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琴(2)
路上,他忽然介紹起孫四海的情況,他說孫四海打着勤工儉學的幌子,讓學生每天上學放學在路邊采些草藥,譬如金銀花什麼的,交到一個叫王小蘭的女人家裏,積成堆后再拿去賣。孫四海不結婚就是因為從十七八歲起,就和王小蘭搞上了皮絆,王小蘭的丈夫得了黃瓜腫的病,就是慢性黃疸肝炎,什麼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孫四海。鄧有梅最後說,要是哪天半夜聽到笛子響了起來,那準是王小蘭在他那裏睡過覺,剛走。
要是沒有後面的這句話,張英才一定會討厭孫四海這個人。有後面這句話,張英才覺得孫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說里那小城中的年輕人,浪漫得像個詩人。有一句話,他惦量了一番后才說:“鄧校長,我舅舅他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打小報告,他說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鄧有梅聽了他編造的這句話,就不再說孫四海了,回頭說自己有哪些缺點。這時他們爬上了學校前面的那個山包,張英才就叫鄧有梅回去。
回到屋裏點上燈,拿起小說看了幾行,那些字都不往腦子裏去。擱下書,他拿起琴,將《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彈了一遍,有幾個音記不準,試了幾次。到彈第五遍時,才彈出點味道,山空夜寂,彷彿世外,自己彈自己聽,挺能抒情。
這時,門被敲響了。拉開后,門外站着余校長,欲言又止的樣子。張英才問:“有事么?”余校長支吾道:“沒有事。山上涼,多穿件衣服。”張英才想起一件事:“正想過去問你,這琴盒上寫着的明愛芬同志是誰?”琴盒上寫着:贈別明愛芬同志存念1981年8月。余校長等一會兒才答:“就是我老婆。”張英才說:“用她的琴,她會生氣么?”余校長冷冷說:“你就用着吧,什麼東西對她都是多餘的。她若是能生氣就好了。她不生氣,她只想尋死,早死早托生。”張英才嚇了一跳。
睡不着,他想不出再給女同學寫信用怎樣的地址。半夜裏,低沉而悠長的笛子忽然吹響了。張英才從床上爬起來,站到門口。孫四海的窗戶上沒有亮,只有兩顆黑閃閃的東西。他把這當成孫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還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吹得如泣如訴,凄婉極了,很和諧地同拂過山坡的夜風一起,飄飄蕩蕩地走得很遠。
夜裏沒有做夢,睡得正香時,又聽到了笛聲,吹的又是《國歌》。張英才睜開眼,見天色已亮,趕忙爬下床,披上衣服衝到門外。他看到余校長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着旗繩,余校長身後是鄧有梅和孫四海,再後面是昨天的那十幾個小學生。九月的山裏晨風大而涼,隊伍最末的兩個孩子只穿着背心褲頭,四條黑瘦的腿在風裏瑟瑟着。張英才認出這是余校長的兩個孩子。國旗和太陽一道,從余校長的手臂上冉冉升起來。
張英才說:“我遲到了。怎麼昨天沒有提醒我?”余校長說:“這事是大家自願的。”張英才問:“這些孩子能理解么?”余校長說“最少長大以後會理解。”說著余校長眼裏忽然湧出淚花來。“又少了一個,昨天還在這兒,可夜裏來人將他領走了,他父親病死了,他得回去頂大梁過日子。他才十二歲。我真沒料到他會對我說出那樣的話。他說他家那兒可以望見這面紅旗,望到紅旗他就知道有祖國、有學校,他就什麼也不怕。”余校長用大骨節的手揉着眼窩。孫四海在一旁說:“就是領頭的那個大孩子,叫韓雨,是五六年級最聰明的一個。”張英才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的。
張英才感動了,說:“余校長,這些事你該向我舅舅他們反映,讓國家出面關心一下這些孩子。”余校長說:“這山大得很咧,許多人連飯都吃不飽,哪能顧到教育上來喲。”又說,“聽說國家派了科技扶貧團來,這樣就好,搞科技就要搞教育。孩子們就有希望了。”鄧有梅插嘴:“還希望我們幾個都能轉正。”張英才的情緒就被破壞了,他扭頭進屋去刷牙洗臉。
拿上毛巾牙刷牙膏,走到屋子旁邊的一條小溪,掬了一捧水潤潤嘴,將牙刷擱到牙床上帶勁地來回扯動。忽然感覺身邊有人,一看是孫四海。孫四海提一隻小木桶來汲水,舀滿后並不急着走,站在邊上說:“你不該動那鳳凰琴。”張英才沒聽清:“你說什麼?”孫四海又說了一遍:“我們是從不碰那鳳凰琴的。”張英才想再問,忙用水漱去嘴裏的白沫。孫四海卻走了。
