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人重逢
畢竟對於童洛錦而言,她的情緒大變並不是因為被困在家中所導致的。
法正寺位於城郊密山山腰,沿官道出城,路旁開了晚茶花,嬌嬌怯怯,一路蔓延到密山山腳處,半山上桃杏也吐了花,團團簇簇,白粉相間,童夫人瞧了便覺得心情暢快,也喊童洛錦來看。
童洛錦掀了掀車簾掃了一眼,權當是給她面子。
童夫人十分無奈:“不許你出來你不高興,帶你出門你也不歡心。你說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童洛錦垂下頭:“我不想要……啊!”“錦兒小心!”
猛然地顛簸打斷了她的話,童夫人花容失色地攔着往前傾倒的女兒,責罵道:“突然停什麼車!見鬼了這般慌張!”
外面傳來車夫遲疑慌亂地聲音:“夫……夫人,有個人……”
童夫人一怔,讓童洛錦坐好,自己往外面探出身子,她以為是車夫慌亂中撞到人了,誰知一瞧,車轍離躺着的人還有一段距離。
她眉頭微蹙:“還是個孩子……添香,你上前瞧瞧。”
童洛錦最近對“孩子”兩個字十分敏感,也跟着湊上前去,從童夫人背後露出一個腦袋——不遠處躺了一個粗布麻衣的小乞丐,童夫人的貼身丫鬟已經上前將他扶了起來,他不知道是嚇得還是餓的,已然半昏睡過去了。
那人雙目緊閉,童洛錦卻能透過他那雙薄薄的眼皮望進那雙薄情的眸子裏。
錯過了鬧市相遇,竟會以這種方式會面。
“可憐見的,約莫是個小乞丐,”童夫人嘆了口氣,“此處人來車往,指不定就被誰碰到了,既是來禮佛的,這合該是我們的福緣。添香,你且將她帶到車上來,好生照料着。”
添香應了聲是,同家丁一起將這昏迷的小乞丐搬到車上去安頓好了,童夫人這才近距離瞧了眼這乞兒,“面白唇薄,倒是個好長相。”
在這個過程中,童洛錦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她的眼睛裏瞧不出半點情緒,就那麼直愣愣的、一眨不眨地落在那乞兒身上。
十幾年的傾心相待,一朝的憤恨燎原,原以為再相見會點燃她內心最濃烈的那把火,但是當設想的場景發生了,她的喜、她的怒、她的哀、她的怨都被重重灰燼掩藏起來了,只剩下點點將滅的火星。
她十分遲緩地伸出手,指尖點在童溫祺的眼角,輕聲道:“娘,他的眼睛真好看。”
童夫人看看她,又看看躺着的乞兒:“我兒,你的病是不是沒好利落?”這隔着眼皮呢,哪裏瞧得見眼睛?
因為撿了個乞兒,童夫人的禮佛之旅只得匆匆結束,回城尋了個大夫,為這小乞兒從上到下檢查了個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餓的。
多吃點好的就行了。
果不其然,沒扎針沒喂葯,半個時辰后小乞兒自己醒了。當時童洛錦正巧坐在床沿邊,床上的人一眨眼便與童洛錦四目相對。
果然啊,還是那雙墨珠般的眼睛。
“要不怎麼說是緣分呢,”童夫人抿了口茶,瞧了眼藏在童洛錦背後的小男孩,“我瞧着,他同你倒是親近。”
要不是她眼下七歲,不好做太不符合年齡的表情,她一定冷笑三聲,道“怕是孽緣”。
只是她現在還是個七歲的娃娃,只能眨眨眼,道:“許是他第一眼瞧見了我,便如雛鳥識親一般,賴着我罷了。”
不怪旁人說他陰鬱,童溫祺剛剛被撿回童家的時候就是一頭蓄勢待發的小獸,永遠警覺,永遠風聲鶴唳,瞪着眼睛,張着獠牙,蟄伏在角落裏。不過說來也奇怪,便是這樣一個怪人,對着童洛錦的時候卻難得地收起爪牙,變得像個貓兒似的。
前世如此,今生也一樣。
童洛錦垂下眸子想了想,扭過頭去,伸手去拉他,卻被他閃身躲過,警惕地望向她。
童洛錦回憶着自己上一世的樣子,朝着他咧出一個笑:“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雖然這話沒有換來他的放鬆。
童洛錦對着童夫人道:“阿娘說這是我的緣分,那我將他留在我的院子裏好不好?”
“這……”雖然都是孩童,但是男女有別,傳出去總是不好聽的,不過她低下頭看着一派爛漫的童洛錦,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而笑了,道:“我安排人將你旁邊的院子收拾出來,你們平日裏也可以一起玩耍。不過,住在一個院子裏,不行。”
童洛錦努努嘴,知道她娘親說一不二的性子,應承道:“好嘛。”
童夫人站起來,“既如此,你們先玩着,我去同你父親說一聲。”
在童夫人離開之後,童洛錦坐回椅子上,她讓童溫祺——哦對,現在他還不叫童溫祺——小乞兒也坐,但是他不肯,要是換做前世,童洛錦一定哄着他坐下,但是眼下她並不想費這個心力,於是便任由他站着。
“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他不回答,童洛錦便一直等,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乞兒極為嘶啞地張開了嘴,他大概很久沒有說話了,說話的時候一停一頓:“元康三年七月二十三生,沒有名字。”
而今是元康八年,他正好五歲。
童洛錦托着腮道:“沒有名字啊,沒有名字怎麼行呢?”
她歪着頭想了想,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面前的男孩身上:“我想想啊……你既然進了我童家,就跟着我姓童吧。我們在溫城遇見,你便添一個‘溫’字,童溫……祺。就補一個‘祺’字吧。”
四月的風都是溫熱的,她吐出來的話卻沒什麼溫度,似是清晨的水一般:“畢竟是個小乞丐。”
……
同樣的時節,女孩蹲在男孩面前眨巴着眼睛,笑得很好看:“你沒有名字啊,那我給你起一個好不好?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也姓童好不好?我們在溫城遇見,你便添一個‘溫’字,童溫……祺!就補一個‘祺’字吧,‘祺’有吉祥之意,日後願你終日吉祥如意。你喜不喜歡?”
……
童溫祺……名字還是這個名字,心境卻不是那個心情。果然啊,心底里有怨恨,不管掩飾得多好,都會抑制不住地從四面八方鑽出來。
男孩沉默地低着頭,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童洛錦耐着性子問了一便:“不喜歡?”
男孩還是沉默,就在童洛錦的耐性即將消失的時候,他張開嘴低聲說了一句:“拗口。”
童洛錦一怔,記憶里的畫面又浮現出來,那時她取完名字,又覺得這名字委實拗口,便道“不然我日後喚你小七吧”。但是而今她實在沒有心情再這樣喊他,便沒提這個親昵的稱呼,沒成想被這個小啞巴自己點出來了。
果然,即便是發展的細節上會有出入,但是結局還是會趨於一致嗎?
童洛錦在心裏冷笑,她偏就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