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破開混沌見天開 第十章 吾往矣
從劉伯溫的角度來看,韓明義的思想不但是為明教提出了“並蒂蓮生,極樂盛世”之外的第三條路,而且,這第三條路還是“反元復宋”和“天完民立”的補充和延伸,是他解決“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輪迴宿命”。
“天道無常,天行有常”,劉伯溫深深看了一眼韓明義,“你,卻是生而知之”。在如今的劉伯溫看來,能提出這個有悖於當世學說的人,乃反天地之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能是妖孽,必然是妖孽。
“要麼,你是應命之人;要麼,就是亂命之人。”
劉伯溫言辭鏗鏘有力,眼神直逼靈魂深處。
面對劉伯溫的詰問,韓明義神色大震,額頭冷汗直流,後背在這寒冷的冬天,也幾乎為之濕透,有一種被看穿靈魂的感覺。
難道,劉伯溫已看穿自己不是韓林兒?世上真有如此玄妙之法?韓明義強自振作精神,勉強笑道,“先生,您說得太過玄乎了!”
“以此推測的話,先生認為張角也是妖孽么?”
的確,一名十六歲的山野少年,坐而論道,換做是誰也會有此問,何況,那是後世被譽為明朝國師的劉伯溫。就比如開創太平道的張角,韓明義也一度以為他是穿越人士,不然,思想為何如此超前?
“蘄州與雞腿不可兼得!”劉伯溫卻回答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他比誰都知道那個“雞腿”所帶來的含義:第一層含義,你要去蘄州了,雞腿泯恩仇,從此便是陌路;第二層含義,雞腿共汝吃,白刃不相饒,彼此不但陌路反而會變成敵人。
然而,除了這兩層含義,韓明義卻從中分析出了他捨棄明王會轉而支持南方白蓮的意圖,並且確切地指出,或者說是威脅,然而這些確是韓明義在這山野小村並且沒有依託任何信息資料的支撐下所分析出來的。
韓明義搖頭不語,劉伯溫異彩連連。如果說,前一次的是試探,那麼今晚的磋商,則更加堅定了劉伯溫的心中所想。一個是多智而近妖,一個是生而知之而為孽。
自先祖輩起,劉家世世代代皆為明教中人,其先祖背更曾與韓家的先祖一道參加過南宋末年的紅巾軍起義,只是由於失敗,不得不隱沒於朝野之中。年幼的劉伯溫便精通天文地理,更創《元氣說》,試圖以程朱理學為基礎,探尋社會乃至王朝更迭的規律,以求助明教修成正果、證道蒼生。
而韓明義“改明為民”的想法,卻破天荒地為他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有悖於儒道釋三教學說的新的體系,而難能可貴的是,這個體系在劉伯溫思想里引起了巨大的衝擊,甚至已打破了他思維的桎梏,一條通向光明的新的道路。
“但是,明教千年傳承,光明教義早已根深蒂固,你想要打開一條新的出路,實在難如登天。”儘管劉伯溫已被說服,但要走一條全新的道路,更是鋪滿荊棘、浴火連天的道路,他也不得不渭然一嘆,為韓明義講述當前明教的現狀。
明教的千年發展史,也是與中國的儒、道、釋三教的融合史,其中,也形成了包括南宋皇室後裔、士大夫、豪強巨族、軍戶、商人等的利益集團,更總結出了一套起義的行動方案。在如今的明教里,大致分為三個體系。其一,是頂層決策體系,也就是天機閣,其代表是宋朝皇室後裔及遺民。其二,是由各利益集團所組成的明教運營體系,其代表是各地士大夫、豪強巨族、富商,彼此根據天機閣的設計和推動,完成相應的使命;其三,是明教所延伸的統一戰線和外圍勢力,即各地的白蓮教、彌勒教、五斗米教等,這些人以地方鄉紳、流民和農民為主,相對鬆散,但整體依賴明教的資源分配,也是底層執行體系。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上層建築反作用於經濟基礎。韓明義喃喃道。他的心裏想道,明教的問題,正是反了過來,形成了“上層建築決定經濟基礎”的歪路,或許就是兩者的互不調和,才是至如此局面的根本因素,也就是說在明教體系內部,利益的分配不平衡甚至對立,這也更說明了為什麼歷代統治者得政后對明教棄之如履。
韓明義卻聽得心神激蕩,向前彎腰,懇請道,“先生可願助我一臂之力?”無論家仇還是國恨,要實現心中想法,韓明義必須對劉伯溫進行招攬,然而他卻聽到了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我不願!”