早飯是在余校長家吃的。是昨夜的剩飯加上野芹菜一起煮,再放點鹽和辣椒壓味。沒有菜,有的學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撈一根白菜桿,拿着嚼。旁邊的想學他,伸手撈了幾下沒撈着,缸太大,他人小夠不着缸底,就生氣,說先前的學生多吃多佔他要告訴余校長。張英才站在他們中間勉強吃了幾口,就走了出來,回到房間摸出兩個皮蛋,揣在口袋裏,又到小溪邊去。他倒掉碗裏那種豬食一樣的東西,涮乾淨后,獨自坐在水邊的青石上剝起皮蛋來。一邊剝一邊哼着一首歌,剛唱到“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句,一隻影子現在他的臉上。他吃了一驚,衝著走到近處的孫四海道:“你這個人是怎麼了,陰陽怪氣的,像個沒骨頭的陰魂。”見到滾落溪中的是只皮蛋,孫四海也不客氣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見你吃不慣余校長家的伙食,就留了幾個紅芋給你,沒料到你自己備着有山珍海味。”他把手中的紅芋往地一扔,拔腿就走。
張英才撿起紅芋,來到孫四海的門口,有意大口大口地吃給他看。孫四海見了不說話,埋頭劈柴。紅芋吃光了,張英才只好去開教室的門。孫四海在背後叫:“張老師,今天的課由你講。”張英才毫不謙虛:“我講就我講。”連頭也沒有回。
山裏的孩子老實,很少提問,張英才照本宣科,覺得講課當老師並不艱難,全憑嘴皮子,一動口就會。孫四海從頭到尾都沒有來打照面,他也一點也不覺得慌。先教生字生詞、再朗讀課文三五遍,然後劃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課文中心思想,最後是用詞造句或模擬課文做一篇作文,上學時老師教他們用的一套他記得一點沒走移。余校長在窗外轉過幾回,鄧有梅裝作來借粉筆,進了一趟教室,他拿上兩支粉筆后道:“張老師一定得了萬站長真傳,課講得好極了。”
捱到下學,張英才看到孫四海一身泥土,從後山上下來,鑽到屋裏燒火做飯。他也尾隨着進了屋,見孫四海不大理他,訕訕地說:“孫主任,乾脆我上你這兒來搭夥吧?”孫四海冷冷地說:“我不想拍誰的馬屁,也不願別人說我在拍誰的馬屁。其實,你沒必要和人搭夥,自己屋裏搭座灶就成。”張英才說:“我不會搭灶。”孫四海說:“想搭?我和班上的葉碧秋說一下,她父親是個砌匠,讓他明天來。”張英才說:“這不合適吧?”孫四海說:“要是你自己動手做,那才真不合適,家長知道了會認為你瞧不起他。”說著話旁邊來了一個女孩。
女孩長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愛,身上衣服雖然也補過,看起來卻像天然的。女孩笑笑徑直到灶后幫忙燒火。張英才問:“這是誰家的女伢兒?”孫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媽就是王小蘭。”說時把目光直掃張英才,彷彿說想問什麼儘管問。張英才由於聽鄧有梅說過孫四海與王小蘭的事,見孫四海這麼直爽,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於是轉過話題,說:“灶沒搭起來,我就在你這兒吃,你攆不走我的。”孫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壞了,說:“讓你抓住把柄了。先說定,灶一做好就分開。”張英才連忙點點頭,孫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給鍋里添一把米。
吃飯時,孫四海和李子坐在一邊,張英才越看越覺得兩人長得極像。他記起教室學習欄上有篇範文好像是李子寫的,他便端上飯碗邊吃邊走到教室,範文果然是李子寫的。
題目叫《我的好媽媽》。李子寫道:媽媽每天都要將同學們交到她家的草藥洗凈晒乾,再分類放好,聚上一擔,媽媽就挑到山下收購部去賣。山路很不好走,媽媽回家時身上經常是這兒一塊血跡,那兒一塊傷痕。今年天氣不好,草藥霉爛了不少,收購部的人又老是扣稱壓價,新學期又到了,仍沒湊夠給班上同學買書的錢,媽媽後來將給爸爸備的一副棺材賣了,才湊齊錢,交給孫老師去給同學們買書,媽媽的心很苦,她總怕我大了以後會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證,可她總是搖頭,不相信我的話。
