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醒
三月里下了一場雨,雨絲細密,像綿紗,似蛛網,將人攏在網裏,罩在紗里。
雨下過,柳樹便吐了新芽,花也露了嫩蕊。
溫城的人都說,今年的春來得這樣早。所有人都在喜春,唯有童家上下愁眉不展,院子裏飄着葯香,夫人扭着秀眉唉聲嘆氣。
“平日裏這般皮實,怎麼鬧了場雨,就一病不起了呢。”
童老爺也心焦,但是夫人在哭,他不敢表現出憂慮來,只能攬着夫人道:“小病小劫都是命裏帶來的,等錦兒踏過這個坎兒,日後才能一帆風順平安喜樂。”
童夫人知道他是在哄自己,還是微微寬了心,坐在床沿邊,輕輕喚了聲“錦兒”。
床上的女童不過垂髫,長睫玉唇,白瓷娃娃一般安安靜靜地躺着。
“五天了,你怎麼還不醒啊,你要是再不醒……娘,娘也撐不下去了!”
婦人的抽噎聲和男人的寬慰聲交雜在一起,震得童洛錦心神俱痛。
阿娘……你別哭……
你一哭,女兒也要哭了。
童洛錦想張開嘴說話,想抬起手為她擦淚,但是她動不了,她的意識被困在軀殼裏,只有意識是清醒的。
對,她是清醒的。
童洛錦二十二歲的靈魂躲在她七歲的軀殼裏,萬分清醒,她用了五天來接受自己死而復生的事實。許是上天憐憫,知她童家三代一生行善積德,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阿娘,這一次,咱們都得好好的。
前世之事浮光掠影般一一閃過,最後定格在一張無悲無喜的男子面容上。
小七。
心頭又泛上刺骨的疼,疼得她渾身都在哆嗦。
“錦兒,錦兒你怎麼了?!你別嚇娘啊!”童夫人驚叫道,“喊大夫!小姐在抽搐!”
阿娘……你別害怕……我只是疼……
但是她說不出來。
小七……童溫祺……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前世里,她在院子裏嬉雨,生了一場大病,一睡五日,醒來后折騰了半個月才好,病好后她迫不及待地上街去玩耍,在人聲鼎沸的鬧市角落裏,瞧見了一雙墨珠般的眸子。
殺了他!殺了這個禍害!從此無愛無恨無怨……童洛錦迷迷糊糊地想。
不!不對!
不能殺他!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不是難事,但是他死了童家的禍根就斷了嗎?死了一個小七,難道就沒有小八小九了嗎?他為什麼恨我至此,為何害我全家!他背後可有幕後主使?是遠日的冤還是近日的仇!她須得一一論分明!
大約怒到極致,恨到心起,童洛錦猛然咳嗽起來,咳得驚天動地,似乎連心肺都要吐出來,咳得童夫人心神不寧,一疊聲兒地喊着“錦兒”“寶兒”“乖女”。
不知道過了多久,童洛錦遲緩地睜開了眼睛,對上一雙含水泛紅的美眸,她張開嘴,聲音嘶啞地喊了一聲“阿娘”。
童夫人猛然將她擁進懷裏,哭出了聲:“混賬東西,你嚇死我了,誰讓你大雨天滾出去瘋!”
得,人一醒,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病來如山倒,病區如抽絲,好幾個丫頭婆子在床前伺候了小半個月,童洛錦才漸漸恢復了往常的生機,奶娘逼着她咽下最後一口湯藥,眼神里都是哀痛,看得童洛錦莫名其妙。
“奶娘,你這是怎麼了?”
奶娘扯出個笑,摸了摸她的腦袋,“我的姑娘受苦了,嚇壞了把,瞧瞧,現在話都少了。”
童洛錦:“……”她倒不是嚇壞了,只是這七歲的殼子裏換了一個二十二歲的魂兒,她十幾年經歷地多了,自然做不回孩童的天真爛漫。
她努力回想着自己七歲時是個什麼模樣,但是記憶太久遠了,什麼都想不起來,本該是最天真無邪的年歲,回想起來,卻只有一個童溫祺。
又來了。
童洛錦將自己塞進奶娘的懷抱里,遮住所有情緒,喃喃道:“奶娘,我好不舒服啊。”
“哎!奶娘知道!”奶娘心疼壞了,又是抱又是哄,就差把心肝捧出來逗她開心了。
等着她一番真情實感地哄完,童洛錦繼續道:“那我能不能出府去街上放放風?”
奶娘:“……”
她收起滿腔的心疼柔軟,將懷裏的小騙子推開,面無表情道:“好好養病。”然後頭也不回地端着葯碗出去了。
童洛錦:“……不再商量商量嗎?”
童洛錦矇著被子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琢磨,不能再拖了,再過幾日就是她遇見小七的日子,她得尋個理由出府去。
上一世她遇見童溫祺的日子是三月二十四,等到了三月二十的時候,她已然好得差不多了,開始央着童夫人出門玩去,奈何童夫人放養了近七年,由着她像不修枝葉的柏樹一般自由生長,一朝經了風雨生了大病把她這個當娘的嚇壞了,可不敢再由着她的性子來,說什麼也不肯放她出門。
童洛錦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路數使盡了,只換來童夫人哭得更狠、鬧得更凶、尋來上吊的繩子都更粗。
童洛錦:“……我不該同您攀比。”她只能悻悻地回床上躺着。
這一躺,就把三月二十四躺過去了。
但是童洛錦並不覺得焦慮,倘若前世里與童溫祺的相遇不是意外,那麼就是有人故意將童溫祺送到自己面前。即便自己在鬧市中錯過了他,也會在茶樓、小巷、飯館……任何一個地方“偶遇”。
“我的出現就是為了你們死啊……”那句惡魔低吟一般的話語又回蕩在耳邊,震得她頭皮發麻。
童洛錦坐在院子裏,瞧着不遠處的丫鬟在喂一隻花狗,花狗是童洛錦從狗販子手裏救下來的,被打罵著長大的,膽子小,卻猶猶豫豫地前來舔舐童洛錦的手指。
丫鬟笑道:“這小東西倒曉得好歹,知道該討好誰。”
童洛錦抽回手,勾了勾唇角,意味不明道:“它不是曉得好歹,它是知道害怕。”被打大的小東西,不謹小慎微些,就少不了皮肉之苦。
童洛錦將花狗抱起來,花狗抖了抖尾巴。人和狗都一樣,掏心掏肺養大的玩意兒反而恃寵而驕無法無天,反倒是膽戰心驚下長大的小東西對着奸凶之輩時如履薄冰。她大概是個蠢人,上輩子沒想明白這個道理,自以為掏心掏肺就能換來旁人的一片赤誠,到最後落了個連累親眷的下場。
想到這裏,童洛錦的腦袋無端得疼了起來,許是心裏裝着的事情變多了,她整個人都沉悶了不少,言行舉止都不似往日裏爛漫,這可把童家上下嚇壞了,真以為把這個古靈精怪的姑娘憋出心病來了。
“罷了,”童夫人嘆口氣,自己養的姑娘自己心疼,“過幾日就是初一了,我應當去法正寺禮佛,讓她也去吧,權當散散心。”
但是這場如期而至的出行並沒有讓童洛錦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