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賒旗灰燼(2)
這一說又開了新話題。“是呀!戴二爺仁義呀!鏢局都不接南路鏢了,戴二爺卻親身前來救護我們。”
“只可惜戴二爺也說了,這一路鏢就是‘仁義鏢’,只能儘力而為。”
“二爺的仁義比鏢銀更貴。”
“戴二爺出面,只要廣盛接鏢,昌德鏢局、同興公鏢局必然接鏢,若瑞昌鏢局接了鏢,盛昌、萬勝也必然出手相助。”
“為甚?”
“你們晉南銀號資格老,根基厚,可是你們鏢局卻不如我們晉中的走得遠。”
“是,這個資格咱不爭。晉中商幫開闢的茶葉之路也算是貫通歐亞了。”
“哎,先有太平軍之亂,茶路已經由武夷山轉至湖北了,沒等安穩,捻軍又亂,這一路又掐斷了。難道老天非要斷了茶商的財路?”
“你就惦記着你們的茶葉,我看再不行啊,咱大夥便只能自顧自了。”
“是啊,是啊!過了河你們就到家了。”
“誒,那位掌柜,接著說鏢局。”
“廣盛、昌德、同興公,合為華北第一鏢戶,瑞昌、盛昌、萬勝,並稱中原第一鏢局。廣盛戴二爺、萬勝袁先生、瑞昌張教師,又是心意拳同門。”
“哦!原來如此。難怪外頭都道,有麻雀的地方就有晉商,有西幫的地方就有心意拳。”那位晉南幫的掌柜讚歎了一句。
“你們還不知道吧?前日裏資助馬匹的,便是周口的瑞昌鏢局!”
“那為甚不插鏢旗呀?”
“為甚?大隊人馬還在後頭呢!”
“難不成戴二爺遲遲不起拔,就是在等他們?”
“哼!跟你說吧,瑞昌鏢局的少東家,把大炮都給拉過來啦!”
“好懸納?”
會館裏不光是晉中商人,還有更多的晉南商人和陝西商人。晉南商幫跟晉中商幫同路不同歸,自賒旗鎮往北,走伏牛山余脈至洛陽,過了孟津渡口就到了晉南地界。而晉中商幫還得繼續往北,因而兩幫的心思便有了分別。
不過危險的也就是出賒旗到洛陽這一段,戴問雄屬晉中商幫,這些商家都想藉著戴鏢的威望傍道而行,可如今捻匪連朝廷都敢反,這些人也不得不重新估量戴問雄的實力。
一個年輕掌柜撓着鼻子道:“捻子不就是要銀子嘛?花錢買命不就是了?”
幾位掌柜都異口同聲道:“說甚!那銀子是東家的!你是哪家的夥計?”
“東家不也道以人為本?”
“東家的銀子也是全號上下用血汗拼來的!你算個甚東西!”
“嘿!你怎麼罵人?”
“罵你?我還要替你們東家打你呢!”
“我就是我們號少東家!”
“少東家?那我就替你爹、你祖宗教育你!”
“哎哎!翻臉了啊!翻臉了啊!”
晉商按地域可分為三大商幫,為平陽幫、澤潞幫、晉中幫,也有稱為絳太幫、路南幫、上府幫的。三大商幫相繼起興,競相輝煌。平陽府為晉商發源之地,宋朝時就已稱雄天下了。平陽、潞澤以鹽鐵、絲綢發跡,明朝時就有了錢莊銀號,比晉中的票號早了二百多年。澤潞二州為南北必經之地,曾經一度興盛,為晉商中實力最大的一支。而後在內外競爭的變革之中,澤潞幫逐漸衰落,晉中幫雄踞口外,平陽幫則坐鎮中原、京師、江南、西北,晉中幫看準時機,巧妙地利用各地分號,把錢莊改為了票號,強化了匯兌款項等業務,一時間繁盛發達,逐漸構成了現今“北號南庄”的局面。
華北第一鏢局總號坐鎮平遙,主要受雇於“祁、太、平”為代表的晉中商幫,押送貨物,也多為票號周轉的現銀。走鏢掛旗為“太汾鏢”、“太谷鏢”,也就是以太原、汾陽、太谷所轄地域為區分的鏢期。
此時這些商家又不得不看着晉中幫的舉動跟進,晉中幫撤庄,自然是戴問雄帶鏢押運,而賒旗鎮的寨主又是戴問雄的侄兒,戴家鏢隊一開拔,賒旗鎮必然不保。因此,也不得不把身家性命託付在這最後一趟鏢上了。
一些靈活的小號,頭着幾天就暗自請了鏢客,喬裝改扮,偷摸上路了。有走出去的,也有撤回來的,大多都死在了半路。
許多人便開始神話戴問雄,以此安慰人心、穩定局面。有人宣揚:“昨日我跟隨二爺之後,戴二爺一口大寶劍,左右盤旋,避青入紅,遊走於群匪之間如入無人之境!”
