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櫻桃糕(三)

第十六章櫻桃糕(三)

西邊的一角天空被染得通紅,天邊大片大片瑰麗的雲霞被風吹得緩緩移動,遠處的亭台樓閣都被夕陽的餘暉籠罩,何清沅一邊欣賞着沿途的美景,一邊沿着抄手游廊向前走,身後突然傳來聲音。

“前面那個丫頭,給我站住。”

何清沅回頭一看,叫住她的不是別人,正是沈首輔身邊的六安。

雖然只打過幾次照面,不過但凡想在首輔府里過好日子的,六安這人,都不能不認識。六安人生得很精神,天生一副笑口常開的娃娃臉,很是討人喜歡。

何清沅自然不願像那些諂媚六安的人一口一個六爺六爺地喊着,只能微微一笑,換了一個稱呼道:“六管事好。”

六安沒有介意稱呼這個事,而是先瞅了一眼她手裏拎着的食盒,下意識地咽了一下口水,摸了摸自己餓得癟了下去的獨自問道:“你是前些日子小廚房的那個吧,這是給姑娘送吃的?那群丫鬟們不自己去小廚房拿?”

何清沅搖頭道:“這是送給鵲芝姑娘她們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何清沅只覺得六安眼神一亮:“不是給姑娘的,那敢情好。裏面都裝了什麼吃的?”

何清沅如實告訴他:“沒什麼,只有兩碟櫻桃糕。”

聽到是糕點,六安的興緻一下子就淡了不少。在他看來,吃這些玩意哪裏有吃大塊的肉讓人痛快。罷了罷了,眼下他餓得火燒火燎的,有點點心墊墊肚子也好。

“既然是給她們的,你拿兩塊給我嘗嘗也不打緊。”

見何清沅有點猶豫,六安連忙催促道:“快點,我今天跟着首輔大人出去辦了一天的差,回來大人就讓我去給姑娘捎話,我這連晚飯還沒吃上。等會跟姑娘說完了事情,回頭還得去找大人。怎麼,我還不如鵲芝那麼幾個丫鬟?行了行了,你放心,你去報上我的名頭,看她們敢找你的麻煩。”

何清沅無法,只得停下來,打開食盒的蓋子,從中取出一碟櫻桃糕遞給六安:“也別就拿兩塊了,這一碟您先拿着吃了,別跟她們說就是了。”

六安這才心滿意足道:“你這丫頭還有點眼力勁。”

說著他一手拿着青瓷荷葉小碟,隨手拈了兩塊。

兩人一前一後地沿着抄手游廊繼續往前走。

何清沅做的櫻桃糕口感偏甜,六安往常是吃不慣的,但是今日或許是餓的,竟也不知怎麼地,這櫻桃糕又香又甜,還不讓人生膩,六安一口氣吃得停不下來。沒一會功夫,等他回過神來,原本層層疊疊堆了一碟子的櫻桃糕都已經被他吃了個乾淨,可他肚子裏還空落落的。

六安下意識地又把目光放回何清沅的食盒上。

何清沅與他拉開距離,警惕地按住食盒:“六管事,已經給了你整整一碟了,我好不容易拎着食盒送到這裏來,你總不會想讓我白跑一趟吧。”

六安自認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只能訕然道:“你這丫頭,也忒小氣。”

剛才還說她有眼力勁呢。

何清沅心裏腹誹着,嘴上勸道:“這些糕點不過就是墊墊肚子罷了,您要是真的餓了,回頭去小廚房裏找人做便是了。”

雖然小廚房裏的人都不耐煩上房的大丫鬟們來指手畫腳要這個要那個的,但六安他們這些在府內外有實權的管事長隨卻不一樣。若是有機會能巴結上,她們肯定不會放過。只是這些人要麼不常在府中,要麼飯食常隨着沈端硯一起,所以小廚房的人往日想巴結都沒機會。

六安一擺手:“那倒不用了。”

兩人不熟,何清沅又沒有上趕着的意思,便一路沉默着來到了山月居,這才客氣地道別分開。沈檀書時常用來看書的小書齋和山月居雖然挨得近,但不是在一個院子裏,而是在山月居西北的一處角落裏。

六安顯然是知道沈檀書癖好的,直接去了小書齋;而何清沅則拎了食盒,去山月居和那群丫鬟們鬥智斗勇。

遠遠地還沒到小書齋,六安只看見門口一個小丫鬟坐在欄杆上低頭吃着零嘴。

直到六安走到她身後,她都沒發現有人來了。

六安眯着眼背着雙手在她背後問了一句:“吃得挺好呀。”

小丫鬟沒心沒肺地答道:“是挺好。”

話一出口,她立即就嚇得跳了起來,差點把手裏的蜜漬梅子都灑了出去,好在六安眼疾手快一把油紙包奪了過來,一邊吃着蜜漬梅子解饞,一邊板着一張臉問她:“就你一個人守在這裏?”

那守門的小丫鬟不是別人,正是白日裏接了何清沅那包蜜漬梅子的百靈。

百靈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對,就我一個人,文鴛姐姐、綉雁姐姐說她們正在給姑娘趕針線活,等會來換我。”

這蜜漬梅子又酸又甜,雖然好吃,但是越吃反而讓人覺得更餓了。

六安只吃了兩顆,不顧旁邊的百靈快哭出來的模樣,隨手把油紙包往懷裏一揣,問道:“姑娘又在裏面看書?看了多久了?”

