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琴(3)
鄧有梅走在前面,樂得屁顛顛的,這個樣子讓張英才覺得很好笑。余校長不在家,領着志兒他們上菜地澆水去了,只有孫四海坐在門口吹笛子,曲子是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又是將快樂吹成了憂傷。鄧有梅衝著他喊:“孫主任,到張老師屋裏來開會。”孫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開什麼會?這地方,抓得再緊也不能提前達到小康水平。”鄧有梅說:“來吧來吧,這回虧不了你。”在等余校長期間,張英才將熟雞蛋分給他倆一人一個,他自己也吃了一個。邊吃邊說:“我有個俗語對聯,看你們能不能對上: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鄧有梅和孫四海想了一陣,認為這沒有什麼,再想想就能對出來。這時余校長來了,手也沒洗,滿是泥土。鄧有梅說開會。張英才不急,要余校長幫忙對對聯。余校長聽了就說:“這個上聯很難對,主要是那個你字。”鄧有梅忙插嘴:“你能對的字太少了,只有我和他兩個字。”余校長說:“是原因之一,主要的還在之二,這個你字用在這裏表示兩人在互相盼望,下聯只能用一個我字,就是這個我字來對也很勉強,所以,在這裏是難有很好的下聯的。”一席話說得大家都服了氣,張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說出來,就叉開話說:“我舅舅讓捎個通知給你們,要你們按通知上的要求,儘快執行,做好準備工作。”
余校長接過通知看了看,就手遞給將頸伸得老長的鄧有梅,讓他讀讀。鄧有梅接過去,咳一下,清清嗓子響亮地讀道:“西河鄉文教站文件,西文字第31號,關於迎接全縣掃盲工作檢查驗收的緊急通知。”剛讀完標題,鄧有梅臉就變色了,最後幾個字幾乎能聽出一些哭腔。余校長問:“鄧校長,你怎麼啦?”鄧有梅實在忍不住沮喪:“我還當它是通知轉正的文件,前幾次有文件總是這個季節發下來。”鄧有梅不願再讀。孫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過去。自己讀起來。讀得余校長一臉的嚴肅。
孫四海一合上文件,余校長就說:“滿打滿算才剩十天時間,沒空討論研究了,今天我就獨裁一回,從星期一起,咱們四個人作這樣的分工,張老師正式帶三四年級的課,孫主任將一二和五六年級的課一擔挑了,抽出鄧校長和我突擊搞掃盲工作。”張英才打斷余校長的話:“我不懂,十天時間怎麼掃除文盲呢?”余校長頭一回用不客氣的語氣說:“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後可以慢慢學,現在沒空解釋,這事關係到學校的前途,一點也放鬆不得。”余校長還宣佈了幾條紀律:一切為了山裏的教育事業,一切為了山裏的孩子,一切為了學校的前途。張英才聽不懂這叫什麼紀律,他想說這倒像是誓詞。余校長這一認真,顯得像個領導者,讓張英才生出幾分畏懼,不敢亂插嘴。
余校長話不多,說完后就叫大家補充。鄧有梅提出,要村裡派個主要幹部參加準備工作。孫四海說:“來個人又不能幫忙做作業、改作業不如乘機叫村裡將拖欠的工資補給我們。”鄧有梅連聲叫好。余校長苦笑一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過各位也得出點血,藉此機會請支書和村長來學校吃餐飯。每人十塊錢,怎麼樣?”鄧有梅說:“可以是可以,在誰家做呢?”余校長每人看了幾眼,才猶豫地說:“就在我家吧,明老師做不了飯,就另外請個會做飯的女人來幫幫。”孫四海低聲說:“我沒意見,還可以讓村幹部感受一下學校里艱難的氣氛。”至於請誰,商量半天唯有王小蘭合適,她做的飯菜又省料又清爽。這一切都定下來后,天就黑了。
吃過飯後,張英才就趴在煤油燈下冥思苦想,如何寫上一句話,才能在姚燕的那句話上來個錦上添花。他將那本小說集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關愛情的話,都細細品過,竟沒有一點現成的可供參考。枯坐到半夜,余校長又在窗外察看,見他沒睡,就打個招呼走回去。他靈機一動,冒出一句話來:敲門太費時了,我要直接翻進你的窗戶。寫了這句話后,張英才很激動,也不怕外面的黑暗,跑去敲孫四海的門。剛敲一下,孫四海還沒醒,他就覺得沒意思,這樣的話怎麼和孫四海說呢,說了也不會有共同語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身後孫四海醒了,問:“誰呀?”張英才學了一聲貓叫:“喵——”