也有人為戴問雄擔心:“戴二爺為了我們,可是得罪了江湖朋友了。”
“什麼江湖朋友,濫殺無辜的就是江湖敗類!”一想到圍城的捻子,這些做商人的就起急。
“你知道個甚?戴氏祖上自明時就與各地好漢有密切往來,至戴龍邦而兄弟時就有了今天的局面,若是有來歷的首領,跟二爺都能攀上輩分。你當戴二爺只會動刀動槍,那還打得泛嗎?受過關照,便是朋友。”
“不管怎麼說,二爺往後這鏢不好走了。”
“別說這喪氣話!想二爺當初,鏢喊滄州,立擂大漠;總號祁、太、平,腳踩東、西口;而後坐鎮賒旗商鎮,比鄰伏牛漢水;護送商隊入草原、過大漠、通歐亞,大漠盡頭都有威名,這威望可不是守出來的,而是趟出來的。”
“都先別說這些了。”說話的還是頭前那位陳老掌柜,拔着腰板找了一圈,走到一位相貌英俊的短打扮夥計面前,拉住那小夥計道:“立安小師傅啊!麻煩再跑個腿兒,代我們幾個老傢伙去問問戴二爺,‘復’字號是什麼時候起拔?早先不是訂的今日么?難道真是等什麼瑞昌少東家的大炮?我看這話是謠傳。”
其實許多人都知曉,戴問雄也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了,原不必親自前來,他能來,一是圖個道義,再個也是受了復盛公喬致庸的委託。喬家走鏢專用廣盛,多少年來,一直出重資養着廣盛的一等鏢師,可以說喬家要走,廣盛就必須起拔。
“各位掌柜稍等,我這就去!”立安雖然功夫不咋地,但卻是戴問雄老家過來的人。
“我跟你去!”自稱見過戴問雄身手的小夥計也跟了出去。
這二位剛轉出門,不大功夫,那一位又扶着一個破衣爛衫的老頭兒回來了。人還沒到,血腥氣味先撲了進來,那老頭子一邊走一邊哭,塵土、淚水糊了一臉。
在他們身後,又有四五個灰頭土臉的夥計,相互攙扶着爬進了門,招呼都顧不得打了,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低頭瞪眼也不說話,只是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氣。
最後進來的是一位滿臉沮喪的大鬍子,手中緊緊抓着一口單刀,渾身血跡斑斑,也不知道哪是自己的血,哪是別人的血。
眾掌柜提心弔膽圍攏過來,仔細辨認了一下才喊出聲來:“顧掌柜!您這是怎麼了?”
“嗨!”那老掌柜用一雙沾滿泥土的臟手抹了一把前額,帶着哭腔道:“慚愧呀!慚愧!”然後就捶胸頓足地嚎啕起來。
掌柜們相互對望,這定是幾個商戶私顧了保鏢想趁亂脫身,可惜路上遭遇了土匪。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位掌柜湊上前來,遞給老頭子一盞茶,“顧掌柜,外面是甚情形?”
老頭子用一雙枯瘦的老手推開茶杯,就見老頭左手繃著布條,看樣子左手的拇指、中指已經不見了。
“啊!”那端茶碗的掌柜手一哆嗦,“啪啦”一聲,茶碗摔了個粉碎。這定是忘記了摘下扳指,被人連帶指頭都切了下來。這下,這些人都斷了僥倖的指望。
老頭扯着袖子掩了掩:“早日聽說捻子是烏合之眾,平日裏也是耕田種地做買賣,小的不過偷雞摸狗,大了也就販個私鹽,傳說實在餓急了,才在農荒之年出來打點糧食。我還以為攀上兩句好話也就過了,可沒想到一個個快馬長刀,衣裝整齊,背上都插着五彩牙旗,嗷嗷地來,浩浩地去,若不是呂師傅護着,我早癱在那裏了。”
“哎!按下葫蘆起來瓢,太平軍、捻軍、回亂、白蓮教,這教那教的,五花八門的,弄得八旗、綠營都亂不成軍了,你還敢跟人分辨兩句!”
“快都別說了,大夥兒抱着團兒往外沖吧!如果再放一把火,咱們怕是都被烤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