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墮胎之痛
“清雅!”
就當她要送入口中那一刻,忽來的一陣呼喊聲令她停下手,順着帷幔望去,是國妃銘旋走了進來,身後站着侍女薌薌。
銘璇淚目向前,將她手中的碗搭住,看着她雙橫的淚水滴落在熱氣騰騰的藥水裏。
“清雅,不能喝,不能喝,這是你第一個孩子!別那樣任性。”
“娘娘怎麼來了?”她輕輕抬頭望了一眼躲藏的薌薌,便明白了是薌薌去叫的她。
“我若不來,便要隨你做了糊塗的事情,將這可憐的孩子葯掉。我知道,你想讓大王放下牽絆,讓你替我去宮中,然後你便在去的路上自儘是嗎?”
“清雅,不能這樣傻,你是花一樣的年紀,怎麼能輕易赴死呢?”
清雅未曾表現的那樣悲戚,反而很輕鬆的說話:“娘娘多慮了,我不會在進宮途中自盡,我一向最珍愛自己。我是想,其實本來我也不屬於這兒,這個孩子來得也只是意外。若能替娘娘去宮中,也是我心中所向的,我也是開心的。”
“你說你自己想去完顏亮身邊,去做他的皇妃?”
“是,娘娘忘記了?我少時,就是喜歡聖上啊?我自然想做他的皇妃。”
她輕鬆自如,淺淺的梨渦印在嘴角,可銘璇似乎透過那顆深黑的瞳孔,看見了她的萬般無奈。
“娘娘,你不能去宮中?大姑娘和三哥兒,他們要母親,而我,終究是個沒生養的人罷了!”
銘璇聽后,下意識點點頭,再轉過頭去,輕嘆氣:“清雅,若你這樣想,那……那便依了你!但此事,切不可衝動,待我……待我明日好好勸大王,再做決定。這葯,也待我們有了心理準備后,你再喝。”
清雅望着她那雙眼睛,輕勾起嘴角來:“好嘞,好!便等娘娘,好好與大王說再看。”
“其實,我便好好的去當陛下的皇妃了!娘娘,定要和大王好好的過一輩子。”
銘璇輕輕點頭,對她囑咐兩句便悄然離去。
她怔怔的坐在床邊,麻木的望着燭光。
一夜之間,完顏雍兩鬢微白,半夜他都沒有睡意,在書案前書寫着什麼,一旁是張僅言在侍立。
他邊在紙上寫着什麼,便口中念叨:“僅言,我們可以現在去聯繫,聯繫在遼陽的舅公,舅公在那邊暗自里籠絡了些渤海官民……我們,可以兩面夾擊,推翻完顏亮……”
僅言的額頭冒出了虛汗,好久才說話——“大王,若派飛鴿傳信,起碼要近五日才能到,到了,要商議對策,也需時日,況且……況且,舅大人,在遼陽結交的小士族,不足萬人也。”
說完,只見完顏雍的喉結哽住,他紅着眼,靠在椅子上——“我不能讓我的女人去受這個罪,我做不到!完顏亮!”他忽的將那墨盤打翻。
“完顏亮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如此喪盡天良!”
“不,我們還有別的辦法,我們還有……我們還有僕散忠義,還有烏林答一族,我們還有一個宰相的姑父,夾谷家、張家、李家……”
“大王……,仆散大人是兵部尚書!宰相大人,無兵權!幾個氏族,前後皆被征派到邊遠地區了!您忘了?”
“那,孤王,便親自領兵,哪怕一點點希望。”
“一點點……”痛紅的眼眶已經無法合上,他那點點鬢白在燭光下越發刺眼。
他只從張僅言那伏跪下去的身姿中,看到了無邊的黑暗,冥冥之中意識到此事上,一絲反擊或拯救的可能都沒有,這整夜的無眠,屋裏的燈燭更換數番,他都沒有找到任何能改變的法子。
第二日,銘璇起的很早來請安,完顏雍見到她時,她笑眯眯的,沒有半絲的難過,她按照平常的習慣,為他斟了一碗熱粥。
他十分詫異,便準備要問的,卻讓她先開了口。
“大王,妾也來請大王您上表,讓清雅代我前去宮中。”
完顏雍聞此,輕坐起身來問緣由。過一會,清雅也正前來請安,才向他解釋了所有,只見她很安靜的坐在椅上,背挺的直直,不曾有一絲浮躁焦慮之態,娓娓道來——
“大王,我與娘娘商討過此事了。古來妻者,是內帷之柱,上敬姑舅,下育子女,亦是一個家族興衰的根本,前朝有被誅殺之臣,大多從內部開始敗壞,可見,一個賢惠的主母有重要,而娘娘,正是這樣能帶領着家族走向興旺的女子,她飽讀詩書,出身名門,一骨子大家閨秀的風範,為妃多年,她以身正而立則,將大王的媵妾視作姐妹,將府中子女視如己出,還能在大王身側為您排憂解難。”
“敢問如此女子,這個家如何能離的了她?”
“自然不得讓娘娘前去宮中,飽受折磨。妾自慮許久,念起自身為妾妃,若替娘娘入宮,一不會蒙了大王的顏面,宗室的人也最多說說,是大王獻的一位女子入侍宮中,二來,我亦無生養,也不會有兒女因我蒙羞,抬不起頭來,三來,確實此事大王心力交瘁,妾如此,也當為大王排憂解難一次了!”