村長、支書和會計是星期二來學校的,加上王小蘭與學校本身的四個人,剛好一桌。王小蘭的菜其實做得不怎麼的,就是佐料放得重,他們都說這菜做得有口勁。吃飯之前,幹部們先說了一個好消息:儘管村裡經濟困難,還是決定先將拖欠教師的工資支付五個月,同時還希望全體老師能在這次掃盲工作中,為村黨支部和全村人民爭光添彩。大家都為這話鼓掌,余校長的老婆明愛芬,也在裏屋鼓了掌。然後吃飯喝酒。
酒至半酣就開始逗鬧。會計死死拉着王小蘭的手,非要王小蘭和他干一杯。學校的人都為她討保,說她真的不會喝酒。會計不答應,不喝酒他可以代她喝,喝一杯她必須親他一下。也不等王小蘭分辯,會計端起王小蘭的酒杯,一口喝乾,便將老臉往王小蘭嘴上湊。孫四海的臉頓時漲得像一大塊豬肝,余校長怕出事,用手連連扯孫四海的衣角,鄧有梅見勢不妙,起身解手去了。張英才本與此事無關,又有很硬的親戚作後台,大家對他很客氣。他見會計鬧得有些過分,就挺槍出馬殺到兩人中間,一手分開王小蘭,一手將酒瓶倒過來,斟滿桌上的空酒杯,說:“我代王大姐和你連干三杯。”也不管會計同意不同意,一口氣將酒杯喝乾了三次。會計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一見張英才血氣方剛的樣子,就連忙甘拜下風。孫四海的臉色也開始平和了。張英才豈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間會計叫起頭昏,說“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從桌子底下爬過去行啵?”張英才答應了,會計真的趴到地上去。村長見了道:“行行,就這樣,意思到了就行。”張英才心裏對村幹部本是有意見的,自己來這兒教書都這長時間了,沒有一個人來看看他,如此見村長在他面前打官腔,就來了氣。他也不知話,繞到會計的背後,雙手抵住會計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對面坐着的孫四海,將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後移了移,露出空檔,讓張英才兩把將會計推到桌子這邊來了。會計惱羞成怒,爬起來時手裏攥着一隻肉骨頭,要砸張英才,支書連忙抱住他,口稱:“醉了!醉了!別再喝了,撤席吧。別讓孩子們看見笑話我們!”
送走了村幹部,張英才看見王小蘭趁人不注意,溜進了孫四海的屋子。他裝作走動的樣子,輕輕到了窗外,聽見裏面女人的哭聲嗡嗡的,像是電影鏡頭裏兩個人摟在一起時的那種哭聲。這天夜裏,孫四海的笛聲響了很久,搞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歇下來的。
第二天早上,見到孫四海時,人明顯消瘦了許多,眼圈挨着的地方都是凹凹。升完國旗,余校長吩咐,三四和五六年級,各抽十個成績差的學生,交給他和鄧有梅安排。按照成績單倒着排,葉碧秋應該是前十名,這倒數前十名輪不上她。張英才不理解余校長搞掃盲工作,要抽成績羞的學生做何用處。問又得不到回答,因而多了個心眼,把葉碧秋派了去。
隔天,他問葉碧秋:“余校長安排事你都做了么?”這次他吸取上次的教訓,說話時繞了彎。葉碧秋果然很坦白地回答:“余校長安排我代替余小毛的一年級的作業,我很認真地做了,余校長還表揚了我。”張英才問:“你認識余小毛么?”葉碧秋說:“認識。前年他和我一起報名上一年級,上了兩天課就沒有再來,今年報名余校長又動員他來了。只報個名就回去了。他家困難讀不起書!”張英才說:“我們班的同學,總共要代多少個報名不上學的學生做作業?”葉碧秋說:“余校長說,一個同學負責兩個人的。做完了,每個學生獎一支鉛筆,兩個作業本。”張英才說:“明天放學時,你把給余小毛的作業本拿給我,我替你改一改。”葉碧秋一點也沒懷疑,點頭答應了。
過了一天,葉碧秋果然將作業本帶來交給他。他一看,完全和一二年級已經做過的作業一模一樣。由於成績差,哪怕是高年級學生了,做一年級的作業還是常出差錯。張英才一點也不明白,這樣做是什麼目的。
