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唇典機鋒(1)
轉眼又是晚霞滿天的時辰了,最後幾線陽光出奇地光耀,隔着雲霞映照過來,將大地都罩上了一層昏黃。鏢隊騰起的塵土,就在這奇異的光色下滾翻騰舞。
路邊上顯出一條幹枯的河道,岸上是一簇簇抖着白絨絮的枯乾蘆葦,在落日的餘暉里顯出一份久違的祥和。
可突然間,一處蘆葦猛然抖動起來,一群鳥兒撲啦啦驚飛而起,緊隨着騰起了一串塵霧,碎亂的馬蹄。
戴問雄猛地一拽馬頭,下意識地就往隊尾觀望。袁鏡儀在中間看見長虹、玉政也朝這邊招了招手。唯獨尚燕虎在隊頭迎了上去。
譜上有先賢留言:寧走高崗十里遠,不走低凹一步險。眼前正是兇險之地。
也就這時,兩匹快馬已到近前,馬上的兩個探子生怕驚怴了駱駝,勒住韁繩側里繞了一圈才往回貼。雙馬被帶歪了脖子,很彆扭地歪着馬頭,斜鼓着大眼珠子,急急打了好幾個旋。差一點就要撞在一起。
戴問雄不便發作,凝着眉頭冷冷地看着,那二人用唇典暗語,先向尚燕虎做了稟報。
拉駱駝的聽不太明白,但是戴問雄一清二楚。說是前方河溝里埋伏着一隊劫匪,為首一人已經在那裏坐等了。
尚燕虎回望了戴問雄一眼,但也只是望了一眼,隨後挺直腰身,將刀一拽橫壓在了馬背上,默不作聲,繼續前行。
有經驗的鏢師知道情況有變,像鐵背龜之類,便交換着眼神,按着戒備的陣型,各自守在了自己的位置。
前行數里,拴在馬車上那高大的蒙古獒犬興奮起來,使勁蹬着蹄子,壓着身子狠拽束縛着脖頸的繩索。只有嗅到了血腥氣息,他們才會如此躁動。牲口似也感覺到了殺氣,疲憊的身子一下抖擻了起來。
戴問雄穩重地朝身後做了個手勢,同興公的人馬馬上就明白了,相互傳遞着開始準備。拉駱駝的並不慌張,出了事情只管躲在一旁就好了。
尚燕虎自恃到了河南地界,但他忘記了,跟人與綠林並不相熟。戴問雄不放心地趕上來:“尚師傅……”
剛一開口,尚燕虎就道:“戴老英雄放心好了。”
既然把權利交給了盛昌,戴問雄也只好摸着繃著老皮子的刀柄退了回去。
尚燕虎一馬當先,雁翎刀已拉出半截,較方才行了約莫四里的時候,那馬一聲嘶鳴,人立而起,緊倒騰着後腿硬退了回來。馬的前蹄剛一踏地,兩下草坷里便“呼啦”一下衝出來一隊劫匪,個個手提利刃、怒目相向,小旋風一般就將尚燕虎的人馬圍住了。
戴問雄背着身子一揚手,人馬陸續止住了腳步。但這氣氛卻方才卻大不相同了,駱駝客們也失了沉着,嘴裏“特、特、特”地發著聲響,壓着韁繩努力地穩住駱駝。
“赫武!”尚燕虎喊着鏢號跟人碰蔓,先道,“達摩老祖威武!”
那鬍子頭回道:“清錢耍的趙太祖!”
尚燕虎道:“混錢耍的十八尊!”