百靈的聲音顫顫巍巍的:“是,看了一、一整天了。”

六安在門外的迴廊上踱了兩個來回,還是決定敲門。

畢竟,等沈檀書自己看書累了,那他真要等到三更半夜了。

他上前去敲了敲門,不等裏面的人先問,自己主動道:“姑娘,是我,六安。大人托我給您帶了話,您能讓我先進來嗎?”

過了一會,裏面傳來沈檀書溫吞的聲音:“進來吧。”

六安進去前瞅了一眼百靈:“行了,這會這裏有我,你先去把文鴛、綉雁那兩個丫鬟叫過來,記住了,別驚動了鵲芝、燕草那幾個。”

百靈拚命點頭,見六安轉身進去了,這才撒腿就跑,去報信了。

六安推開門,走進了小書齋,看見沈檀書仍低着頭伏在案前看書,笑着問道:“姑娘好,您在這看書也有一會了,要不歇一歇眼睛?”

沈檀書這才把視線從書上抬起來,雙眼無神地看向六安:“你來做什麼?”

“還是先前那件事,大人之前說了讓您學着辦兩場宴會。今天怕您久不出門,不知道如今京城裏各家閨秀的情況,特意給您寫了一張單子,讓我給您過目。等下個月您先按照這單子上的人名,請她們到府上來便是了。”

六安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口中抽出沈端硯親手所書的那張單子,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了沈檀書。

沈檀書接過單子,只看了兩眼,就把它隨手放在一邊,慢吞吞道:“既然是要我宴請人,他開什麼單子。”

六安連忙陪着小心道:“姑娘,大人這不都是為了您好嗎……”

沈檀書抬手打斷他的話:“好了,你別說話,讓我先好好想想。”

六安連忙點頭稱是。

沈檀書的視力不大好,看書必須離得近了,才能看得清楚。東西離得稍微遠一些,在她眼前就是一片模糊的虛影。前兩年還好一點,這兩年模糊得越發厲害了。

比如此刻,她的視線漫無目的地在書房裏掃視着,所看到的桌椅擺設都被跳躍的燭火鍍上了一團昏黃的光暈。

沈檀書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飄蕩着。

如果可能,她真的不願意出嫁。

沈檀書天生性格內向羞怯,打小就害怕與生人接觸。兄長沈端硯和她相依為命,雖然他脾性古怪,但對她的照顧可以說是盡心儘力,早年他們家境貧寒之際,他寧肯自己餓着都不會讓沈檀書缺衣少食,更不用說這些年來對她的照顧,毫無疑問地,他當得起長兄如父四個字。

在成親這件事上,雖然沈檀書沒少跟他耍小性子,但是她知道,身為女子,這件事情她是躲不過去的。

早晚都會有這麼一天,她要離開沈家,被冠以別人的姓氏。

但在這件事上,沈檀書心裏,有一點自己的想法。

兄長他這兩年一飛衝天,以不到三十之齡坐上了首輔的位置,外人只道是他運氣好,有一個好老師,又碰上了先帝病重託孤,天時地利人和,才有了這開國以來獨一份的官運。沈檀書卻在這滔天的運氣中看出了其中的兇險。

雖然她不太懂朝中的事情,但好歹也算博覽群書,史書更是沒少看過,多少知道些朝堂上的傾軋。所以即便沈端硯從來不說,她也能猜到,這兩年他在朝堂上如履薄冰的處境。

有些時候,沈檀書看着書里古往今來那些命運大起大落的名臣們,都不免會為他擔心。年少的皇帝早晚會成長為冷血無情的帝王,蟄伏的權貴們在蠢蠢欲動,背地裏不知道有多少人對他所坐的那個位置虎視眈眈……

沈端硯早年的性格孤傲冷漠,即便有再大的難處都不肯和人說,當了首輔之後更是心思難測。沈檀書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是在她心裏,她寧願他還是當日翰林院那個小編修。

只有一回,沈端硯過年喝了點酒,有點微醺,和沈檀書說過這麼一句:“昔日我只想早早身登高位,如今終於得償所願,卻發現這一切都沒了意義……”

話中的悵惘之意,讓沈檀書心驚。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沈端硯露出那樣脆弱的神情。

沈檀書不知道他心裏藏了多少事,更不知道如何去幫他。畢竟廟堂之上的那些紛爭,對於她來說太過遙遠。

然而,但凡有一絲可能,她都想在未來可能會到來的驚濤駭浪中,護得自己唯一的親人一生周全。

她是一介閨中女子,考不得科舉,帶不得兵馬,既沒有什麼過人的才智,更沒有傾國的相貌。算來想去,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這樁婚事。

但具體如何籌謀,沈檀書心中也沒有個定數。

她需要人來商量,來幫她拿主意。

然而,即便是她的手帕交們,她也未必能全然交心。

沈檀書想,倘若,倘若當初永寧侯府沒有出事,倘若那位人極好的溫七姑娘沒有病故,倘若當初她和溫七姑娘結成了好朋友,有些事或許會不會不一樣?

但是,世上的事沒有如果。

沈檀書漸漸回過神來,放柔了聲音道:“回去跟我兄長說,我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六安這才鬆了口氣,依言退了下去,臨出門前還不忘提醒沈檀書道:“姑娘,時候不早了,書可以明日再看,您早些歇息吧。”

沈檀書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說是這麼說,直到六安關上了門,她仍坐在那裏沒有動。

六安心道,這兄妹倆看着倒像是好脾性的人,但實際一個比一個難伺候。

不過,雖然心裏這麼想着,但六安看着門口低頭站着的文鴛、綉雁,臉上浮現了一個冷。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木門,顧忌說話的聲音會被沈檀書聽見,便對着她們道:“你們跟我走,我有話要好好問問你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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