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唇典機鋒(2)
夜裏起了風,乾冷乾冷地刮著。馬隊在荒蕪的大地上繼續行走,袁鏡儀跟王乃謙走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地面,只踩着馬匹走過的線路跟隨趕路。雖然不是什麼大路,踢上去卻光禿禿的曬得很乾,但也不十分硬,車輪軋上去會聽到一些土粒碎掉的聲響。
頭前的趟子手小心地護着搖搖晃晃的馬燈,照亮了一小圈模糊的光亮,之外便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得是像另一個世界。偶爾遇見幾棵樹,影影綽綽的,夜色里充滿恐怖,路就顯得額外長。
駱駝感覺着橫插在鼻子裏的柳木棍,一峰接一峰跟隨着牽引很有秩序地走着。拉駱駝的許多已經上了駝,跨坐在高高的貨馱上搖搖欲睡。領房人不敢大意,依然在頭前蹚着路。
馬匹在風裏艱難行步,車把式時不時地喊着“咦咦、嗚嗚”,用鞭桿鞭稍觸那馬背或馬耳朵,給它們鼓勁,調整方向。嘴裏也是含糊不清,一張開就有沙土往裏灌。
馬燈有個玻璃罩子倒是不怕風,晃悠着,在黑夜裏拉出來一道閃爍的火線。可沙土漫天飛揚的,牲口受得了人卻受不了。駱駝客跟北路鏢師長年走沙漠,卻也習慣了風沙,都拉了紗巾蒙了口鼻,南路的鏢師們沒經過這個,只能用手捂着,一個個偏着臉眯着眼。心意門的索性閉了眼睛,就拽着馬轡頭,用腳掌試探着走。
風越是大,人馬越是急行,都想儘快感到預定的地點。這裏也看出了馬跟騾子的不同,馬跑得快、但幹活不怎麼行,而且吃得也多,停下來就是不停地咀嚼,若是夜裏不喂一把精料,不出幾日就會掉膘。騾子雖然倔強了些,不如馬那般靈性,也不如馬那般靈活,但是吃苦耐勞,恆勁十足。
戴問雄算了一下行程,與尚燕虎商議道:“尚師傅,輪子盤頭吧?”
尚燕虎早就不想走了,他的想法很簡單,誰敢動了他的馱子,回頭就帶人滅了劫匪滿門。答應一聲,朝隊伍喊道:“駐了駐了,渾天插棚兒,擺大溜子(刮大風)輪子盤頭(停車圍攏),炊散頭子(起灶)、甩條子(方便)、錯齒子(吃飯)不抿山(禁酒)。”
夥計們陸續傳令,起灶的起灶,支房子的支房子。袁鏡儀從各隊的準備中也看出了門道。支房子的多是拉駱駝的,圍着生火的多是鏢師。也不消多大功夫,整個隊伍便分解成了許多小隊。袁鏡儀將自身物品跟王乃謙叔侄並在一組。
戴問雄遣人挖坑點火,這第一夜,他怕是休息不成了,火光照着滄桑而堅定的老臉,着實讓人感覺到了走鏢的不易。
夥計們忙活起來,因為穿着厚實的衣服,微光中顯得有些滑稽,但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戴問雄也被風吹得五官聚在一起,大風裏抖動着鬍鬚四下尋了尋,風太大了,一生火就亂刮,這些人又不得不選着土地鬆軟的地方往下掘坑。
袁鏡儀跟梁浩伯學過各類的盤灶,早早就將火生了起來,幾個人又一圈圍住,各自支起一個避風的小帳子,遠處看去,也就沒了火光。
走口外的駱駝客早就習慣了風餐露宿,很條理地將貨馱卸下,按慣例留出燒水放哨的,支起了大帳房子,將毯子一鋪,就守着風燈吃喝起來。他們身上帶着現成的牛舌餅、烤饢、疙瘩干一類的乾糧,伸手抓一把,就着白水就能填飽肚子。
各隊伍按着自己的方法收拾停當,又小心地隱蔽了火光,雖然是一支龐大的隊伍,但不一陣便消失在了夜幕里,那高大的駱駝,也卧下來,化作了一堆亂石。
眾鏢師頭湊到戴問雄這邊商議路程,袁鏡儀也按着規矩過來點卯。玉政道:“戴老前輩,此地已臨近舞陽,若向北走,天不亮可趕到北舞渡。若向東走,明日也可到商水,橫斜向南,便是駐馬店了。”
