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錯遇 1
就如同很多看似病怏怏的人,卻能比一些表面強壯健康的人更長壽一樣,洛洛和老單的婚姻,貌合神離,卻苟延殘喘着維持了八年。如果不是在第七年的光陰里,闖進了一個顧曉,也許這表面光鮮,內里潰爛的家,還能流着膿依稀尚存。
顧曉是那年新進的老師,教的學科是信息科技,也就是電腦。他和洛洛原是井水不犯河水,沒有任何交集。既不在一個校區,也沒有共同教授的班級,互不相識。洛洛的學校是個大校,全校教師員工近兩百人,新來了哪些同事,洛洛根本分不清。如果沒有搭檔教學的話,甚至可以是一兩年都說不上一句話的陌生人。
洛洛當時在學校里算是領導重用的人。三十歲出頭一點的她,無論從年齡上,形象上,還是能力上,都是大家公認的出眾。她善於開公開課,節目主持、歌唱表演或演講比賽等特長,都為她的工作做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學校領導知人善用,了解了洛洛的特長,便讓她在這些拋頭露面的場合中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所長,洛洛接二連三獲得榮譽證書的同時,也為學校爭得很多榮譽。那段時間她深得領導器重,身邊當然少不了錦上添花的人。如果撇開在上饒的那三年不說,那麼在這所學校的時間應該算是洛洛事業的巔峰期了。
那年她在區裏的教學比賽中脫穎而出,被推往市級的比賽。
參加市賽的多媒體課件,是賽事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必須是精美絕倫的,尤其是英語學科,涉及到許多視頻和動畫的插入與播放,不是專業的人員根本就無法合成。於是領導指定顧曉來協助洛洛完成課件的製作。他倆也就是因那一次契機而認識,不知是緣還是劫。
第一次見到顧曉,洛洛並無驚艷。
那個周五沒課的下午,她去到分校區,敲開他的辦公室門,一個高瘦白凈的男孩子起身來迎接她,“你好,是何老師吧?”他彬彬有禮地問洛洛,“林校長已經告訴我了,你要去參加市賽了,讓我幫忙。”
洛洛微笑着點點頭,她抬頭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同事,二十多歲的年紀,一米八的個子,因為偏瘦的體型顯得更加高,和所有IT男一樣,或許是因為用眼過度,戴着一副黑框眼鏡,他恰到好處的禮節帶給人相處的舒適感。
他接過洛洛手中的電腦,給她拉了一把椅子,放在靠近電腦桌的旁邊,兩人並排坐下直接進入了工作模式。分校區就他一位電腦老師,這間辦公室也就屬於他一個人了。洛洛環顧四周,整潔而乾淨,沒有多餘的雜亂,一切事物的擺放都那麼井井有條,辦公桌上的一套藏藍色咖啡杯配上牆上的油畫,竟佈置得還有些文藝小清新。一個男孩的獨處空間能夠這樣潔凈整齊,真的出乎了她的意料。
然而,更出乎她意料的,還在後續。如果說顧曉起先乾淨禮貌的外在給了洛洛很好的第一印象,那麼在工作中他的靈敏和專註則給了她更多的好感。
一般來說,很多電腦老師在給老師製作課件的時候,因為學科的不相通,做不到完全理解任課教師教學設計的用意,沒有辦法完全達到學科老師心目中的理想程度,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差異和疏漏。但是顧曉的聰明卻是洛洛沒有想到的,她每次描述她在某一部分想要學生達到什麼樣的學習目標時,他總會先是緊鎖眉頭仔細聆聽,然後在某一瞬間恍然大悟,眉頭一舒,眼睛一亮,嘴角一揚,伴隨着“哦”的一聲,飛快地按動鼠標,很快洛洛就能從屏幕上看到自己預想中的畫面,讓她驚喜不已,口中連連驚呼:“就是這樣!太棒了!”然後她會看到他略帶得意的眼神笑看着她,有那麼一瞬間,洛洛恍惚覺得他的笑很熟悉。
這樣的合作在洛洛比賽前進行了四五次,洛洛很擔心浪費同事太多時間,所以盡量把自己可以完成的部分在家完成,留下些實在不會的讓顧曉幫忙。沒想到他比自己更完美主義,即使不是洛洛要求他幫忙的部分,他也會主動去檢查,發現不美觀的地方,還要再作修改。
“我這樣會不會很耽誤你工作?”洛洛有次不好意思地問。
“當然不會!我的工作就是為你服務啊!”顧曉呵呵笑了一聲,一邊滑動鼠標,一邊說道,專註得連眼睛都沒有看向她。
第一次遇到這麼不計較自己得失的年輕同事,她忍不住偷偷地近距離觀察起他來。平時也不好意思仔細看他的臉,現在趁着他專心工作,她認真端詳起他的臉來,發現其實黑框眼鏡遮擋了他俊美的面容。高高的鼻樑在眼鏡的重壓下還是那麼挺拔,明亮清澈的眼睛,睫毛又長又密,向上卷翹,令女孩都會羨慕不已,白皙的皮膚,竟然連一個毛孔都找不到。紅潤的嘴唇在他工作的時候時常是半張,有時還會自言自語一些洛洛聽不懂的專業術語,時而又向上微翹,尤其在他有了某個滿意的創意時。
“他竟然是這麼才貌雙全的男子!”洛洛在心裏這麼肯定着他,卻殊不知自己臉上浮現了着了迷似的微笑。可恰巧就在那時,顧曉完成了製作。
“好了!”他猛一回頭,看到洛洛的表情,笑了。
洛洛被嚇了一跳,想趕緊收回表情,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的心理活動許是全部被他看進了眼裏,他直視着她,露出不可名狀的微笑。而這次,那個上揚的嘴角,那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洛洛再也無法迴避,她不得不承認,那是屬於書涵的弧度。
她趕緊保存了文件,收起電腦,紅着臉道了謝,倉皇逃出顧曉的辦公室,一如當年不敢回頭跑上重慶南路橋的樣子。發動了汽車開出校門后,她竟然發現自己心中如小鹿亂撞。這種久違的感覺讓她預感不妙,甚至緊張,她不由得踩緊了油門,想用加速度擺脫想要衝出心口的衝動。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一切慌張都被站在窗口目送她的顧曉看在眼裏。不解,好奇,失落,憂傷——統統交織在顧曉黑亮的眸子裏。
五月中旬,市賽正式拉開序幕。洛洛在經過反覆的試教,充分的準備后,終於帶着學生登上了去往市賽的大巴車上。拎着大包小包的教具,在班主任的幫助下,洛洛總算安頓好了學生和自己。她臨窗而坐,心裏惴惴不安,腦中反覆地滾動着幾個重要的教學環節。
“嘿!別緊張啊!”突然有個人坐到她旁邊,熟悉的聲音對她說。她側頭一看,是顧曉!
