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追憶(三)
天琪二十一年西琪帝宮
平淡如水的十年過去了。對於大多數西琪人來說,這十年過的波瀾不驚。在天琪十一年因為監正龍長秋突然謁見當今皇帝而四起的流言如今也早已平息了。雖然如今龍長秋的行蹤依然成謎,但是那個出現帝星的傳言,隨着正南皇帝這十年的政績斐然而煙消雲散。
隨着時光流逝,大人老去,孩童長大。如一茬一茬的麥苗,成熟的已經收割,新種的,也已經在漸漸成長。
此時的阮既言和阮臨倚都不再是當年那樣兩個天真頑皮的孩子了。十年的時間讓他們都長大了。
阮既言長成了溫潤如玉,充滿才情的男人。在天琪十六年他十五歲的時候毫無懸念地被正南皇帝冊封為太子。從此,他住進了西琪帝宮最東邊的太**——東宮。
臨倚一直記得冊封時他的樣子。白衣勝雪,站在冊封大典高高的台階上,彷彿謫仙一般,安寧而平靜。臨倚遠遠站在人群之外,看到了他空洞的眼神,她的心一點一點痛起來。
她轉身離開了冊封大典,她想起幼時他過生日,甩掉了所有宮人,偷偷帶着她愛吃的核桃酥,還有一壺上好的甜酒,跑到靜草堂。他們兩個坐在靜草堂後花園的芙蓉花下,偷偷把那一壺酒都喝光。那一天,他們都醉了。臨倚依稀記得,他說他的夢想是縱情山水,走遍這中洲大陸,看遍人生百態,他說那才是世間最自由的事。當他和臨倚這樣說的時候,臨倚看到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他問臨倚,你的夢想是什麼?臨倚想了想,說,我的夢想,是離開這裏,和你一樣,離開這裏,找到我真正想要的自由。去到一個平凡的人家,享受真正的人間溫情。說完,她燦爛地笑了。
他看着她燦爛的笑容,伸出手抱住了小小的阮臨倚,他說:“我們是兄妹。我會努力地,努力實現你的願望。”
那一刻的溫暖,對臨倚來說,就彷彿曇花一般,只得一瞬,此後再也無法追憶。
從那以後,臨倚真正孤單起來。因為阮既言再沒有到靜草堂來看過她,那一次醉酒,相擁而眠,於他們都已是無法再回去的時光。他只是譴人按時給她送東西,送在這個皇宮裏生存必須的東西。她明白他的無奈:靜草堂在西邊,東宮在東邊,他們之間,隔了整整一座西琪帝宮。他是萬眾矚目的太子。他身邊有很多人,大家都在提醒他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曾經在路上,她遇到他的車駕。她站在路邊看着他走過她的身邊。他看到了她,卻沒有停下來,只是那樣深沉的看着她。
他們擦肩而過,臨倚想,他不快樂。他承擔了太多東西,所以沒有了快樂。她在心中暗暗嘆息。
阮既言被冊封為太子不久,宮裏死了一個嬪妃。對於其他人來說,死一個嬪妃對他們的生活構不成任何影響。但對臨倚來說,卻足以顛覆她整個的生活。因為那個死的人,是竹妃。
竹妃在天琪七年被下詔冊封,臨倚正是這一年出生。此時正南皇帝竹妃這一妃位已虛懸兩年,前一位竹妃孟氏於兩年前觸怒皇帝被剝奪妃位打入冷宮,之後鬱鬱而終。
在被冊封之前,竹妃只是這宮廷里的一名普通宮人。出身卑賤的竹妃能夠躋身上四妃,這在西琪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而竹妃在封妃之後的半年,榮寵不衰,氣勢直逼當今皇后。只可惜,再豪華的帝王寵愛,也有如露水一般,不過半年的時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臨倚的意識里,竹妃是一個孤傲的女子,她倔強而脆弱。八年的時間,她不與任何人來往。獨自在瀟湘宮寂寞的生活。每日黃昏,無論陰晴雨雪,她都倚在瀟湘宮的大門旁,望着天邊出神,眼睛裏泛出一絲幽藍的光。臨倚知道她在等那一個永遠也不會來的人。
因為竹妃,她曾經無比怨恨。可是竹妃對她說:“怨恨對這個宮廷里的女人來說,是催命的靈符。你的怨恨傷害不了別人,尤其是那個人。但是,若讓別人知道你心中的怨恨,你只會死的比什麼都快。”
臨倚不知道竹妃到底恨不恨,只是她死的很快。天琪七年被冊封,天琪十六年就死了,孤獨地死在了瀟湘宮。
那一天,陪在她身邊的,是臨倚和阮既言。竹妃的眼睛一直看着門口。臨倚知道,她在等,用她最後的生命在等待。可是,她眼中的光彩一點一點在消失,最後,她喃喃地說:“你還是不原諒我,可我也不會原諒你。我們之間的恨,就讓它延續到地獄吧。”
之後,她像完成了一樁誓願一般握着臨倚的手,艱難地對阮既言說:“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牽挂。如今失去了我的庇護,她要如何在這裏生存。太子殿下,我沒有其他人可以託付,只有你。所以,我拜託你,照顧她,在這個皇宮裏,照顧她。有一天,用你所擁有的力量,給她自由。”
她眼中的那一點光芒最終消失了,只餘下燃燒過後的灰燼。
