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0章 屁股決定腦袋
「家上。」
從宣室殿內緩步走出,剛走下長階,劉盈就見一道人影從一旁走出。
暗自定了定神,細一看,才發現是灌嬰在等候。
「家上仗義執言,臣,不知該如何相報……」
看着灌嬰面帶慚愧的躬身一拜,劉盈不由洒然一笑,暗地裏卻悄然思量起來。
灌嬰是個什麼樣的人,劉盈再清楚不過了。
無論是在劉盈的前世,還是前半生的記憶當中,潁陰侯灌嬰,都是一個十分精通‘趨利避害"的人。
比如說去年,北牆一代傳來周呂侯呂澤戰歿的消息,朝堂頓起風言。
有人說,是代相陳豨不滿於呂澤插手北牆防務,才夥同已經逃到匈奴的韓王信,將呂澤暗害。
也有人說,是故燕王臧荼逃亡至匈奴的兒子臧衍,和同樣逃亡匈奴的韓王信慫恿匈奴,對呂澤設下了圈套。
最終,朝堂對於周呂侯呂澤離奇陣亡於北牆一事,給出了最終的蓋棺定論。
——死王事。
有後世的話來說,就是陣亡;呂澤成了兩漢前後四百餘年,在對外戰爭中陣亡的等級最高的烈士。
朝堂只丟下一句‘死王事",便不再追查此事前因後果,也絲毫沒有報仇雪恨的意圖,長安剛剛激烈起來的風論,自然是應聲而止。
而彼時,作為周呂侯呂澤部舊勢力當中,成就、地位數一數二的拔尖者,灌嬰卻做出了一件相當不厚道的事。
——以重病卧榻為由,遣家中旁系子侄前往周呂侯府,代為弔唁。
光從這一件事就能看出,灌嬰此人,絕對是個‘聰明人"。
但恰恰也因此,自周呂侯呂澤身死之後,灌嬰無論是在豐沛元勛,還是在周呂故舊圈子當中,都遭遇了許多的不待見。
——聰明人,又不止灌嬰一個!
呂澤咋死的,雖然沒人能說清楚,但其中透露出的怪異氣息,自然躲不過朝堂這些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精。
在這種情況下,要想保全自身,最明智的選擇,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似呂澤真的是戰死般,乖乖上門弔唁。
該哭就哭兩聲,該追悼就追悼一下,一切如常便是。
灌嬰可倒好,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潁陰侯‘已經參透了其中奧義"般,直接不去參加葬禮!
非但自己不去,連嫡子、長子這種具有代表性的子侄也不派一個,就派一個旁系子侄?
在朝臣百官心中,這件事的性質,幾乎和後世,舉報同學作弊沒什麼兩樣。
——我承認你做得對,你是一個正直的人,但我想離你遠點。
就這樣,短短一年的時間內,潁陰侯灌嬰,漢開國功侯第九位的頂級元勛,便混成了如今這個‘舉目無友"的地步。
按理來說,對於這樣一個趨利避害,只想着保全自身的‘聰明人",劉盈也應當抱有鄙夷才對。
但前世足足九年的慘淡生涯,讓劉盈清楚地明白了一個道理。
屁股,決定腦袋。
從客觀角度,或者說從正義的角度上來講,灌嬰的人生信條,確實算不上多麼高尚。
但對於如今的劉盈而言,一個懂得,且幾乎只懂得趨利避害的人,卻是不可多得的,可以為劉盈所招攬的勢力了。
——不然怎麼辦?
去招攬那些個出身豐沛,和劉邦打兒時起,就穿着開襠褲一起玩兒到大的汜水元從?
還是招攬曾經和呂澤出生入死,為漢功侯的武夫將領?
很顯然:此時的劉盈,別說招攬張良蕭何、樊噲夏侯嬰了,如果不靠母族幫助,但凡爵位沾個‘侯"字兒的人,劉盈都很難搞定。
在當下,爵位能沾個‘侯"字兒的,那可都是憑藉自己的雙手,從死人堆里一步步爬上來的狠人兒!
反觀劉盈,除了老爹是劉邦、老娘是呂雉之外,幾乎再也沒有其他能令人敬佩、讓人折服的特質。
所以,對於現在的劉盈而言,一個懂得趨利避害,可以為了利益而被收買的人,是比那些滿腦子戰陣殺伐,只服比自己更強者的功侯元勛們,要更容易招攬的。
當然,等大權在握,手下猛將如雲、良臣如雨時,劉盈自也可以毫無心理壓力的一腳踹開灌嬰,學老爹劉邦喊上一句:使後世為人臣者無效灌嬰!
暗自思慮着,劉盈便莞爾一笑,毫無太子威嚴的拍了拍灌嬰的肩側,示意邊走邊說。
「今日,母后確有些怒急攻心,但母后所言,也並非全然空穴來風?」
淡然一語,劉盈便面色如常的側過頭,看了看灌嬰的面色。
「若孤未記錯,潁陰侯初非周呂侯部將,而乃以中涓之職起碭郡,以隨父皇伐秦?「
見劉盈幾乎不經思考,便脫口道出自己的過往,灌嬰趕忙側身一拱手。
「蒙家上掛懷,竟於臣之事瞭然於胸,臣甚敬……」
嘴上如是說著,暗地裏,灌嬰卻頓時稍有些詫異起來。
對於自己的過往,別說當今劉邦了,若非劉盈提起,灌嬰自己都有些淡忘了!
那劉盈,這麼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太子儲君,又為何會記得這麼清楚?
是只有自己的事,劉盈記得這麼清楚,還是朝中的每一個功侯,其過往武勛、功績,都被劉盈記在了心中?
正思慮間,就聽劉盈略帶感懷的長嘆一聲,將雙手背負在了身後。
「漢二年,漢楚彭城一戰,父皇不敵項羽,兵敗而走。」
「彼時,有楚將一人,名曰丁固,受項羽之令,率精騎數百追擊父皇。「
說著,劉盈面帶笑意的側過頭:「潁陰侯可還記得此人?」
見灌嬰面色猛的一緊,劉盈只又自顧自道:「父皇以養寇自重之說言勸丁固,固果然心懷二意,方使父皇得以逃脫,而後於垓下一戰定天下!」
「待項羽自刎烏江,父皇立漢國祚,丁固便邀功於父皇駕前,卻為父皇所斬」
說到這裏,劉盈終是止住腳步,側過身正對灌嬰,面上依舊是那一抹淺淺的笑容。
「潁陰侯可還記得,父皇令斬丁固之時,所言者何?」
聽劉盈又是一問,灌嬰終是無法繼續沉默,只心虛的稍低下頭。
「陛下言:項羽失天下者,皆丁公為臣不忠之故;今斬之,使後世為人臣者,無效丁公……」
卻見劉盈聞言,似是和灌嬰閑聊般,淡笑着點點頭,悠然一拱手。
「酉時已過,孤不便出宮,就送潁陰侯至此。」
「若潁陰侯有言欲說於孤當面,待來日,自可至宮中來尋。」
意味深長的丟下一語,劉盈便在司馬門內數十步的位置回過身,向著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呂雉和呂釋之之間的商議,應該也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