“啊!你怎麼來了?”洛洛的驚喜,已經全部不自禁地寫到了臉上。
顧曉得意地一挑眉毛說:“我不去,課件出了問題你可別哭鼻子啊!”露出洛洛熟悉的調皮的笑。她安心地笑了。
不知為何,自從顧曉上車的那一霎那,洛洛的心就放到了肚子裏,她踏實得就像帶學生去春遊而不是去比賽。她不得不承認,剛才的緊張大部分是來自於對電腦操作的不自信。教學環節已經爛熟於心,就是生怕課件萬一有個出入,那就功虧一簣。但是現在顧曉主動調了課跟隨她一起,她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輕鬆快樂寫在了她的眼角眉梢。
到了比賽現場,顧曉先洛洛一步調試電腦,確保可以順利播放后,他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開始了。隨着一聲“Classbegi
s!”,台下上千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來自於外地的觀摩團架起照相機,咔嚓咔嚓的閃光燈亮得她眼睛都花了。
一開始的課堂教學熱身環節,在孩子們朗讀英語兒歌的時候,洛洛看着下面人頭攢動,心跳如雷,手心冒汗,小腿發抖,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她的眼睛遇到顧曉的,他的雙眼透過黑框眼鏡,緊緊盯着她,隔着那副眼鏡,她看到他黑色眸子裏的肯定和鼓勵。他再次朝她點點頭,洛洛突然就恢復了往日的精氣神,練過無數次的開場白瞬間跳回到她的腦海中。她深呼吸一口氣,看着黑壓壓的人頭,重新回到那個“人來瘋”的洛洛——觀眾越多,表現越好。漸漸地,她已然忘記了自己身處賽場,忘記了自己被上千人圍繞,甚至也忘記了顧曉的觀看,就那樣完全忘我地投入了課堂。
“Classisove
.”直到說出這句結束語時,雷鳴般的掌聲才讓洛洛一下子輕鬆了。走下講台她就收到教研員的祝賀短訊,告訴她這節課她和學生的表現都非常完美,她沒有辜負自己和身邊所有人的付出。此時,她的眼睛開始搜索顧曉的身影,遠遠地,她看見他在人群外,微笑着等候。
“謝謝你啊,顧曉!今天多虧你了!”回程的車上,洛洛感激地說道。
“不用客氣的,成功了就好。”顧曉禮貌地回應,“洛洛,你這麼年輕就參加市賽了,真是讓人羨慕不來!”不知何時起,顧曉和洛洛已經不以老師互稱,而是直呼其名了。稱呼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它能瞬間把人的距離拉遠或拉近。
“我哪兒年輕了?我都34歲了!”女人說起自己的年齡,多少有些尷尬,洛洛脫口而出后,也未能免俗地臉紅了。
“啊?”顧曉大吃了一驚,轉過身去瞪大眼睛看着她,不可置信地問,“你有三十?我以為我們差不多大呢!”
