像是裝出來的。
“當日老爺和夫人去了之後,譚家的宅院都被那狗官和兵丁滿佔了,譚家的下人都散了,大少爺變賣了田產離開滄州再無音訊,老奴本想追隨老爺於地下,然而為了能再見您一面,老奴咬牙苟延殘喘到了今日,還以為此生再不能與您相見了……”老人一邊抹眼淚一邊念叨着,另一隻手卻死活不肯鬆開譚嘯的手,好像怕一鬆開他就會不見了似的。
譚嘯被老人握得生疼,暗暗奇怪這老頭看起來一陣風都能吹倒,哪裏來的這麼大的力氣?是不是他太過激動了?他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睛裏精光乍現即逝。
“忠叔?”譚嘯試探地喚了一聲,老人立刻破涕為笑,連聲答應。
袁克定重又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譚嘯的肩膀:“怎麼樣,亮聲,這可算得上驚喜?亮聲啊,你們譚家的這位老管家可真是忠義可嘉,這幾年一直是他在照管着令堂的陵墓!”
譚忠聽到袁克定說話,忽地想起了什麼,指着袁克定對譚嘯道:“二少爺,這位大爺可是位大善人哩!他起先說能讓老奴見到您時,老奴還不信他呢!”
“大哥,大恩不言謝,亮聲不知何以為報。”譚嘯眼圈通紅,哽咽道。
袁克定不悅地瞪起了眼睛:“你可是不把我當大哥?這點事兒算什麼?”
譚嘯感激地朝袁克定重重點了下頭,又真誠地對滿眼慈祥的譚忠說:“忠叔,辛苦你了!”
“亮聲啊,老管家年歲已大,為譚家盡忠多年,我看這次來就留下吧!”袁克定感慨地嘖嘖嘆道,“如此忠義之仆世間難尋啊!”
譚嘯攙扶着舉步維艱的譚忠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小院,下人送上早飯便被譚嘯打發走了。確定了小院內外再無第三個人後,譚嘯輕輕關上房門,臉色在房門合攏的瞬間變得陰沉如水。
“你究竟是誰?”譚嘯在譚忠對面坐下,死死地盯着神態激動的老人沉聲問道。
那張蒼老面容上深深的皺紋倏忽舒展開來,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黯淡無神的老眼中陡然射出一道精芒。“老奴是譚忠啊……二少爺。”老人輕笑道,聲音雖仍老邁,卻不復此前的衰敗。
譚嘯的手心已經是一片濡濕,方才若不是這老者在他掌心寫下了一個字,他決然不敢與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譚家老管家相認,也正因為那個字讓譚嘯心裏生出一股寒氣,那種危險的感覺甚至比被袁克定揭穿身份更強烈、更可怕!
那是個“祁”字!
他不知道這老人是不是真的是譚家的下人,但是有一點他能確定:這老人知曉他的身份!
這世上知道祁門的人不多,而知道譚嘯就是祁門弟子的人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這人究竟是誰安排的?
無數猜想推斷紛至沓來,撐得譚嘯的腦袋腫脹欲裂,眼睛卻沒有放過神秘老者臉上的任何變化,而老人片刻間所展現出來的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氣勢,也讓他明白了在袁克定面前行將就木的垂老之態完全是偽裝出來的。
真像啊!譚嘯心中劃過這個念頭,他不得不承認當時連自己也沒發現絲毫破綻。
“你知道我並不是譚家二少爺……”譚嘯鍥而不捨地追問,“為什麼幫我?你是如何知道祁門的?”
“祁門啊?”老人喃喃重複道,眼中射出懷念的神色,悠悠地嘆了口氣,笑眯眯地看着滿眼警惕的譚嘯道,“我知道的比你所能想到的多得多……”
譚嘯驀地變色,張口欲問他還知道些什麼,老人抬頭示意他不要出聲,隨隨便便的動作竟流露出一種特別的氣勢。譚嘯一滯,下意識地閉上了嘴,自己都莫名其妙為何在這老人面前會像一個孩子似的乖乖聽話。
老人的眼神很和煦,就像春日午後的陽光讓譚嘯說不出的舒服。這讓譚嘯感到不安,他覺得自己對老人的警惕在一點點地消減,而他卻是連此人是敵是友都尚未確定!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老人呵呵笑了起來,露出只剩下了寥寥無幾的牙齒,“來之前我可是一顆牙都未落呢!”老人有些可惜地搖搖頭。
譚嘯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了牙?忽地一個念頭躍上心頭,老天爺!該不會是為了此行他故意將牙齒打落了那許多顆?
老人沒好氣地掃了眼瞠目結舌的譚嘯:“你難道認為一個黃土埋了半截的老不死的,還能有一口可以啃羊腿的好牙?你該不會覺得這總統府里的上上下下都蠢到了這種程度吧?”
譚嘯忍不住有些惱火,怎的在這神秘老人面前,自己彷彿透明的一般,是這老人修成了“他心通”,還是自己隱匿心念的功夫真的這麼淺陋?