張英才看完后,沒有回到孫四海的屋裏,孫四海喊他將碗送去洗,他才從自己屋裏出來,碗裏盛着剩下的八隻皮蛋。他對李子說:“放學后將這點東西帶回去給你媽,就說有個新來的張老師問她好!”李子不肯接。孫四海說:“拿着吧。代你媽謝謝張老師。”李子謝過了,張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額上撫摸了幾下。
下午是數學課,他先不上數學,將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先大聲朗誦一遍,又叫學生們齊聲朗讀十遍。學校教室破舊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語文,下午上數學,這是全校統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讀語文時的吵鬧聲,干擾了上數學課所需要的安靜。三四年級的大聲讀書聲,攪得一二和五六年級不得安寧。鄧有梅跑過來,想說話,看到黑板上抄着的作文,臉上有些發白,就一聲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長沒進教室,就在外面轉了兩趟,也沒說什麼。放學后,笛子聲又響了起來。老曲子。《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張英才站在一旁用腳打着拍子,還是壓不着那節奏,那旋律慢得彆扭,他有點不明白這兩支笛子是如何配合得這麼好。後來,他乾脆就着這旋律朗誦起李子的作文來。他的普通話很好,在這樣的傍晚里又特別來情緒,一下子就將孫四海的眼淚弄了出來。降了國旗,張英才攔住鄧有梅問:“鄧校長,李子的這篇作文你認為怎麼樣?”鄧有梅眨眨眼答:“首先是你朗誦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說,你說呢,孫主任?”孫四海一點不迴避:“只說一個字:好!”鄧有梅逼了一句:“好在哪裏?”孫四海答:“有真情實感。”余校長這時踱過來說:“孫主任,我看你那塊茯苓地的排水溝還是不行,如果雨大一點就危險了。”孫四海說:“底下太硬了,挖不動,我打算叫幾個學生家長來幫忙挖一天。”余校長說:“也好,我那塊地的紅芋長得不好,乾脆提前挖了,讓學生們嘗個新鮮。家長們來了,你叫他們順帶着把這事做了。”又說:“鄧校長,你家有什麼事沒有?免得再叫家長來第二次。”鄧有梅說:“我沒事要別人干。我說過,我們又不是舊社會教私塾的先生——”話沒說完,孫四海扭頭走了,一邊走一邊狠狠甩笛子裏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學時院裏有人路過學校順路帶她回去的,在平時,都是孫四海送她。張英才蹲在灶后燒火,幾次想和孫四海說話,但見他滿臉的陰氣就忍住了。直到吃飯,兩人都沒開口。一頓飯快默默地吃完了,油燈火舌一跳,余校長的小兒子鑽進門來:“孫主任、張老師,我媽頭痛得要死,我父問你們有止痛的葯沒有,有就借幾粒。”孫四海說:“我沒有,志兒。”張英才忙說:“志兒,我有,我給你拿去。”臨出門,他回頭說:“孫四海,你像個男人。”回到屋裏,他將預防萬一的一小瓶止痛藥,全部給了志兒。
夜裏,張英才無事可干,又弄起了鳳凰琴。偶然地,他覺得有些異樣,琴盒上寫的贈別明愛芬同志存念與1981年8月這兩排字之間,有幾個什麼字被別人用小刀颳去了。颳得一點墨跡也沒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鳳凰琴搬到月地里,試着彈了幾下。彈不好,月光昏昏的,看不見琴鍵上的音階。他好不掃興,就用鋼筆帽猛地撥動琴弦,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和聲。忽然間余校長屋裏有女人發出一聲尖叫,宿在余校長屋裏的學生驚慌地哭起來。張英才急步過去大門閂得死死的,敲不開,他就叫:“余校長!余校長!有事么?要人幫忙么?”余校長在屋裏答:“沒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門縫裏,聽到裏面余校長的老婆在低聲抽泣着,那情形是安靜下來了。他想了想就繞到屋后,隔着窗戶對屋裏的學生們說:“別害怕,我是張老師,在替你們守着窗戶呢!”剛說完,山坡上亮起了兩對綠色的小燈籠,他死死忍住沒驚叫,腳下一點不敢遲疑,飛快地逃回自己屋裏。
進屋后,才記起將鳳凰琴忘在外面,還忘了解小便。他不敢開門出去,在後牆根上找了個洞,嘩嘩啦啦將身子放乾淨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覺。鳳凰琴在外面過一夜,明早再拿不要緊。