洛洛苦笑了一下,如果有可能,誰不希望時光倒轉呢?“你比我小多了吧?”她問道。
“我已經虛歲28啦!”顧曉帶着驕傲說。
“嗨!你就是個小朋友!”洛洛看着他孩子氣的表情,捂嘴笑了。比她小七歲呢!不過是個孩子罷了,她對他之前奇怪的感覺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心裏暗暗嘲笑自己多麼可笑,差點對一個小朋友有非分之想。
“我哪裏是小朋友了?你就比我大......沒幾歲好嘛!”顧曉不服氣地反駁。
洛洛看着他可愛的樣子,反倒笑得更歡了。“你看看,就是小孩子嘛!跟我女兒表情都好像!”她捂着嘴笑說。
“什麼?你......女兒?”顧曉表情一下子嚴肅了,“你都有女兒了?”他追問。
“嗯,是啊!她三年級了,就在我們學校讀書。”洛洛不解地看着顧曉的表情。
顧曉不再說話,直到車停靠在校門口,他都沒有再笑過,看着他凝重的表情,洛洛也不再多說話了。
下了車,她匆匆和他道別後,就忙着把學生交到等待的家長身邊,和他們一一告別。直到這些都安頓好,她看見子木背着書包從操場上向她奔來,呼喊着媽媽,她笑着張開雙臂把她抱住,摸着她額上的汗嗔怪着:“你看你皮得,滿頭大汗,回頭又要着涼了!”然後牽着女兒的小手走向停車場。
馬路對面,顧曉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表情嚴肅,黑框鏡片后的眼睛裏,有些特別的光。
兩周后的一個周二,是洛洛的生日。
5月28日是個好日子,天氣好,日期也好,每年她的生日都是婚禮扎堆的日子。而這天,巧的是,父母帶着子木去參加了他們朋友兒子的婚禮,老單下午也打來電話說晚上有飯局,要晚回家。看來沒有人記得這是她的生日,她自嘲地笑了笑。不過也好,難得過一個平淡如水的生日,一個人在家,沒有蠟燭和蛋糕,卻多了一份清凈,是另一種享受。
帶着輕鬆的心情回到家,先把房間整理乾淨,然後打電話叫了樓下小餐館的幾個小菜,邊看電視劇邊悠閑地吃了晚餐。餐后,她習慣性地打開電腦,上網查看郵件等信息。那是個智能手機才剛剛普及的年代,大家都還是保持着開電腦上網的習慣。
打開QQ后,看到燕子、茜茜和靜靜白天發來的生日祝福,洛洛趕緊一一表達了感謝。正在懊惱着怎麼沒想到約閨蜜一起出來慶祝,突然有個海賊王的小頭像開始閃動,QQ發出清脆似蟋蟀叫聲的來信提示音。那是個前段時間很熟悉的頭像,那是顧曉的頭像,他有個很奇怪的網名叫做“L號的熱水瓶”。
之前他們為比賽課課件共同努力的時候加了好友,有時突然有了什麼新想法都會及時在網上溝通聯繫。點開顧曉的頭像,能看到之前的聊天記錄,幾乎都是和工作相關,或是文件的傳輸,沒有一句廢話。可是他今天卻發來了不一樣的話——
“小洛洛!生日快樂啊!”他的稱呼讓她既驚訝萬分又隱隱作痛。
“你是怎麼知道我生日的?還有,別沒大沒小的,叫姐!”洛洛本能地刻意要拉開和顧曉的距離,她知道稱呼對於兩個人的關係,太重要了。
顧曉先發來一個做鬼臉的表情,然後打來一行字:“你傻呀!QQ會提醒好友生日啊!你又不提前說,要不我得備個禮物啊!還有,我就是不叫姐,你就是小小的洛洛!”他針鋒相對着。
“謝謝你了,禮物不用,小生日而已。可是姐姐必須叫,我可是比你大整整七歲呢!不能沒規矩。”洛洛回復,不附加任何錶情表達自己嚴肅的態度。
“今天生日過得好嗎?蛋糕吃了嗎?”誰知顧曉不接她的話,撇開了稱呼這個話題轉而說其他。
“吃了,和家人一起慶祝的。”洛洛撒謊,她知道說實話不合適。
“那怎麼沒有發朋友圈?過生日這麼熱鬧的事,你不發朋友圈不像你啊!”顧曉不依不饒,彷彿一定要揭穿她。
“我愛發不發!你管得多!”洛洛不講道理地懟他。
“喲喲,這就翻臉啦?小洛洛果然是典型的雙子座啊,轉變就在一瞬間。”顧曉開玩笑地和她逗悶子。
“不許黑我們雙子哦!雙子座的好,你可是不懂的。”洛洛不服氣地回復,“哎,對了,你是什麼星座?”她隨口的一問卻註定了天意。
“你猜,你看看我網名再猜。”顧曉賣關子。
“L號的熱水瓶?”洛洛疑惑着。“水瓶座?”她試探着問,對方發來肯定的回答。水瓶座,和書涵同一個星座,洛洛莫名微笑起來。“那為什麼是L號的熱水瓶?大號的?”如果沒有這個追問,也許後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可是偏偏,洛洛問了。
“因為我英語名字叫Louis啊!”顧曉發來的這句話像是把洛洛定了格,她獃獃地坐在電腦前無法動彈,看着屏幕上那五個字母回不過神。
時隔十五年,當這個名字忽然再次回到她眼中,她覺得好像在做夢,又好像時光在倒流,可是無論是怎樣,她心裏的傷口被撕裂的痛,卻是實實在在的。
“小洛洛,你還在嗎?”半天沒有洛洛的回復,顧曉急了。
洛洛深呼吸,再次和他說了謊:“在,但是我要下了,女兒回來了,回頭聊。”也沒有等顧曉的回復,她就匆匆退出了QQ。但是人卻像生了根似的,坐在電腦前動不了,瞪着屏幕發獃。
又一個水瓶座的Louis出現在她生命中,帶着書涵一樣的嘴角好看的弧度,帶着家羽一樣寵溺的“小洛洛”,這是她的劫數吧!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時,洛洛突然接到顧曉的電話,他告訴她車就停在樓下,叫她下去一趟。
“你怎麼來總校了?”洛洛氣喘吁吁地跑到顧曉車窗旁問。
“我下午調休了,出去了一趟,給你買這個!”他說著,指着副駕駛座位上的小盒子,“生日蛋糕!”他補充道。
“哎呀!都過啦,說了不用了嘛!”洛洛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很小的一個,就夠你自己吃,是個意思。快拿去吧!”他的笑真的很好看,洛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她無法從他上揚的嘴角移開眼睛,不由自主地回應給他一樣的笑。
她道謝着接過蛋糕,目送着顧曉的車開出視野,才慢慢走回辦公室。把蛋糕盒子輕輕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她驚艷了!小小的愛心型蛋糕,雪白的奶油上,一簇粉色的花兒恰到好處地點綴着,沿着愛心的邊,有一行小字:“小洛洛,生日快樂!”他是什麼時候這麼了解我的?洛洛欣慰又納悶,知道自己喜歡粉色,也知道自己喜歡愛心裝飾,他不過和她相處才一個來月,他的觀察是多多細緻,才能做到這樣入微?