拉不完的賒家店,填不滿的北舞渡。這都是水路的碼頭,若是春風解凍,到了北舞渡就可以入沙河走水鏢。周口的鏢以水路為主,分佈極廣,西路到開封、洛陽,東路到蚌埠、德州,接連運河,直通京師。項城鏢先後依附的三個大門坎,恰巧又都是漕運總督之職。
戴問雄道:“騾馬諸多,還是直奔周家口吧。”
有鏢師惋惜道:“也不知道方才那一隊探路的人馬怎麼樣了。如果方才有他們開路,說不定先就把頭前的土匪全殲了。掛着捻子的旗號,他們做了鬼都不知道找誰報仇。”
鏢路上通常不與合夥的鏢師議論長短,這話並沒引起過多的探討,但尚燕虎還是哼了一聲,鑽出了帳篷。
冷風一吹,不覺起了困意,長虹也招呼諸鏢師各司其職,準備休息了。
譜上有言: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黑夜烈風休行路,行路必有禍與凶。雖然說中原武林是一家,但放在大漠裏,戴問雄不怕劫匪,放在中原反而擔心起來。
戴問雄吩咐望哨的鏢師:“此地滿含殺機,人不與天地爭氣,當慎之又慎。”
與這邊囑咐停當,戴問雄又去了僱主那邊慰問。掌柜有掌柜的愁事,此時誰都沒能睡下。
王寶柱也拉着袁鏡儀一起來聽。一些知情人說,太平軍餘黨合了捻軍,一直往北打,破了河南這關也就進了直隸。地處平原,馬隊便於馳驟,一騎可抵上五兵,千騎就可抵上五千兵丁了。捻軍的許多分旗,原本就是馬匪流寇,而且個個都是從鬼門關里爬出來的惡鬼,當著炮火掩殺直上,面對攻勢,清兵屢屢受挫。但歸根結底,是因為馬隊所眩,現今各處團練上奏朝廷,言明時下正求好馬,朝廷也極為重視,如此都是商機。八旗、綠營、團練的配備,如鞍橋、鐵嚼、馬槍、弓箭等等,因為編製不同,朝廷出資也並不平等,這其中的匯兌置辦,便多由票號代理,而今雖然身處險境,但能親身體驗到各個環節的的強弱,也就知道了各處的所需。
只是籌備糧餉、匯兌官款又是大筆財物,周旋好了皆大歡喜,處理不當也是後患無窮。涉及了官款業務,也就牽扯進了官員的權利爭鬥。像阜康、三晉源這樣的大錢莊,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現今眾多商號都面臨著危機與考驗,他們也想在危機之中為商號尋得商機,因為戰事失去的,又想在戰事上賺回來。有了閑空就開始算計,根本睡不踏實。放在過去,都是由貼身夥計照料大掌柜起居,而今情形特別,做掌柜的都捨不得夥計,讓他們早早的休息了。
王寶柱對袁鏡儀道:“袁哥,這一趟鏢下來,盈虧倒無所謂,但這一路的都是大字號的掌柜,你一定要把萬兒立起來。將來販馬、販駱駝有上府幫支持,會比自己開拓便利許多。”
袁鏡儀道:“寶柱,如果你回頭不忙,不如咱倆合夥干吧?缺什麼我想辦法,收益咱倆對半劈。”
王寶柱道:“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我還要跟家裏商量商量。但咱先這麼說著,業務上,過了黃河咱細商議。”
袁鏡儀道:“你就放心吧,我穩穩妥妥把你們送回晉中。”
王寶柱道:“袁哥應該考慮如何出頭了,這是難得的機會。我也看了,那個尚燕虎一直在挑釁擠兌你這一隊人馬,而原瑞昌的人,卻又並不在意,你帶這一隊,卻又兵分兩路,一路守在賒旗,一路做了探馬,你再不想法爭取的話,不定尚燕虎會玩出什麼花樣。”
袁鏡儀道:“先讓他折騰一陣。”
深夜,風勢漸小,大掌柜門也熬不住,戴問雄道:“各位掌柜辛苦了,想在京號的掌柜,來回走是騾馱轎子,今日各位一路顛簸、奔走,真是辛苦了。各位還是早些歇息吧,外面盡可放心。”
“戴老英雄哪裏話,能有戴老鏢師親自押鏢,我等感激不盡。”
戴問雄剛鑽出帳房子,卻看到立安匆匆地跑了過來,一看姿態就知道事情有變,不等立安行禮,先問長虹、玉政呢?