竹妃,那個疏離而寂寞的女子,每天倚在大殿門前看落日的女子。那是臨倚公主在西琪帝宮中十年,獲得的唯一庇護。她帶着對這個世界所有的羈絆走了,她死不瞑目。
生命中唯一的光亮也離開了。從那以後,臨倚的生活再也沒有歡笑。她按照竹妃所說,不再怨恨,只是安靜地過着自己的生活,看那些晦澀難懂的古書,看那些先賢聖人們遺留下來的閃着他們思想光輝的書。從那些書中,她去尋找更加廣闊的天地。從那些書中,她去尋找能夠給與自己慰藉的方式。
她過着隱居式的生活,如非必要,不再踏出靜草堂。只是在那些她必須要出席的活動中,才能看見她的身影。只是,長久幽閉的生活讓她看起來那麼遺世獨立。十四歲的女孩,卻有着這個深宮中大多數女人所望塵莫及的雍容淡漠氣質,彷彿一切都在她心裏,又彷彿一切都不在她心裏。
後宮是只容許庸碌的地方,太出塵只會招來嫉妒,乃至傷害。這宮廷之中,看她不順眼的人太多,想看她痛苦的人太多。找碴陷害的事每一次在臨倚在公開場合露面都會上演。
皇后誕辰,宮裏宮外所有有品階的命婦都要入宮拜賀。臨倚是公主,這樣的場合她是不能不到的。因此,儘管皇后討厭她,儘管皇后對她的厭惡所有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她還是必須在這一天出現在這鳳藻宮,敬陪末座。確確實實的敬陪末座,這樣的宴會本是按照皇子公主們的排行來定的。臨倚在公主中排行第七,也就是說她在公主中,應該排在第七個位置,她下面還應該有八公主和九公主。
可是,從很久以前,臨倚公主的位置就排在了八公主和九公主之後。她的位置每一次都是在最末尾,靠近大殿大門的位置。這個位置往往都會被大門陰影所遮擋。是整個宴會上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曾經麗姝氣憤地說:“內務府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人嗎?他們這樣做一點也不合禮制規矩。我找他們理論去。”
臨倚拉住她:“你找誰理論?內務府敢這樣做,你難道不知道他們受了誰的意。這樣去不是自討沒趣嗎。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的。”
聽到臨倚公主這樣說,麗姝雖然心中不服,但是卻也不敢再鬧。是啊,皇后是這個宮裏除了皇帝和太后之外權利最大的人了。麗姝還沒有笨到以為恨臨倚入骨的太後會出來為她主持公道。況且,以臨倚公主的性子,還是在角落裏不招人注意比較好,這樣能給她省掉很多麻煩。
可是臨倚公主雖然極力低調,但並不代表她就會被所有人遺忘。
宴會上,臨倚送上禮物之後,就安靜地坐在角落裏,彷彿這滿室的喧囂都與自己無關一般,隔絕了所有的聲響。
在座的皇子公主都對這從不露面的臨倚公主感到好奇,很多人時不時會瞟她一眼。她知道大對於大家來說,她是陌生的,不管是她的身世,還是她的人都讓別的皇子公主感到好奇,她只是在大家的視線里泰然處之。半晌,臨倚公主感到一道目光讓她如芒在背,她看過去,然後放下筷子,嘆了口氣:“唉,麻煩要來了。”
麗姝也看到了那個不懷好意瞪着自己主子的人,她哼一聲道:“臨月公主!她每次都要找我們的麻煩。仗着自己長的漂亮,把太后和皇上哄的團團轉,在宮裏就囂張得無法無天。整天到處惹事,簡直就是一個沒有腦子的蠢貨。”
臨倚“撲哧”一笑:“麗姝,你就不能低調點?罵人的新鮮詞兒是一個接一個的,被她聽到,我們會死的更慘的。”
麗姝得意:“怕什麼,她要敢再欺負你,我就找太子殿下。反正現在太子殿下也在這裏,要找他可是很方便。”
臨倚抬頭看過去,阮既言坐在對面皇子的首位。他默默坐在那裏,不和誰搭腔,只一杯接一杯喝酒,似乎已經有點微醺。她皺起了眉頭:“還嫌太子不夠煩啊?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你告訴他,事情又要鬧大了。所以,趁現在來得及,我們回去吧。”
麗姝有些不甘心:“公主,為什麼每次我們都要落荒而逃。”
臨倚一笑:“我們這不是落荒而逃。麗姝,你要記住,有時,為了某件事,而放棄眼前的一些東西是必須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有時候,你的隱忍,會為你帶來你想要的。退一步海闊天空,知道嗎?”
麗姝癟癟嘴:“不知道。我只知道有的時候你隱忍,可未必能如願。”
臨倚無奈,這個麗姝,性子潑辣,她有自己的想法,臨倚的道理有時她並不理解。她只能故意板起臉:“你是故意在潑我冷水嗎?明知道我的想法,還故意和我唱反調,越來越大膽了啊。”
麗姝笑道:“公主,別板起臉來教訓我,我一點也不怕。”
臨倚也笑:“行了,回去吧,瀲灧泡了好茶等我們回去呢。”
說完,主僕二人靜悄悄的退出大殿。可就算如此,還是有人看到她們中途離場,跟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