她想着,在辦公室電腦的QQ上,給顧曉發去:“蛋糕好漂亮,非常感謝!”顧曉發來一張笑臉。在那一刻,洛洛不知自己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把顧曉的QQ備註名和手機通訊錄里的名字都改成了Louis,也許是心虛地預感到有朝一日老單看到什麼,這個名字則可以讓他混跡於她通訊錄中以前認識的幾個外教的名字中,不容易引起他的懷疑;又或許每次看到這個名字的來電或者短訊,就可以假裝書涵還在身邊,從沒遠離。
洛洛每天都在告誡自己要和顧曉保持距離,可是越多的自我警告卻越發的難以控制。她明知道該迴避和他在QQ上的聊天,也知道在聽到他的“小洛洛”時應該厲聲斥責,更知道學校上下都是老單的眼線,她不該當著別人的面,對他溫柔地笑。可是有些東西,就像野草般,一旦發了芽,就像發了瘋似的,燒不盡,吹又生。
這樣的感覺同樣也瀰漫在顧曉的心裏,他反覆告訴自己即使不在乎年齡的差異,洛洛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女人,他不該和她如此頻繁地聊天,也不該用“小東西、小洛洛”這樣親昵的稱呼叫她,更不該不管不顧地當著同事的面,用不一樣的眼神看着她。可是這些,也都是他無法控制的。
他們就像兩塊正負極的磁石,明知不該往一塊湊,卻偏偏抵抗不了相互吸引的強大力量。
他們在一起從工作聊到生活,從明星八卦聊到文學作品。產生最大共鳴的,是他把自己最喜歡的作家余華的作品介紹給洛洛,他借給她的那本《活着》讓她抹着眼淚反覆閱讀;她也把收藏在家的韓寒的作品和他交換,然後兩人一起稱讚這位當代魯迅的快人快語。共同的話題讓他們彷彿有說不完的話。
令洛洛驚喜的是,顧曉有着遠超他實際年齡的成熟,很多職場上的自處原則,都是那段時間他教給她的。除了製作課件專業方面的問題外,她遇到了工作上的人際關係問題,也是第一個向他求教,他總能給她恰到好處的指點。洛洛慢慢開始依賴他,也是從那時開始明白他為什麼總在她名字前加一個小字了,原來在他眼裏,她的個性和小孩子一樣幼稚。他們在心理年齡上,似乎是顛倒的年齡差。
他們的心真正開始靠得更近的,是因為顧曉向洛洛坦白了那件事——
那天晚上,他們聊到一半,顧曉突然跟洛洛說:“我有個秘密,除了當事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但我想告訴你,關於我的事,你想聽嗎?”關子都賣成這樣了,洛洛怎能不想知道。她自己的經歷和再婚的事實,顧曉早有耳聞,加之在這段時間的交流過程中,他得知了更多細節。可是顧曉能有什麼事,如此神秘?她已經迫不及待想知道了。交換秘密,是更深交往的必備步驟。
她先是收到了一張他發來的圖片,打開一看,是一張婚紗照,女孩手裏抱着捧花,男孩從背後抱着她,兩個人都笑得很甜。定睛一看,男孩是顧曉,女孩的臉很熟......等等!是陳林!是總校的音樂老師!洛洛反覆確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看錯,而在她確定后,驚愕得都不知該打什麼字回復對方。
“小洛洛還在嗎?你吃驚了是吧?”顧曉看洛洛半天沒有回復,問道。
“我沒有看錯吧?是陳林......和你?”洛洛疑惑。
“你沒看錯,這是我們的結婚照。”看到顧曉的話,洛洛目瞪口呆。“我在來這所學校之前,和她已經結婚了。”他接着打字,洛洛瞪着屏幕不敢喘氣。
“可是你們,看起來並不認識!”她心裏的疑問已經到了最大化。
“對,那是因為她要求和我隱婚。”顧曉說。隱婚?現在的年輕人真的會玩,晚上回家是夫妻,白天在單位是陌路人,這樣冰火兩重天,很刺激嗎?洛洛不解。
“為什麼呢?”洛洛的好奇心到了極致。
“她說辦公室的同事會嘲笑她嫁的人不夠有錢,只是個小老師。”顧曉打來一行字,“我家庭條件一般,我是她們家的上門女婿,她不願在外面承認,怕丟人。”
“怕丟人幹嘛又要嫁給你呢?都嫁了又何必在意這些呢?”洛洛開始憤憤不平,那是個看上去很單純的女孩,相貌平平但性格溫順,根本看不出來這麼市儈。
“所以我們離婚了。”顧曉再次扔出一個重磅炸彈。洛洛再次驚得瞠目結舌。“隱婚是我同意的,可是她打着隱婚的名頭,繼續以未婚的身份,讓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去相親,我不能接受。況且我這個招女婿,並不招她父母待見,他們瞧不起我,住在他們家的我如同寄人籬下,我的自尊心再也不能接受了。所以去年過年時,我在年夜飯上提出了離婚。”這次沒等洛洛問,顧曉嫌打字太慢,就撥通了她的電話,直接口述了。
“所以你們現在是?”洛洛問。
“我們2月份就離婚了。不過才過了一個多月,她就又開始回來找我,保證痛改前非,要求和我復婚。”顧曉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那......那你呢?你想和她複合嗎?”洛洛不無擔憂地問,很荒唐的,她心深處竟然很擔心聽到顧曉說想。
“之前猶豫過,但是現在,不會再考慮了!我不會和她復婚的。”聽到顧曉這樣肯定的語氣,洛洛莫名地感到安心,但是她很快為自己的心理活動所不恥。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她現在不是應該好好勸說顧曉回頭,湊成一對好姻緣嗎?怎麼可以偷着樂呢!可是,規勸的話她就是說不出口,彷彿心裏關着的邪惡的小人,一直在砸門,似乎快要關不住了。她居然試探地問他:“為什麼現在不了呢?”