抬頭卻見劉伯溫面帶微笑,神采奕奕,“但,吾往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吾往矣”。韓明義差點喜極而泣,恨不得往前握住劉伯溫的手喊一聲“同志”。這一晚的會談,從兩人的兩個“我不願”,終於在蒼生大道與宿命的輪迴間,以一句“吾往矣”達成了共識。然而,就算是韓明義也不知道,這個周公蝴蝶的效應,將邊際延於何方。
不知不覺中,朝陽升起,寒霧散去。
兩人詳談之中,卻似刀光劍影,又像狂風大浪,而終究如風暴中的小船,找到了彼岸的燈塔。
“蓬”的一聲,書房門匆忙被推開,趙嘉儀紅着眼睛、喘着氣沖了進來,“先生,不好了,元兵來了。”
劉伯溫與韓明義相對一視,彼此都聞到了陰謀的味道。按說,韓明義隨母逃亡至夾河,劉伯溫與趙嘉儀以辭官返鄉路過的名義接踵而至,無論在天機閣內部,還是在北方白蓮內部,知道此間緣由的人甚少。
兩人卻忽略了一點,既然已經初步認定南方白蓮的徐壽輝和彭瑩玉有問題,而一個月之前,徐壽輝卻能通過暗衛給劉伯溫傳遞信箋,分明是從某種途徑獲知了他們的行蹤,而這一點恰恰被兩人忽略了。
劉伯溫為天機閣天師,身份高貴,自認能震懾住徐壽輝之流,而韓明義此前卻根本沒有將目光聚焦至南方白蓮教,而認為杜遵道、劉福通才是罪魁禍首,然而,事實卻證明,兩人的想法過於想當然。
兩人的心裏暗道一聲“糟糕”!一不做二不休,徐壽輝很可能在得不到劉伯溫支持的情況下,將兩人的行蹤泄露給元兵。而從更深層次地透露出明教乃至天機閣內部的高層,已經暗藏波瀾!
“來了有多少人?”劉伯溫的眼裏掃過一絲陰霾,但也並未恐慌。趙嘉儀着急道,“來了一隊捕快,有五個人,他們聽說有人在私塾抨擊時政,要找先生問話呢!幸好楊誠機靈,打探到了他們的來意,趕忙回來報信,現在人準備到村口了。”
“確定是找先生,不是找我?”韓明義疑惑問道。趙嘉儀點頭道,“楊誠今天去鎮裏趕集,回來的時候就碰上了這些官差,這些官差也說是要找私塾先生問話。”
“如果因為學堂講學的因由,倒不用如此風聲鶴唳。但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人暗中為之,還需分析判斷,但此事不可不防。”劉伯溫向韓明義點頭示意,“來人雖只有五人,我們足以應付,但為防敵人投石問路,你母親與姥姥那邊,需要早作安排。”
韓明義點點頭。自從那封黑夜裏傳來的書信釘在書房門牆的那一刻,夾河已難為安身立命之所,然而從前世所掌握的信息,劉福通卻切實在夾河迎立韓林兒的,這三年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已無從考究,但可以確認的是,蝴蝶的翅膀帶來的邊際效應,已經讓這段歷史發生了偏差。
“既然如此,那就隨我去書堂吧!”劉伯溫古井不波道,彷彿胸有成竹的樣子,韓明義也絲絲然地緊跟其後,留下一臉問號的趙嘉儀。她轉動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好看的眉毛一眨一眨的,不解道,“先生,咱們不該躲躲嗎?”接着,又“哼”的一聲,“哎,你們等等我!”
三人來到書堂,四名官差已神態自若的坐在原本學生們的書桌上,只一名捕頭模樣的彪壯大漢,大概三十歲的樣子,左手叉腰、右手握刀,腰板挺直地環顧四周,見劉伯溫三人到來,臉上卻露出了不可思議的面容。但後面四人卻嚷嚷了起來,
“你就是那個抨擊官府的窮酸書生?走,跟我們回縣衙問話去?”本想阻止身後捕快的無禮,卻已經是來不及,喝道,“休要無禮!驚擾先生大駕!”只見這名大漢急忙向前,“卑職傅友德,見過先生,不知先生在此,請先生恕我等不敬之罪!”
“哦,你卻認得我?”劉伯溫捻須問道,眼神中帶着一絲威嚴。後面四名捕快見捕頭模樣,知道碰上了硬茬,也急忙端坐站立起來。只聽傅友德說道,“卑職曾在江西高安任捕快,現為碭山縣下巡檢,曾有緣見過大人一面。”
劉伯溫仔細打量了一下,隱約中想起了些什麼。“原來是你,當年破獲豪強‘謀財害命霸妻’一案的傅捕頭。”當年劉伯溫曾在江西高安任縣丞,在任期間,他鋤強扶弱,剛正不阿,執法嚴明,打擊了幾個劣跡昭著的豪強惡霸,整治不良風氣,深得高安縣百姓和底層小吏的讚賞。從傅友德的話中得之,當年他也是劉伯溫手下的捕快。
後來,劉伯溫任江浙副提舉,兼任行省考試官,也是清貴之職。然而劉伯溫也不忿元朝腐敗,辭官回鄉,來到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