土匪拜的是“羅漢達摩”,鏢局子的祖師張黑五請立了鏢行時,因天下武功出少林,拜的也是達摩,從這論,鏢匪兩道是一個祖師爺。
土匪之所以叫鬍子,傳說是這行的祖師爺是十八兄弟,因殺富濟貧,動靜太響,恐怕被人家認出來連累了老母,便塗面掛髯,把自己弄成了青面獠牙紅鬍子的模樣,如此有了“土匪鬍子”一說。
都是武行出身,人不親藝親,刀不親刀把還親,往祖上講都是“義”字當先,所以吃不吃得着都有得談。
尚燕虎拽住馬匹,卻沒往前踏。袁鏡儀望了一眼,馬蹄前橫着一條齊眉棍,這在鏢路上叫“餓虎攔路”。只從攔路的樹枝、石塊上演變來的,用齊眉棍攔路,就有了點以武會友的意思。
這圈人馬雖是粗布爛衫,但以繩索捆紮着,倒也利落講究,手中執着鐮刀、鐵鉤。譜上有言:捨命的拐子救命的鐮。鐮刀、鐵鉤都是歹毒的兵刃,詭而兇殘。捻子在原野跟蒙古騎兵奔馬對抗,用的就是加了長柄的大鐮——平頭釤。對壘時動用鐮刀,就是不打算留後路了。
此時的袁鏡儀,儼然成了一個拉駱駝的,愣頭愣腦地瞅了一眼,見這一撮人擋在如此龐大的一支鏢隊面前,竟然個個波瀾不驚,想必都是能殺慣戰的老手了。
那匪首卻是穩穩地坐在路邊一個樹墩子上,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模糊了這個人的面目,看過去辨當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大鬍子,身上披着一張像是駝絨的毯子,抱着胳膊壓在腿上,腿上橫着一條長槍。在這晦暗的光色里一動不動,將氣場凝固得靜穆而兇險。
尚燕虎翻身下馬,刀就掛在馬上,空亮着手掌緩步向前,漸及漸近,將對襟的羊毛大氅也左右敞開,兩手“噼里啪啦”將周身拍打了一通,而後就張着胳膊等在那裏。
四下的人都緊盯着尚燕虎的一舉一動,手中的鐮刀明晃晃地連成一排,活像是一隻只餓狼齜着尖牙。尚燕虎做完這些,將右手一展探出中指、小指,左手在外保住,兩手交叉,並齊拇指一抱拳:“當家的辛苦,碰了。”
“碰蔓”也叫碰萬,因口音不同,也叫成碰碼、碰麥,都是報名號的意思。許多江湖行當都講究“萬兒”,武行也可叫做碰桿。桿分四大明桿:支、拉、戳、點,代表四個以武謀生的行當,走鏢的屬於支杆。
匪首異常冷靜,按說這麼大一趟鏢隊,趕着駱駝硬沖,這幾個人根本阻攔不住。戴問雄打了個冷戰,那蘆葦盪里肯定埋伏着火槍手或者弓弩手,若他們射殺了什麼人要走,鏢隊再壯也追趕不上。這便雙方交談的價碼。
袁鏡儀卻感覺,這人就在虛張聲勢地強撐,打劫這樣一支駝隊,無疑是小蛇吞象。
“心不苦命苦。馱得甚?”
尚燕虎挺熱情的樣子道:“後頭駱駝馱着酒,到了周口會朋友。”
“連日沒打着食了,這回好了,你老哥來了。”那人說著,伸右手在面前一拉,暗指:划個道兒吧?
“靠山的朋友有窯,咱個吃一線,當家罩一片,林里林外都是朋友。”尚燕虎臉上是一本正經,但字裏行間卻洋溢着熱情。
“平原地起四座山,朋友靠得哪座山?”
“朋友來了有金山銀山,朋友義氣重如泰山,到了啃吃窯內我們搬山,朋友相會如到梁山。”
那人扯着毛毯裹了裹身子,還是那麼靜靜地坐着,二人一言一語就跟景德鎮的瓷器似的,一套一套的。
立安沒在戴問雄身邊,偷偷問玉政:哥,那人為甚披毯子?之前沒見過這樣的。玉政悄悄道:八成藏着弩箭,再不就洋槍。說完,還特意看了看袁鏡儀,生怕他不知道做了衝動事情。
袁鏡儀卻在關注着王乃謙的臉色變化。
“風從哪裏起?”
“劉秀借大旗。”
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地域特色,鏢線上的唇典也不盡相同,這段就是摸清來路討價還價,若是進家與護院溝通,通常是問“海拉?不海?”這裏邊滿含智慧,一問一答聽似不着邊際,實際更多是一種心理的較量。權衡利弊,相互給個面子,往後常來常往的也方便。如果連唇典都對不上,便說明對方是沒有根基的,或搶或殺沒有顧慮。
“報個蔓吧。”那頭領道。
“頭頂三炷香,框口小回門。”
其實這一通言語對尚燕虎非常重要,跟袁鏡儀一樣,他這也算是頭一遭帶隊,能不能立住萬兒,都在這些檻上。
那大哥動了一下,翻了下眼皮看了看尚燕虎,但眼珠不轉地看了好一陣,臉上也沒表現出什麼異色。看罷尚燕虎,又瞅了瞅戴問雄。好似沒有搞懂怎麼是生瓜鏢頭。
戴問雄帶着鏢師都下了馬。那帶頭大哥對着戴問雄道:“那一位,可是‘頂花翎子’的?”