立安小聲道:“尚燕虎上線摸窯子,長虹、玉政貼上去了。”
戴問雄神色大變,“跨風子了嗎?(騎馬了嗎?)”
“沒有。”
“咱的飲過了嗎?”
立安道:“是。”
戴問雄嘆了一聲,讓立安等在一旁,回身到了帳內,與人商議道:“各位掌柜,對不住了。現下雖已過夜半,但風勢漸小又無匪患,各位體諒,若能全力急行,明日太陽落山之前便能望見周口。未免夜長夢多,我決定連夜趕路。”
掌柜們原本就坐卧不安,聽說趕路,爬起來道:“到了周口也就高枕無憂了,聽老英雄安排。”
袁鏡儀還不太熟悉晉中口音,離得又遠,一時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但就二人的表情上,料定必有異常。戴問雄吩咐立安道:“我追回去照應一下,你隨後起輪子,亮青子!馬剛飲過,記着行足百步緊一次肚帶。照顧好各位掌柜,若遇敵情,不敵時只管奔命。但奔命時也不要散了隊伍,長虹、玉政那一隊車上載的儘是滾木、鹿角,你帶那隊壓住隊尾,遇着賊寇窮追時,便一路撒下。”
稍稍躺下,這又重新掌亮兒裝馱子,不少夥計是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捆紮行囊。袁鏡儀對王寶柱道:“若是擦亮啟程,照樣能在頭半夜時趕到周口,有周口的鏢師在,叫開寨門不是問題。”
寶柱把唇點模仿着一講,原來是尚燕虎帶着一撥人手,徒步急行返頭回去了,長虹、玉政也緊跟着追下去了。
袁鏡儀道果然如此!定是尚燕虎奔襲而回,滅那伙劫匪去了。他臨行前耳語了一番,想必是用了什麼拖住人的伎倆。
立安通報一圈,又跑回來稟告:“二老爺,許多相與都問,是二老爺帶隊押鏢嗎?”
戴問雄猶豫起來,自己確實應該護着鏢隊儘快趕路,如此免得跟着那禍害引火燒身,而且有自己在,眾掌柜才會安心。但自己作為帶隊鏢頭,如果自己就這麼走了,此話傳出后,又失了對同道的義氣,又失了作為大鏢師的膽氣。
已經沒有時間來做權衡了,戴問雄左右找了找,目光落在了幾個領隊鏢師身上,先對立安道:“你去傳話,就說我親自押隊,若是有人找我,就說我前頭探路了。”然後朝着周口眾鏢師一抱拳:“各位,拜託了。”
盛昌的頭領不在,袁鏡儀就代周口的鏢隊向戴問雄起誓,一定會維護住鏢師的榮譽。
緊張匆忙的收拾之後,騾馬、駱駝都去了鈴鐺,地上的火也用土撲滅了。戴問雄囑咐,若是遇到捻子搶劫,一定不要慌張,鏢師留下應敵,商客先自逃命,先不要顧及貨物,只要不是大隊的捻子,鏢師都能應付。
這個袁鏡儀就知道了,馬不能直接飲用冷水,是沾濕了草料一併吃下,剛剛餵過草料,必須緩步溜上一路才能急行,而且走數百步就得緊一次肚帶,所以遇到突襲非常危險,只好逃命為先。
戴問雄不敢拖延,翻身上馬,先朝着鏢師指引的方向瞭望了一番。黑漆漆的也沒看出什麼。袁鏡儀牽着瑞昌細狗主動請令:“戴老前輩,我隨你一起去吧,我比較了解他們脾氣。”
戴問雄想了想,道:“也好。”
袁鏡儀也不騎馬,就在頭前快跑探路,一老一少還算默契,眼看着消失在了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