轉眼十天過去,舅舅帶着檢查團來了。檢查團來時,余校長又要孫四海將五六年級的課,也交給張英才,理由是孫四海也要參加一部分接待工作。所以張英才忙得團團直轉,連和舅舅打招呼的工夫也沒有。他只是覺得一二年級的學生,似乎比平時多出許多,卻難得有空想其中的緣故。
檢查團在學校呆了一天,下午總結時,張英才給兩個班的學生佈置了同一個作文題《國旗升起的時候》,三四年級要求寫五百字,五六年級要求寫八百字,自己抽空去聽了一下總結報告。報告是縣委的一個科長講的,他認為,在辦學條件如此惡劣的情況下,界嶺小學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六點幾的入學率,真是一個奇迹,他還拍了拍在桌子上的幾大堆作業本。張英才聽完報告才明白。這次檢查只是查掃盲工作最迫切的問題:適齡兒童是否入學。張英才的舅舅只是檢查團的一名普通成員,他發言說:“老萬我不怕大家說搞本位主義,如果界嶺小學這次評不上先進,我就不當這個文教站長了。”余校長帶頭鼓起了掌,檢查團的成員也都鼓了掌。
山上沒地方住,檢查團看着余校長指揮學生降下國旗后,就踏黑下山了。臨走時,張英才對舅舅說:“舅舅,我有情況要反映。”舅舅邊走邊說:“你的情況我知道,等回家過年時,再好好聊一聊吧!”舅舅走出兩百米遠,張英才記起忘了將寫給姚燕的信,交給舅舅帶到山下郵局寄出去。他喊了兩聲,撒腿追上去。跑了百來米,看到舅舅在那兒拚命擺手,他停下腳步,怔怔地望着那一行人,在黑沉沉的山脈中隱去。
檢查團走後,張英才越想越覺不對頭,平時各處弄虛作假的事他見得多,那些事與他無關,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這回不同,不僅他是當事人,舅舅也是,而且學校里其他人明擺着是串通一氣,怕他泄露玄機,事事處處都防範着他,把他和舅舅都耍了,就像他耍葉碧秋一樣。這一想就有氣往上涌,他忍不住,拿起筆給舅舅和縣教委負責人寫了兩封內容大致相同的信,詳細地述說了界嶺小學和界嶺村,在這次檢查中偷梁換柱,張冠李戴等等一些見不得陽光的醜惡伎倆。信寫好后,他有空就站到學校旁邊的路邊上,等那個三天來一趟的郵遞員。等了四天不見郵遞員來,也不知是錯過了,還是郵遞員這次走的不是這條路線。他不願再等下去,攔住一個要下山去的學生家長,將兩封信託他帶下山寄出去。不過姚燕的信他沒交給他,他只會將它託付給像父親和舅舅這樣萬分可靠的人。
這幾天,學校里氣氛很好,村幹部來過幾趟了,大家一道去每間屋子細細察看,哪兒要修,哪兒要補。村長表態,發下來的獎金,村裡一分錢不留,全部給學校作修理費,讓老師和學生們過一個溫暖舒適的冬天。余校長將這話在各班上一宣佈,學生們都朝着屋頂上的窟窿和牆上的裂縫歡呼起來。余校長還許諾,若是修理費能省下一點,就可以免去部分家庭困難的學生的學費。
大約過了十來天。下午,張英才沒課,到溪邊洗頭,晚上換下來的衣服,邊洗邊吹着口哨,也是吹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還一邊想孫四海和鄧有梅的笛子裏,這一段總算有了些歡樂的調子飄出來。聽到身後有人喊他,四處一打量,才看見舅舅站在很高的石岸上。他甩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舅舅已跳下來了。舅舅走過來,鐵青着臉,不問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就是幾個耳光,打得張英才險些滾進溪水中。
張英才捂着臉委屈地說:“你憑什麼一見面就打我?”舅舅說:“打你還是輕的,你若是我的兒子,就一爪子捏死你!”張英才說:“我又沒有違法亂紀。”舅舅說:“若是那樣,倒不用我管。你為什麼要寫信告狀?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們都是偽君子?睜眼瞎?”張英才說:“我也沒寫別的,就是說明了事實真相。”舅舅說:“你以為我就不知道這兒實際入學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幾?你知道我在這兒教書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入學率才達到多少么,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訴你,別以為自己比他們能幹,如果這兒實際入學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幾,他們個個都能當全國模範教師。”