她說完后,完顏雍略有思考,背手而立在堂前,良久,又搖了搖頭表示不允。而後,她征了征,再說——
“只願大王上表,請諫以我代娘娘前去,也算我完成了兒時的一個夢,我與陛下也是舊人一對了……”
這話罷,完顏雍聽了去,頓時便征在了原地,好久見他回頭來,一副空洞的雙眼望着她:“你這個意思,是……你想去宮中找你的舊相識。”
她聽着,紅着眼答是。銘璇看此便坐不住了,急了眼,暗自使眼色令她不要再說,可完顏雍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
他再確認:“你成婚五年,你懷着我的孩子,現在你要去伺候那個暴君?你要把你這副身子供他賞玩?你還沒放下他是嗎?心心念念就是想在他身邊,所有的為國妃着想的話,為國妃抗下的,都是幌子對嗎?”
“你就是想趁此機會,回到他身邊,再以代替國妃這個事情彰顯你自己的溫良善意,然後一舉兩得,你既和完顏亮在一起了,孤王也不會為此恨你,還會因愧疚記你一輩子?”
她為了激怒他,為了讓他痛下決定,一口答應:“是,大王,若不是因大王當年占我清白,我此時便是聖上最尊貴的皇妃,享盡榮華富貴,不必跟着您一起,被派徵到這濟南之地,受這般苦楚!”
“苦楚?這已經是天上了,你對當事的事情念念不忘,那你何不待完顏亮當年弒君奪位的時候便獻媚於他,叫他封你做皇妃,坐高高在上的皇妃,何苦跟我一起,遼陽、會寧、大同、濟南這勞苦奔波,你何苦?”
“那多顯得我低賤下三濫,這個機會,便是最好的機會,我替國妃娘娘入宮,那是善舉,別人都會稱讚於我的,都會!”
“你簡直厚顏無恥,你這樣不下三濫嗎?你就是下三濫,你就利用國妃利用孤王的仁慈,做苟且之事。”
“大王知曉了,那便請大王上表吧!妾進宮了,一定會福澤深厚,說不定還會在聖上面前美言幾句,大王便調回朝了!”她提着眼皮,根本不敢看他憤怒那要吃了人般的面容與神情,只敢望在冰涼的地面上,倔強的說這些痛心的話。
“孤王不稀罕,你滾,你滾,”完顏雍提着指尖對着她的腹部,嗔目結齒:“無需你動手,孤王立刻派人送一碗墮胎藥予你,”他硬生生的將她撒在地上。
清雅苦笑着說:“多謝大王成全,妾立馬便將這孩子送走。”
接着,她便強撐着身體,麻溜的從地上爬起來跑了回去,國妃銘璇也隨後。
完顏雍的墮胎藥來的快,她前腳回去,那祗候人就給端來了,正巧着在門外又被銘璇給截住了,她將葯遞給身邊的袖殷,便令送葯的祗候人退下。
不知過了多久,銘璇進來了,看清雅蜷縮在圍子椅上,她示意讓下人將湯藥放下案子上。
“大王的墮胎藥來了?”椅上人忽笑嗔一聲。
“是!”她挽手坐在她身邊。
銘璇透過那陣騰騰熱氣,望着她斑駁的面妝,不自覺心疼:“為何要那樣說?你明知道,大王會憤怒。我知道你已經放下了完顏亮,你將他贈你的舊物都捐了出去,那你為何要說這樣的違心的話,讓彼此都肝腸寸斷?”
“我說了便說了,我與他也回不去了!今生也不必再見。”
“我知道你是想激怒大王,讓他毫不猶豫的下決定,所以才如此,但如此你與他之間的情意,豈不一場空了,這個孩子你們盼了多久,你要忍心打掉,你不心痛嗎?為了我,你值得嗎?”
她苦含着一顆飽滿的淚水道:“我痛過那麼多次,再多痛一次有什麼關係,我不在乎!”
“什麼寵愛,什麼例外,什麼名位榮華,本都註定一場空罷了!我十四歲那年,看了滿山谷的雪梅,我拉着我心上人的手,我以為那梅年年都開,這人年年會來,可後來,滿山的雪梅未再見一眼,那個人遠在千里之外。”
“失節那晚,最初我還沉迷在他要回來的喜悅之中,我以為他回來了,便可以帶我走,但當我在昏迷中感受到了未曾有過的那疼痛,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我要被困一輩子了。”
“我受了傷,沒人肯站在我身後,沒人願意拉我一把。爹爹逼死着讓我出嫁,我甚至都不敢將我受的委屈告訴自己的母親,怕她的病雪上加霜,我笑顏對她,佯作歡喜幸福,嫁給了完顏雍。”
“這些年來,在府里,睜眼便是恭敬如一日的奴僕,抬頭一望就是四方的紅牆綠瓦,還要和那個毀了我一切的男人卿卿愛愛,縱使他待我萬般的好,也就只有那麼點感情而已。”
“清雅……”
“可娘娘,你是我這萬般歲月的光啊!我最記得是遼陽時我們一起抵禦匪寇,更是我每年生辰的一碗羊肉面,每次的病啊!痛啊!一醒來,都是你在身邊,我受了任何的委屈和傷痛,都是你不顧結果的站在我身邊。”
她說著,輕輕了抹了一把淚。
“我並不了解你為何待我如此真心,你也不必問我為何要替你進宮,都是我們的心甘情願,以一心換一心罷了!”
“有時候覺得,娘娘不是娘娘,更像母親。我不想看你陷入絕境,便像我不想讓母親遠走。入宮這件事,我必須代娘娘去,你值得我這麼做。”
她說著,銘璇的淚水已經掛在了眼眶,她伸手拉着她的手,兩人相擁在一起。
忽的,她慢慢別開她的肩膀,擦乾了眼淚,望了望身邊的幾個侍女,再轉頭過來望着銘璇:“我與這孩子的緣分未到,罷了!”
“這千千萬萬的痛楚,哪一點是由得了我的!”
兩句話罷,她忽而抬手將面前案子上的藥水灌下,一絲也未猶豫,喝完之後,她對面前的她笑了笑,伴隨着痛楚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