“因為現在有了讓我不想回頭的人出現。”顧曉說,意味深長的語氣。洛洛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那個人指的是誰。她的心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猛烈地跳動了,在顧曉說出這句話之後,她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女孩,一如坐在書涵對面的她,情竇初開,小鹿亂撞,臉紅心跳。可是她的理智告訴她,這不是她該做的!別再問了,不能問了,一個問號都不能再有了!那是自己無法承受的答案,今天的談話,還是到此為止吧!
”你放心,你的秘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洛洛不等顧曉繼續說話,就故意岔開話題,然後找了個借口掛斷了電話,她不敢再聽他後面的話。
然而人性就是如此,你越想壓抑的東西,越是跟你抗衡。就像飢餓的人,隔着門聞到別人家的飯菜香,明知不能破門而入,卻又捨不得離去,只好假裝聞不到。可是無縫不入的氣味,它會從門的底部、縫隙,甚至鎖眼裏慢慢地瀰漫出來,你以為你把它拒之門外了,其實它已經遍佈在你身邊的空氣里。
你越掙扎,它越濃郁;越不可得,越是誘人。
學校在學期末組織了一次為期兩天集體旅遊,目的地是寧波。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洛洛的第一反應是不去。寧波是她本能抵觸的地名,儘管她一直聽人提起這個地方,是個值得一去的城市,可是十多年前,家羽留給她的痛徹心扉,事發地就是寧波。條件反射地,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就產生了排斥的心理。
正在猶豫是否要跟領導請假,這時收到了顧曉的消息:“去寧波玩的事你知道了吧?到時候有自由活動的時間,我們約上幾個要好的同事,去唱歌吧!知道你是麥霸,想聽現場版。”伴着一個吐着舌頭的笑臉,一如他調皮的模樣。
收到顧曉的消息后,洛洛動搖了,對啊,子木放假不在家,好不容易可以有機會擺脫老單,為什麼要放棄?可以和顧曉去唱歌的吸引對洛洛來說太大了,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回復了他:“好!我在總校找人,你去分校找!”顧曉發來歡天喜地的一排大笑表情,洛洛不自覺地笑了。
寧波的行程中,顧曉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如影隨形。大巴車上,他獨自坐在洛洛後面的一排;參觀活動中,他總是保持着一點距離地跟隨着洛洛;用餐時,他就在離她不遠的鄰桌。他們彼此並不說話,但只要洛洛回頭,就能看到他在不遠處,彼此短暫一瞥卻心領神會。只要看到他的身影,洛洛的心裏就有說不出的踏實和快樂。
幾乎一分一秒地熬到了晚餐后的時光,洛洛和顧曉,各自叫上了自己相熟的同事,在餐廳門口打了車去往市中心的KTV。為了避嫌,在去的路上,顧曉故意坐在副駕駛而讓洛洛和其他同事坐在後排座位上。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為了能從大部隊中解散出來得到暫時的自由感到興奮。
顧曉第一次看到洛洛嘰嘰喳喳這麼多話,她臉上有從沒看到過的輕鬆和快樂。這的確是洛洛久違了的快樂,和老單婚後的七年裏,她幾乎從沒有這樣像只被放出籠子的小鳥兒般自由,況且,她身邊還有顧曉,一個不用說話也互通心意的藍顏知己。她不奢望和顧曉有什麼結果,可是她卻自私地不想他離他遠去,她甚至希望他們之間永遠隔着這層紙,遙遙兩岸,彼此相望,淡淡曖昧,永不分離。
這次到KTV,洛洛倒沒有急着點歌,謙讓着其他同事先唱。自己在一邊為大家服務起來,斟茶倒酒,擺放果盤。顧曉過來幫她忙,輕聲問了一句:“你喜歡劉德華是吧?”