神秘老人的話其實變相承認了他並不是真正的譚忠。
雖然一再被看破了心中所想讓他暗惱,可仍不禁為這老人思慮的縝密和狠絕感到心悸。明知道老人說的有道理,譚嘯卻故意撇嘴有些不屑地輕聲嘀咕道:“袁克定又沒見過真譚忠,你完全不必這麼做!”
“你錯了!”老人神情鄭重地看着譚嘯,用教訓的口吻道,“這世上確然有譚忠此人,我要做的不是假扮他,而是變成他!袁克定既然能找得到譚忠,誰敢保他找不來譚家其他的下人?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也不知道你師傅是怎麼教你的!”
譚嘯哪聽得了有人說師傅的壞話,神情瞬間變得冰冷,怒氣沖沖地瞪着兀自說個不停的老人,而後者卻像根本沒看到他那要吃人似的眼神,冷笑道:“他一定告訴你,決不可相信任何人吧?嘿嘿!自己是騙子就認定人人都是騙子?笑話!”
“胡說八道!”譚嘯怒氣衝天,面色鐵青地駁斥道,“那你為何謊稱自己是譚忠?為何謊言我是譚家二少?”
老人嘿嘿一笑,不以為然地睨視着譚嘯:“十天前,我在譚老爺夫婦墓前找到了譚忠,日夜陪着他,將他畢生經歷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六天前,他咽氣后,是我安葬了他,按照他的模樣染白頭髮、粘上鬍鬚、打落牙齒,便連表情、口音、用詞都學了九成,之後的日子我日日打理譚老爺夫婦的陵墓,與他日常所做絕無二致,誰敢說我不是譚忠?就算譚老爺死而復生也未必能分辨出來!”
譚嘯直聽得張口結舌,他自忖自己每次設局之前所做的準備已經足夠細緻,然而與這老人相比簡直是不值一提,單薄得好像一張草紙,輕易得似乎一口氣就能戳破。
更加令他感到驚駭的是,自己與袁克定真正相識不過三天,袁克定即便去滄州搜尋譚家舊人,最多也只是在得知譚嘯身世后才生出的念頭,而這老人竟於十日前便開始為今天作準備,難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再看看你!”老人不屑一顧地哼道,“老奴倒要請教譚家二少爺,可知你嫂嫂的姓氏?可知你那位投河自盡的娘子是哪家的女兒?可知你少時私塾的先生姓甚名誰?可知……”
譚嘯初時還能強撐,然而只聽到老者的第二個問題便不由得悚然動容,待到最後竟然汗流浹背,濕透重衣,只覺自己實在僥倖無比,若是提出這些問題的是袁克定,此刻的自己怕是已經鐐銬纏身,身陷囹圄了!
“多謝老前輩教誨,小子還自以為勝券在握,原來竟是漏洞百出!”譚嘯朝老人恭恭敬敬長鞠一躬,心悅誠服地謝道。
老人安然受了一禮,輕撫頦下雪髯,點了點頭:“還不是無藥可救,嗯,比你那個師傅強得多!”
譚嘯剛舒展的眉頭不禁又皺在了一處,暗道這老人怎麼好像對自己的師傅成見很深,似乎很了解師傅似的。
“老人家,請問您高姓大名?莫非您認得小子的師傅?”譚嘯儘管聽到他屢次貶低師傅心中不悅,卻不敢表露痕迹,畢竟這老者在關鍵的時刻救了他。
這老者對騙術的論斷乍聽上去好像是在胡言亂語,細細想來卻讓人回味無窮,越想便越覺得高明!
“也虧你是祁門弟子,豈不知名號這東西便與衣服一樣,到什麼季節換什麼衣服,難道你靠穿着記人、識人?”老人沉着臉子哼道。
譚嘯無話可說,他被老人教訓得一點脾氣都沒有,誰讓人家句句在理呢,其實這些道理並不高深,卻也正因為淺顯而太容易被忽略了。
“去倒杯茶來!”老人口沫橫飛地教訓了譚嘯半晌,直到口乾舌燥方才作罷,“從我邁進這大總統府的門兒那刻起,我便是譚家老奴譚忠,你也要記住了,你是誰!”
直到袁克定着人來請譚嘯,他也沒能打聽出一絲一分這位老人的身份來歷,但卻對這位老人生出了一種很奇妙的親近之感,一種令他感到陌生而又舒服的感覺,在紅豆身上他曾隱隱有過這種感覺,多年以前在師傅身上也有過,譚嘯不敢確定這種感覺是否就是所謂的信任。
“小心應付,袁克定此人心思陰沉,城府頗深,你去吧!”老人揮揮手示意譚嘯快走,“估摸着他要是用你,肯定會把我留在這裏,一來為拉攏你,二來也有扣為人質的念頭,倒也正好,我這次來本就不想走的……”
這倒好,昨日剛剛“揀”了個死心眼的“小兄弟”,今天又送上門一位高深莫測的“老管家”,譚嘯心不在焉地隨着袁克定遣來的下人沿湖畔蜿蜒前行,只覺得自己單是這兩天來境遇之奇,已超出了他有生以來的遭遇,山窮水復、柳暗花明,簡直就像做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