戴問雄雙手抱拳:“老大!碰了。正是‘扎腰的’。”
“老英雄這是往哪裏去?”那人依然是一副傲慢的姿態,但話語卻軟和了許多。
“祖師爺留下飯,借道的走一線。”
“支的哪根桿?吃的誰家飯?”
“支得是祖師爺那根桿,托朋友照應,吃的朋友的飯。”
那人將手從毯子裏探出來,卻也是空着手的,對身後的人道:“戴老英雄來了,熟蔓子(論得上交情),各走埝(各走各路)。”
戴問雄很認真地道:“謝了。”上前幾步,掏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現銀包裹,道:“併肩子提錢串子(兄弟全家)搬山(喝酒)。”然後蹲身擺在了地上。
強龍不壓地頭蛇,戴問雄如此做並沒失了面子,反而贏得了各方的尊重。地頭蛇攔住大鏢隊,目的也並非為了劫鏢,就是劫去了,早晚也會追回來,不過是多了些麻煩。但鏢局需要小事化了,如此保證按着鏢期把鏢物送到,以不影響僱主的商業戰略。而地頭蛇,則是為了穩固自己的地方影響。若是不穩不穩,讓大鏢隊軋着自己的地頭明目張胆地過去了,傳出去可就抹盤子了(丟臉、不好看)。
土匪頭領斜了一眼包裹,然後將手一劃:“倒埝(東面)餓虎(悍匪)跺齒窯(埋伏地),白鱉(白蓮教徒)二十丈線(二十里處),半百錢(五十人)多,片子化條子叫驢(刀、槍、火器)。”最後囑咐,“封缸(保密),上線(走人)。”
戴問雄回頭看了看尚燕虎,尚燕虎也取了一包散銀奉上。這是戴問雄的修養,也是戴問雄的精明。
那頭領喊了一聲:“合吾。”就聽着草堆里此起彼伏,“合吾”連聲,隊伍里出來一人,將地上的桿棒拾了起來。戴問雄也一招手,鏢師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駝夫“啾啾”地喊着,大隊緩緩而動,蜿蜒向前。那狗也鬆了一口氣,但卻滿臉不悅地甩着鼻子,嗚嗚地盯着那一彎彎鐮刀,眼中毫無恐懼之色。
尚燕虎也很不情願地退回來,遲疑了一下,又迎着那匪首走回去,對匪首悄悄地說了幾句。戴問雄沒怎麼聽清,只見那匪首冷着臉,輕微點了下頭。隨後尚燕虎一抱拳,中規中矩地歸了隊。翻身上了馬,大喝一聲:“起輪子嘞!”聲調里透着一些得意。
這一劫就算過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結,鏢師長年走鏢,得罪了地頭蛇,不定哪一遭就會吃跟頭。
人馬走出二里地,天色已經黑踏實了,多少有點涼風,但也覺不出這風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了。立安也經歷過許多類似的場面,看戴問雄的臉色並不輕鬆,便解悶道:“嘿!還是咱二老爺有身份!”
戴問雄道:“有甚可喜。”本來戴問雄想說“禍所依也”,但鏢途上忌諱這些字眼。
立安不解道:“老當家蔓子響,那人不但讓過,還給咱提供消息,這不應該慶幸么?”
戴問雄道:“沾沾自喜,嫉恨你的人就多了。”
“老當家拳藝高深、德高望重,這是有目共睹的,只見崇敬者眾多,並不見甚人嫉恨。”
“恨在明處反倒不怕。惹眼注目者,定有拔萃之處,拔萃者定有精專,有精專定有立場,有立場必有樹敵。”
立安道:“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戴問雄道:“本性難移,但願無愧天地。”
立安若有所悟,又追問一句:“尚燕虎此人……”
戴問雄看了立安一眼:“趕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