“嗯。那當然!”洛洛使勁兒點着頭,笑得那麼開心。
“我知道了。”他託了一下眼鏡走開了,洛洛沒去注意他,和身旁的同事們聊起天來。
大傢伙兒還是讓洛洛唱了開場曲,她選擇了一首老歌,李玟的《暗示》。那是書涵走的那年最火的歌,那首歌里有她的心事,所以多年來每每演唱,總是發揮得淋漓盡致。
洛洛在大家的掌聲中,不好意思地回到沙發座上,同事遞過酒杯與她幹了兩杯,洛洛連連搖頭說不喝了,她清楚自己的酒量,以前在俊辰面前喝醉的場景依稀歷歷在目。今天不一樣,都是同事,可千萬不能失態,傳出去可得被笑話。可是兩杯洋酒的力量並不小,儘管洛洛及時剎車,還是微微地有些頭暈起來。她只好用胳膊肘抵着桌子,托住有些沉重的腦袋。
可是糟糕的是,她開始不受控制地想笑了,這是個壞信號,說明酒精開始對她的大腦起作用了。面對同事遞過來的酒杯,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去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然後因為別人尋常的一句話,笑得花枝亂顫。顧曉見狀,正想走過來攔下她接過的下一杯酒,卻聽見有人叫他:“顧曉!你點的歌來了,唱吧!”他猶豫了一下,回身去拿了話筒。
大腦開始混沌的時候,洛洛的聽力都會變得異常敏銳,當《冰雨》的第一個音符播出,她就辨識出了是這首歌。她放下了酒杯,看向拿着話筒的人。唱這首歌的,是顧曉。他怎麼會唱這首歌?關於書涵的事,她一個字都沒有向他提過啊!前奏結束后,顧曉開始了演唱。他雖然沒有專業的功底,也沒有酷似華仔的嗓音,但是他唱的每一個字,依然扎在洛洛的心上,字字如刀,刀刀見血,疼得洛洛流出了眼淚。
沒有人注意到她臉上的淚珠,直到她把手中的塑料骰子盒子扔向顧曉的腳邊,大喊着:“別唱了!我討厭這首歌,別唱!”嘩啦啦,骰子從盒子裏落出來,一屋子的人都安靜了,大家驚呆了地看向洛洛,顧曉被嚇了一跳,躲開砸過來的盒子后,緊握着話筒,呆立在那裏看着她。時間凝結的瞬間,只剩《冰雨》的伴奏聲和大屏幕上華仔的深情表演。一向溫文爾雅的何洛洛,怎麼脾氣會這麼壞,邊哭邊發火,還砸東西。
大家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顧曉一個箭步走到洛洛面前,二話不說地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扔下一句話:“她喝多了,我帶她出去醒醒。”
暈乎乎的洛洛被顧曉拽得踉踉蹌蹌,恍惚中她以為是老單又要動粗,條件反射地掙脫他的手,在走廊里的牆角里蹲下一躲,舉起雙臂擋在面前像在躲避他即將到來的踢打,嘴裏的嘟囔像是習慣性的語句對白:“你別碰我!不要!走開!”
顧曉試圖用手拉下她的胳膊,卻被她狠狠反擊着拍打,又聽見她喊道:“你有本事打死我!打死我也還是不愛你!”
顧曉聽出了洛洛這幾句話的主旨,他瞬間明白了她說話的對象並不是自己,而是那個比她大了十來歲的朋友圈裏“模範丈夫”。但洛洛的話深深刺痛了他——這就是她過的日子嗎?這個看上去事業蒸蒸日上,家庭幸福圓滿,光鮮亮麗得人人都羨慕甚至嫉妒的女人,但實際上卻只是個習慣於承受家暴的可憐女人!他短暫的拉拽動作竟讓她作出這樣激烈的反應,這是經歷了多少回這樣的場面啊!
顧曉看着洛洛縮在牆角的樣子,心碎成片,他蹲下身子,握住她的雙肩,溫柔地說:“洛洛,你看看清楚,是我,我是顧曉。”
洛洛許是力氣用盡了,她沒有再去用拍打抵抗顧曉,她順從地從牆角站起來,抬起頭來用不太能聚焦的雙眼努力看清了眼前的臉。黑框眼鏡給了她安全感,當她確認眼前的人不是老單,先是笑了,轉而淚如雨下。
她的梨花帶雨,讓顧曉剎那間感受到什麼叫做心如刀割。他不顧一切地把洛洛緊緊擁入懷中,手掌安慰地撫摸着她黑髮的頭,任她的眼淚浸濕了胸口的衣服。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卸下幹練禮貌的面具,將自己的脆弱和無助全然袒露,她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令他既疼又恨。如果他不知道她的生活是這樣,那也就只能遠遠地觀望祝福;可是現在他知道了,他懷裏這個心愛的女人屬於一個魔鬼,她日益煎熬,備受折磨,他不能袖手旁觀了!不能讓她繼續這樣生活!他要拯救她!他要把她從火坑裏救出來!顧曉告訴自己。
在那個嘈雜的KTV,在紛紛擾擾的走廊里,在那個無人知曉的牆角,那對看上去非常般配的青年男女,流着熱淚,緊緊擁抱。
第二天從寧波回去,洛洛從同事嘴裏得知自己又失態了,又笑又哭,然後就呼呼大睡,好在有顧曉力氣大,一路把她背回賓館,讓同屋的女同事把她架到了床上。她們的話勾起了她隱約似夢境的記憶,夢境裏有顧曉驚愕的眼神,緊緊的擁抱,淡淡的體香和他鏡片后的淚光。
她不敢去問顧曉,她怕他拆穿自己生活的真面目,也怕他深情的凝視讓她真正失控。好在暑假來臨了,不用抬頭不見低頭見。