舅舅要他洗完衣服后回屋裏獃著,學校里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幾巴掌打怕了,張英才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屋裏,天黑前,笛子聲一直沒響,直到余校長用異樣的聲音喊:“奏國歌!”笛聲才沉重地響起來。之後,孫四海開始拚命地劈柴,用斧頭將劈柴連劈帶砸,弄成粉碎,嘴裏一聲聲咒罵著:“狗日的!狗日的!”直到余校長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舅舅很晚才到張英才房中,燈光下臉色有些緩和了,嘆口氣說:“你花兩毛錢買一張紙,弄掉了學校的先進和八百元獎金,余校長早就指望這筆錢用來修理校舍。其實,這兒的情況上面完全清楚,這兒抓入學率,比別處抓高考升學率還難,都同意界嶺小學當先進,你捅了一下后就不行了,窗紙捅破了漏風!”張英才想辯幾句,舅舅不讓他說:“我讓余校長寫了一個大山區適齡兒童入學難的情況彙報,作了補救,避免受到通報批評。我和他們談了,讓他們有空將每個學生入學時的艱難過程和你說說,你也要好好聽聽,多受點教育。”話音剛落,人就睡著了。
舅舅的酣聲很大,吵得張英才入夢遲了。早上醒來一看,床那頭已沒有人了。
早飯後,張英才拿着課本往教室那邊走,半路上碰見孫四海,對他說:“你休息吧,課我上!”張英才說:“不是說好,這個星期的課由我上么?”孫四海不冷不熱地說:“讓你休息還不好么!”張英才聽了不高興起來:“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還正想請假呢!”說著轉身就走了。第二天,幾乎是在頭天的同一個地方又碰見了孫四海,孫四海說:“你不是請假了,怎麼還往教室里跑!”張英才說不出話來,心裏卻是真生氣了。
從舅舅走後,他很明顯地感到大家對他的反感。孫四海見他時,只要一開口,那話里總有幾根不軟不硬的刺。鄧有梅乾脆不與他對面,看見他來就躲到一邊去了。余校長更氣人,張英才向他彙報,說孫四海剝奪了他的教學權利,他竟然裝聾,東扯西拉的,還煞有介事地解釋,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節就出問題,開頭幾天,張英才還以為只是孫四海發了牛脾氣,閑幾天彆扭也就過去了。過了兩個星期仍沒讓他上課,余校長和鄧有梅也不出面干涉,他想到這一定是他們合謀設下的計策,其目的是攆他走路。
晚上,他看見一隻手電筒燈光往余校長屋裏走。到了門口亮處,張英才認出是鄧有梅。隨即,孫四海也去了。他猜一定是開黑會,不然為何單單拉下他一人!越想越來氣,他忍不住推門闖進會場。進屋就叫:“學校開會,怎麼就不讓我一人參加?”孫四海答:“你算老幾?這是學校負責人會議。”張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進不得。最後還是余校長表態:“就讓張老師參加旁聽吧!”張英才就不客氣地坐下來。聽了一陣,搞清楚是在研究,冬天即將來臨,如何弄錢修理校舍等問題。
大家都悶坐着不說話,聽得見旁邊屋裏,學生們為爭被窩的細聲細語的爭吵。悶到最後,孫四海憋不住說:“只有一個辦法。”大家精神一振,盼孫四海快點說。孫四海猶豫一番,終於說:“只有將我那些茯苓提前挖了,賣了,變出錢來先借給學校,待學校有了收入時再還我。”余校長說:“這不行,還不到挖茯苓的季節,這麼多茯苓,你會虧好大一筆錢的。”孫四海說:“總比往年跑了香強多了。”余校長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代表全校師生愧領了。”一直低頭不語的鄧有梅抬起頭小聲嘟噥:“要是評上了先進,不就少了這道難關!”說了之後,又一副後悔的樣子,恨不能收回說出口的話,趕緊重新低下頭。余校長問:“還有事沒有,沒有事就散會。”張英才說:“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課。”余校長說:“過幾天再研究,這是小事,來得及。”張英才說:“不行,人都在,你們今天就得給我回個話。”孫四海開口說:“張英才,你別仗勢欺人。什麼時候研究是領導者考慮的事,就是現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將結果通知你。”