捉完蚊子,再看幾頁小說,困意就上來了,這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他本打算吹滅燈,嘬起嘴巴,又變了主意,從蚊帳里伸出一隻手,將煤油燈擰小了。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手臂涼絲絲的。他想父母這時一定還在乘涼,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處,再熱的天也熱不着。
雖然困,心裏總像有事擱着睡不穩。迷迷糊糊中,聽到窗口有動靜,一睜眼睛,看到一隻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晃動着要抓什麼。張英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地豎起幾寸高,枕邊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一本小說集,他抓起來隔着蚊帳朝那隻手砸去,同時大叫一聲:“抓鬼呀!”那隻手哆嗦了一下,跟着就有人說話:“張老師別怕,是我,老余呀。見你燈沒熄,想幫你吹熄。睡著了點燈,浪費油,又怕引起火災。”末了補一句:“學生們交點學雜費不容易呀!”一聽是余校長,張英才就沒好氣了:“這大年紀了,做事還這麼鬼鬼祟祟的,叫我一聲不就行了!”余校長理拙地應道:“我怕耽誤了你的瞌睡。”
這事過去不一會兒,張英才剛尋到舊夢,余校長又在窗前鬧起來,叫得有些急:“張老師,趕快起來幫我一把。”張英才躁了:“你家水井起火了還是怎麼的?”余校長說:“不是的,志兒他媽不行了,我一個動不了手。”張英才趕忙一骨碌地爬起來,跟着余校長進了他老婆的房。前腳還沒往裏邁,後腳就在往後撤。明愛芬光着半個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滿屋一股噁心的糞臭。余校長在裏面說:“張老師,實在無法,就委屈你一回!”張英才看看無奈何了,只有進去。
一看明愛芬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臉上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長分析一定是給吞了什麼東西憋在喉嚨里,並簡要地數了她以前吞過瓦片、石子和小磚頭等東西,張英才心裏一動,臉上發愣,想這女人命真大,自殺幾多次仍還活着。余校長和他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決定由一個人扶着明愛芬,只一個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讓她吐出什麼東西來。明愛芬大小便失禁身上髒得很,余校長自己習慣了,就上去扶,露出背心讓張英才拍。張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幾下沒效果。余校長就叫他在床沿上練練,連連拍幾下余校長不滿意,要他再用力些。他心一橫,想着這是下誰的黑手,一掌下去,打得床一晃。余校長說:“就這樣。非得這樣才出得來。”張英才看準那地方猛地一巴掌下去,只見明愛芬頸一梗,哇地吐出一隻小瓶子來。正是剛天黑時,志兒去借葯,張英才給他的那一隻。余校長將明愛芬安頓好,看着她睡過去。明愛芬喉嚨一咕嚨,說了一句夢話:“死了我也要轉正。”
出得屋來,余校長將志兒從學生們睡的那間屋裏,一把提到堂屋,朝屁股上打了幾巴掌,罵他多大了還不開竅,又將不該給的東西給他媽。志兒不哭,全身縮成一團。張英才上去討保,余校長才將他送回床上,並對那些嚇醒了的學生說:“沒事,明老師又鬧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升國旗呢!”
送他回屋的路上,兩人站在月亮地里說了一會兒話,余校長解釋,他家過去發生這類事,從不請別人幫忙,現在一身的風濕,使不上勁才求他。張英才很奇怪,怎麼過去不叫孫四海幫一忙。余校長說自己天黑以後從不去孫四海屋裏,怕碰見不方便的事。說了之後又聲明,孫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張英才請他放心,孫四海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任誰也不告訴。張英才又追問鄧有梅為人怎樣,余校長表態說這個人其實也是不錯的一個。張英才於是說:“你果真是和事佬一個。”余校長問:“誰告訴你的?”張英才供出是鄧有梅,余校長聽了反而高興起來道:“我怕他會對我有很大意見呢!”