從寧波回來的那晚,老單在家等她。開了門,她看見他圍着圍裙在廚房忙活。洛洛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莫名心虛起來。她對自己狡辯說其實自己什麼也沒做,沒有做任何對不起老單的事。可是在老單問起前一天晚上是不是和同事去唱K了,她還是心跳加速起來。老單在餐桌上問得非常仔細,幾個人去的?幾男幾女?都教什麼學科?都叫什麼名字?洛洛故作鎮定地一一作答,但是在她的答案中,卻獨獨省略了顧曉的名字和段落,是一種本能的保護,也是一種強烈的預感。
那晚老單沒有多問,也沒起什麼疑心。晚飯後,只是叫洛洛整理行李,準備下周去日本的旅遊。洛洛一邊忙着打包,心裏卻沒有了往年那種要帶着女兒出行的期待,反而是滿滿的不舍。她不願承認也是事實,她捨不得的,是顧曉。雖然暑假中也見不到他,可是畢竟在一座城市,這讓他們之間的距離感會小一點。去了日本,就是不一樣的經緯了,最重要的是,她的身邊會日夜有老單守着,到時候可能她連和顧曉的聯繫都會變得不方便。
“為什麼你會覺得不方便?”洛洛問自己,“因為你在精神出軌!”她給自己的回答嚇了自己一跳。但是她已經來不及了,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了,等她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顧曉這個名字已經住進她身體的每個細胞里了。
暑假裏,她和他之間的關係彷彿開始變得微妙起來。他會毫無徵兆地發來一句:“這幾天好嗎?需要我就告訴我。”或是“照顧好自己,別讓我擔心。”而洛洛竟然對他“小洛洛,小東西”這樣的稱呼不再反駁,已然默認。
慢慢地,她幾乎每天期待顧曉的問候和關心,無論是QQ、短訊還是電話,如果某天沒有收到,她會感覺自己整顆心都空空的,輾轉反側,整夜難眠。他就好像是她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生活中的一座燈塔,她看見他給的光,才有勇氣繼續前行,才知道方向在哪裏。
那是第一次洛洛感覺帶着女兒在外旅遊是度日如年的。登機前顧曉從QQ里發來:“開心點玩,保護好自己,我會每天想你。”這句話讓洛洛在那一周內反覆咀嚼。
而讓她沒法回頭的是當時她被情感沖昏頭腦的那句回復:“我也會想你的,等我回來。”她知道他等她這句話等了很久,雖然她沒有看到顧曉當時幸福陶醉的表情,但是她能想像他上揚的嘴角,完美的弧度。
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和袒露出的心意是一樣的,一切既已不能收回了,不如就愛吧!洛洛放縱地告訴自己。所以古人云勿以惡小而為之,只因一旦門開了一絲縫隙,風就會把它徹底吹開。此刻的何洛洛,心一橫,打算徹底釋放自己心裏的惡,成為過着冰火兩重天的女人。
在日本的一周旅程中,洛洛幾乎都心不在焉。導遊帶着他們在某個景點,她看見一串虎眼石串成的手串,她忽然覺得那應該是她帶給顧曉的禮物。她趁着老單不注意時,悄悄買下了它,塞在包的最裏層。那七天裏,她不能隨時隨地和顧曉聯繫,想念他的時候,只能輕輕地伸手撫摸一下包里的手串,撫慰自己也像在撫慰顧曉。
七天的行程終於走完了,在回程的飛機起飛前,洛洛發了朋友圈:“終於要回家了,歸心似箭。”了解她的朋友們都紛紛評論說:“想回家不想玩?這不像你!”“旅遊達人,怎麼歸心似箭了?”她看見顧曉的評論普通而平淡:“一路平安,歡迎回家!”他的留言被淹沒在幾十條回復中,那麼不起眼,卻是洛洛心裏最重的。
回上海的第二天,老單就去機構上班了,放假的時候,是他們最忙的時候。臨出門時他說了一句:“今晚我有飯局,子木去外婆家的話,你就自己隨便吃點。”洛洛喜不自勝,連連點頭。
老單才剛出門,她就收到顧曉的消息:“小東西,睡醒了嗎?醒了告訴我,我想和你打電話。”她秒回了他。幾乎與此同時,Louis幾個字母出現在來電顯示上。洛洛迫不及待滑下接聽鍵,
“小洛洛!”顧曉的聲音讓纏繞了她多日的思念,有了塵埃落定的感覺。
“是我,我在。”洛洛已經好多年沒有這麼溫柔的聲音了。
“你終於回來了!我想見你!馬上就要見!可以嗎?”顧曉毫不掩飾自己的迫切。
“可以!當然可以!”洛洛在心裏罵著自己不要臉,可是嘴裏卻連連答應。
“我接你去吃晚飯,你家在哪裏,我來接你,你想吃什麼,全聽你的!”顧曉連珠炮似的說,洛洛笑靨如花,明知他看不見,卻還是連連點頭。
夕陽西下的時候,顧曉的車停在洛洛家小區的門口,反光鏡里他看到洛洛穿着粉色的小碎花連衣裙,向他翩然走來。
“嗨!”洛洛敲敲車窗,顧曉搖下車窗,他們相視而笑。“快上車,外面熱。”他伸長手臂幫洛洛打開車門。
“想吃什麼?”顧曉打開方向燈問。
“隨便,我都可以。”洛洛莫名臉紅,低下頭去假裝整理包袋。
“吃什麼不重要,和誰吃才重要。”顧曉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沒有看洛洛,微笑着說。這是洛洛這輩子第三次聽到這句話,心裏揪痛了一下,卻很快被甜蜜治癒。她點點頭,羞澀微笑,不說話。