張英才無話,只好先行退出,他又沒膽子候在門外的操場上,回到自己的屋裏,用耳朵和眼睛同時注意着外面的動靜。不一會兒,孫四海過來隔着窗子對他說:“我們研究過了,決定下一回再研究這事。”這話讓張英才氣得直擂床板,用牙齒將枕巾咬成團,塞在嘴裏狠命嚼才沒哭出來。
學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張英才的課。哪怕是請了學生家長來幫忙挖茯苓,孫四海不時要跑去張羅,也不讓張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驚嘩。張英才以為出事了,心裏有些幸災樂禍。沒過多久,孫四海興沖沖地從山上下來,手裏捧着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嘴裏叫着:“稀奇,真稀奇,茯苓長成人形了。”張英才忍不住也湊攏去看,果然,一隻大茯苓,長得有頭有腦,有手有腳,極像一個小娃娃。余校長從孫四海手裏接過茯苓人,細看一遍后,遺憾地說:“可惜挖早了點,還沒有長成大人,要是長得分清男女,就值大價錢了,就不定還能成為國寶。”
孫四海愣怔之後,手一用力,將茯苓人的頭手腳一一掰下來,一下一下地扔到張英才的腳下。張英才見孫四海的眼裏冒着火,不敢吱聲,扭頭回屋,將自己反鎖起來。
他想,老這麼斗也不是事,迴避一陣也許能使事情有所轉化。他就向余校長交了一張請假條,余校長立即簽了字,還說一個星期若不夠,你還可以延期一兩個星期都行。張英才拎上一隻包,裝上牙刷毛巾和給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說集就下山了。
下山後,他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鄉里,想見舅舅,舅媽攔在門口,告訴他舅舅到外地參觀去了,一點兒也沒有讓他進屋的意思。他心裏罵:難怪舅舅會偷偷和藍二嬸相好——這個母夜叉!嘴裏依然道了謝。
出了文教站,看見回縣城的末班客車停在公路邊上。車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口袋裏的錢,打定主意,乾脆上一趟縣城,將信直接交給姚燕。他一上車,車就開了。走了三個小時,在縣城邊他叫了停車,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種菜的,問了半天路才找到。找到和沒找到一樣,她一家人上黃州走親戚去了,大門上着鎖。他一下子就緊張起來,原以為晚上可以住在姚燕家,現在要掏住宿費了,便覺得囊中羞澀。他記得縣城有家下等旅社,過去父親來學校看他總住那兒,同學們盡拿此事笑話他,他和父親說了幾句,可父親不肯改,仍住那農友旅社。張英才找到農友旅社,交了兩塊錢,登記了一個床鋪,也不去看看,拿了牌牌就出門瞎逛。幾個月沒來,縣城就變了樣,別的沒有,主要是人們穿的褲子,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人,不論男女統統穿一條綳得緊緊的牛仔褲。他想搞清這褲子的叫法,就走到一個成衣攤子上,遠遠地用手一指,要攤主拿條褲子來看看,攤主拿着取衣桿,碰一下說:“是要牛仔褲?”又碰了一下說:“還是要蘿蔔褲?”他知道這種褲子叫蘿蔔褲,便說:“算了,這式樣不好。”轉到天黑,找個小吃店買了碗面,三下兩下吃完,就回到農友旅社,蒙頭睡了。後半夜,農民趕早去占集貿市場上的好位置,將他吵醒,他沒表不知幾點,跟着起來去車站搭車,到了候車室一看那鍾才三點一刻,候車室里只有幾個要飯的躺在那兒。
好不容易回到鄉里,剛下車就碰上藍飛。相互簡單說了些情況,藍飛就替他出主意,要他回去裝作準備進行轉正考試的樣子,不信那幾個民辦教師不來巴結他。張英才對這個主意很滿意,抵銷了先前對藍飛的不滿。
張英才回家吃了頓中飯,又讓母親準備幾樣可以存放的菜,就趕着回校。