張英才抓住機會問:“那鳳凰琴是誰送你愛人明老師的?”余校長反問:“你問這個幹什麼?”張英才道:“問問就問問唄!”余校長嘆口氣:“我也想查出來呢,可明老師她死不說明。”張英才不信:“你倆一個學校里住這久,還不知道?”余校長說:“我比她來得晚,最早是她和你舅舅萬站長兩個。之前,我在部隊當兵。”
張英才有些信這話,分手后,他順便將鳳凰琴揀進屋。到燈下一看,鳳凰琴琴弦被誰齊齊地剪斷了。
天剛現亮,就有人來敲門。張英才以為是余校長叫他起來升國旗,開開門,門口站的是怯生生的葉碧秋。葉碧秋說:“張老師,我父來了。”這才看見旁邊站着一個模樣很滄桑的男人,葉碧秋的父親很恭敬地道:“張老師,我來打擾了。”張英才忙說:“剝削你的勞動力,真不好意思。”葉碧秋的父親緊忙答:“張老師你莫這樣說,爛泥巴搭個灶最多只能用個十年八載,你教伢兒一個字,可是能受用世世代代的。”張英才不解:“能用一輩子就不錯了,哪能用世世代代的?”葉碧秋的父親說:“過幾年,她找了婆家,結婚生孩子后,就可以傳到下一代,認的字不像公家發的這票那證,不會過期的。”張英才聽了心裏一動:“你這孩子聰明,婚姻的事別處理早了,讓她多發展幾年。”葉碧秋的父親說:“我是準備響應號召,讓她搞好計劃生育的。”
聽出這話是言不由衷的。葉碧秋的父親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畫了一圈,就開始搭起灶來。他本來在別處做屋,將人家的事擱一天,先趕到這兒來。到外面兩支笛子吹奏國歌時,灶已搭到齊腰高。張英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備着鍋。他問孫四海哪裏有鍋賣。鄧有梅一旁聽着接腔應了,說自己家裏有口鍋閑着沒用。給他拿來就是。到上課時,鄧有梅果然頂着一口黑鍋來了、張英才只有謝過並收下。
大約是在上午十點鐘左右,張英才從窗戶里看到山路上走來了父親。父親給他帶來了一封信和一罐頭瓶豬油,還有一瓷缸腌菜。他對父親說:“正愁沒有油炒菜,你就送來了及時雨。”父親說:“我還以為學校有食堂,帶點油來打算讓你拌菜吃。”他問:“媽的身體好么?“父親說:“她呀,三五年之內沒有生命危險。”張英才見父親說了一句很文氣的話,就說:“父,沒想到你的水平也提高了。”父親說:“兒子為人師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臉上抹糞。”張英才嫌父親后一句話說得太沒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信是一個叫姚燕的女同學寫來的,三頁信紙讀了半天才讀完。前面都是些廢話,如同窗三載,手足情長等等,關鍵是後面一句話,姚燕在信上說,畢業以後,除了這一次給他以外,她沒有給任何男同學寫過信。雖然這話的後面就是此致敬禮,張英才仍讀出許多別的意思來。姚燕的歌唱得特別好,年年元旦、元宵、三八、五一、五四、五二三、七一、八一、十一等等時節,只要縣文化館舉辦歌手比賽或晚會,她就報告參加,為此影響了學習,但她總說自己不後悔。姚燕長得不漂亮,但模樣很甜很可愛。所以,張英才想也不想就趴到桌子上趕緊寫回信,說自己也是第一次給女同學寫信等等。
想到姚燕唱歌,就想到自己將來可以用鳳凰琴為她伴奏。他去動一動鳳凰琴,才記起琴弦已被人剪斷了。不知是誰這樣缺德。張英才將琴打開后,擱在窗檯外面,讓斷弦垂垂吊吊的樣子,去刺激那做賊心虛的人。
因是第一次來校,余校長非要張英才的父親上他家吃飯。灶還沒搭好,沒理由不去。吃了飯出來,父親直嘆余校長人好,自己的家庭負擔這重,還養着十幾二十個學生,還說:“你舅舅的站長要是讓我當,我就將他全家的戶都轉了。”張英才說:“你莫瞎表態,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轉戶口得縣公安局長點頭才行。”
說著話,忽然山坡上有人喊余校長派人到下面院裏去領工資。余校長便拉上張英才作伴。到了院裏才搞清。鄉文教站的會計給這一帶學校的老師送工資和民辦教師補助金時,在路上差一點被搶了,幸虧跑得快,只是頭上被砸破了一個窟窿,流了很多血,走到院裏后就再也走不動了。余校長簽字代領了幾個人的補助金,走時安慰那會計說:“這案子好破,你只要叫公安局的人到那些家裏沒人讀書的戶里去查就是。”張英才拿了錢后,隨口問:“補助金分不分級別?”余校長說:“大家一樣多。”張英才一默算竟多出一個人的錢來,心想再問,又怕不便。回校后他就給舅舅寫了一封信,要舅舅查查為什麼這裏只有四個民辦教師,余校長卻領走五個人的補助金。
兩封信都交給了父親。還囑咐父親將姚燕的信寄挂號,怕父親弄錯,他說郵費漲了價,現在挂號得五角。父親要他給錢。他有點氣,說:“父子之間,你把帳算得這清幹什麼,日後有我給錢你用的時候。”父親聽出這話的味:“好好,誰叫水往下流,恩往上流呢!”