顧曉開着車帶她來到了淮海路的一家素菜館,恰巧就在當年薇薇帶着她蹦迪的馬路口。素菜館的裝飾復古而典雅,很合洛洛的心意。菜式的口味也不錯,洛洛很驚訝大廚能把素食都做出肉的味道,這太神奇了!顧曉坐在她對面,看着她時不時大驚小怪的感慨,眼中滿是寵溺的溫柔,嘴角掛着最好看的笑。直到後來,他提到寧波那晚洛洛醉酒,她嘆着氣,黯然向他講述了她的全部故事,他的笑容慢慢消失,皺着眉,握着拳,低頭喝茶不說話。
晚飯吃到夜幕降臨,顧曉問洛洛還想不想去哪裏坐坐,洛洛一看時間,已是十點不到,她依依不捨地說一定要在十點半前回去,不然......她的眼神,略帶着驚慌和不安,他心知肚明地點點頭,把她送回到了小區門口。
“對了,差點忘了,這是在日本給你帶的禮物。”下車前,洛洛從包里取出藏了一周多的虎眼石手串。
顧曉把手串戴在右手手腕,不大不小剛剛好,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他朝她晃了晃右手,意味深長地笑着說:“謝謝小東西,我很喜歡。以後洗澡睡覺也不會摘下來。”這句對白好熟悉,彷彿在某年某月某日,洛洛也聽到誰說過。
正當她恍惚時,他從後視鏡上拿下一串菩提佛珠,盤起遞到洛洛手裏,說:“這是我給你的回禮,從普陀山請回來的,星月菩提,跟了我一年多,貼身之物。”
洛洛手捧菩提珠串,湊到鼻子下一聞,那佛珠散發出一股熟悉的味道。她努力在腦中搜索了一下,原來那是寧波那晚顧曉抱着她的時候,她聞到的他身上的味道。“我也會收好的,永遠做貼身之物。”洛洛側過頭,笑着對顧曉說。說完她便打算打開安全帶下車。
顧曉突然按住她要打開安全帶按鈕的手,洛洛觸了電般的,一動不敢動。
“小洛洛,你願意跟我走嗎?”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暗夜裏也看得到他紅着的臉和眼中急切的光,“我要把你從那個魔鬼身邊帶走!你不能再這樣過日子了!讓我來疼你愛你保護你!你放心,子木我也會視如己出的。你別看我年齡不算大,但是孩子們可喜歡我了!就讓我當子木的小爸爸吧!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們做!”
不等洛洛回過神來,顧曉就自顧自地說了一大段話,每一句都讓她感動得想落淚。她胸中有個聲音在吶喊:答應他!跟他走!她捏緊了手裏的菩提,咬緊了嘴唇,可是她不能讓這樣的吶喊脫口而出,她要保持理智,她還有女兒,她要怎麼跟子木解釋?告訴她老單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嗎?告訴她要給她換個爸爸嗎?她已經過了只想着愛情只想着自己的年齡了!
“顧曉,對不起,我不能......”洛洛垂下眼睛,無力地說。
“為什麼?是你不喜歡我嗎?還是不信任我?”顧曉受傷的眼神緊盯着她。
“不是!”洛洛斬釘截鐵地否定他,“我怎麼會不喜歡你不信任你!我......”這些話衝出口的剎那,她就後悔了,卻也來不及了。
顧曉沒等洛洛說完,鬆開她的安全帶,越過手剎盤,把她攬入懷裏。這次的擁抱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洛洛非常清醒,沒有酒精的催化,卻還是不捨得推開他。她貪婪地嗅着他身上特有的香味,忍不住也伸出雙臂擁抱了顧曉。貼着他胸口的耳朵,聽到他堅實有力的心跳聲,她多希望這一刻可以凝結,就讓她永遠這樣賴在他懷裏,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管,多一秒,是一秒。
“我願意跟你走,你去哪兒我都願意。可是,我有女兒,我不能隨心所欲。”她聽見自己夢囈般的嘆息。
“那我等你,等你想好了,任何時候,我都等。”她聽見他鏗鏘有力的語氣。
車廂里一度安靜得只聽到空調風的聲音,洛洛感覺到顧曉的嘴唇,落在她的額頭、眉梢、鼻尖......她覺得應該阻止他,可是卻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就在他的呼吸碰到她嘴唇的一瞬,她突然清醒過來,恢復了所有的理智和力氣,猛地推開他,“不可以!”她輕聲喊道。
“可是我愛你,洛洛!”顧曉低聲吶喊。
“我知道,我答應你,我會想辦法脫身。等到可以和你光明正大走在一起,我們再......”洛洛沒有把話說完,她心疼地看着顧曉噙滿淚水祈求的雙眼,不忍地在他額上留下一吻,打開了車門說了聲:“我先走了。”一如她翩然而來,她很快翩然消失在他的反光鏡中。
腦子一片混亂的洛洛走到了樓下時,一個激靈地醒了——老單站在樓下,看見她走來,陰着臉說:“我飯局取消了,本來想回來接你出去吃飯,誰知道你出去了。去哪兒了?”
“去......去淮海路了。”洛洛猶豫了一下,她知道老單對她的手機一直在GPS跟蹤,所以關於去過的地點,還是不要撒謊的好,不然反而引起他懷疑。“和茜茜吃飯的。”她做賊心虛地補充了一句。老單沒有再問,只是和她一前一後走上了樓梯,兩人都沒有說話。
那晚,洛洛一夜未眠,顧曉的懷抱令她回味不已,而她不知的是,那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的擁抱。此後餘生,唯有靠回憶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