回到學校,他就將初高中的課本以及學習筆記,全部鋪開,陳列在桌面上,窗戶也用報紙糊死,不露一點縫隙。一連兩天,除了大小便和必要的室外活動,譬如升降國旗等,其餘時間決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將門隨手鎖上。第三天早上,他去廁所回來,發覺窗紙被人摳了一個小洞。他什麼也沒說,找了一塊紙,把那個小洞又補上。中午,他閂着門在屋裏做飯,聽見有人叫門,打開了,是葉碧秋。葉碧秋站在門外說:“張老師,我有個問題搞不懂,你能教我么?”張英才說:“什麼問題?”葉碧秋說:“最小的個位數是哪個數?”張英才一愣:“誰讓你回答這個問題的?”葉碧秋說:“是鄧校長和孫主任兩個人一起來考我的,還說若不懂可以問張老師。”張英才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說:“你進屋來等着,我查查資料。”裝模作樣地將一本本書都露給葉碧秋看過,他才拍了一下頭:“記起來了,不用查,最小的個位數是一。”葉碧秋說:“謝謝老師。”張英才故意說:“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不要再來敲門,我要複習,準備考試。”葉碧秋走後,他忍不住一陣竊笑。下午放學后,他聽到笛子的響聲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鄧有梅立即放下笛子,沖他極不自然地笑一笑。他視而不見,嘴裏喃喃地背着數學公式。
天一黑,他還要閂門,孫四海來了。對他說:“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鏡,課就由你去上。”張英才說:“我請了一星期還未滿呢!”孫四海說:“我這是私人請你幫忙。”張英才說:“如果是公對公,那可沒門!”孫四海走到桌邊,拿起那副近視眼鏡:“你這眼鏡是幾多度的?”張英才說:“四百度。我告訴過你。”孫四海說:“我記性差,忘了。”邊說,眼睛狠狠地將每一本書盯了一下。
孫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到伸手不見五指時才回來,背着一大摞書。張英才問李子,孫老師背回的是些什麼書,李子告訴他全是中學的數理化課本。孫四海背書回來后,就沒有在半夜吹過一回笛子,每次張英才夜裏起來小便,都看到一個讀書人的影子,映在窗紙上。
鄧有梅也請假下山去了一趟,回來后神情憂鬱,背後和余校長嘀咕:“可能是這次轉正的面很窄,名額很少,所以上面有意保密,一點口風不透。”鄧有梅回來的當天,余校長就親自來找張英才,詢問他近來工作安心不安心。張英才矢口否認自己有過不安心。余校長就單刀直入,指着桌上的書本問他這是幹什麼。張英才用準備參加明年高考的理由來應付。見問不出什麼,余校長走出去,對着守在一邊的鄧有梅仰天長嘆,後來幾次,張英才聽到余校長恍惚地自語:“鄧有梅可以花錢買通人情後門,孫四海可以憑本事硬考硬上,張英才又有本事又有後門,我老余這把瘦骨頭能靠點什麼呢?”
張英才實在服了藍飛這一招,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就成了這個學校的寶貝,被人或明或暗地寵着。他想,民辦教師轉正這一關,實在太厲害了。
往後的一個月中,鄧有梅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可見了張英才仍要作出笑臉,稱又見到萬站長,萬站長真是個好領導,等等。這天晚上,余校長踱進了張英才的屋,寒暄一陣,就把目光轉向鳳凰琴:“最近一段怎麼沒聽見你彈琴,是不是弦斷了?”張英才說:“弦斷了不要緊,主要是沒工夫。”余校長從口袋裏掏出一卷琴弦:“我還有四根舊弦,不知合適不,你上上去試試看。”張英才也不推辭,伸手接過來,並說:“只怕過不了兩天又會弄斷的。”余校長說:“不會的,再也不會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師聽不得這琴響,聽了就犯病。現在我將門窗堵嚴實了。”支吾幾句再轉過話題:“張老師,你聽說這次轉正,是不是對一些特別的人,譬如像一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優惠政策?”張英才說:“這次轉正?沒聽說,一點消息也沒聽說。”余校長憂傷地轉過臉:“沒聽說就算了!你忙,我到孫主任那裏去轉轉。”走了幾步又回頭:“我考慮了很久,決定向上報你當教導處副主任。”張英才心裏想笑,嘴上說:“多謝余校長栽培。”
余校長敲不開孫四海的門,孫四海聲明過,這一段放學后,他誰也不見。連王小蘭這一個月也沒見來。余校長本也無事,隔着門說幾句就打了迴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