父親走時,他正在上課。聽見父親在外面叫一聲:“我走了哇!”他走到教室門口揮揮手就轉回來。剛過一會,葉碧秋的父親搭好了灶也要走。張英才放下粉筆去送他,他對張英才說:“你父讓我轉告你,他將那一瓶豬油送給余校長了,他怕你生氣,不敢直接和你說。他說他中午在余校長家吃飯,那菜里找半天才能找到幾個油星子。”
這天特別熱鬧,放學后,國旗剛降下,呼呼啦啦地來了一大群家長。總有十幾個,也不喝茶,分了兩撥,一撥去挖孫四海茯苓地的排水溝,一撥去幫余校長挖紅芋。大家都很忙乎,沒有注意到張英才,更沒人注意到斷了弦的鳳凰琴。張英才到孫四海的茯苓地里轉了轉,大家都在議論。孫四海這塊地的茯苓豐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寬的縫,這是底下的茯苓特大,漲的。孫四海頭一回笑眯眯地說,自己頭幾年種的茯苓都跑了香。張英才問什麼叫跑了香。孫四海說,茯苓這東西怪得很,你在這兒下的香木菌種,隔了年挖開一看,香木倒是爛得很好,就是一個茯苓也找不到,而離得很遠的地方,會無緣無故地長出一窖茯苓來,這是因為香跑到那兒去了,有時候,香會翻過山頭,跑到山背後去的。張英才不信,認為這是迷信。大家立即對他有些不滿,只顧埋頭挖溝不再說話。張英才覺得沒趣,便走到余校長的紅芋地里。幾個大人在前面揮鋤猛挖,十幾個小學生跟在身後,見到鋤頭翻出紅芋來,就圍上去搶,然後送到地頭的籮筐里。紅芋的確沒種好,又挖早了,最大的只有拳頭那麼大。余校長說,反正長不大了,早點挖還可以多種一季白菜。張英才看見小學生翹屁股趴在地上折騰,初始,心裏直發笑,爾後見他們臉上粘着鼻涕粘着泥土,頭髮上儘是枯死的紅芋葉,想到余校長將要像洗紅芋一樣把他們一個個洗乾淨。他喊道:“同學們別鬧,要注意衛生,注意安全。”余校長不依他,反說:“讓他們鬧去,難得這麼快活,泥巴伢兒更可愛。”余校長用手將紅芋擰,上面沾的大部分泥土就掉了,送到嘴邊一口咬掉半截,直說鮮甜嫩膩,叫張英才也來一個。張英才拿了一個要去溪邊洗,余校長說:“莫洗,洗了不鮮,有白水氣味。”他裝作沒聽見,依然去溪邊洗了個乾淨。他不好再回去,只有回屋燒火做飯。
走到操場中間,聽見有童音叫張老師,一看是葉碧秋。她問:“你怎麼沒回家?”葉碧秋答:“我細姨就住在下面院裏,我父讓我上她家去為張老師要點炒菜的油來。”果然,半酒瓶菜油遞到了面前。張英才真的有些生氣了:“我又沒像余校長一人照顧二十幾個,怎麼會要你去幫我討吃的呢?”葉碧秋嚇得要哭。張英才忙變換口氣:“這次就算了,以後就別再自作聰明了。”葉碧秋忙放下油瓶,轉身欲走。張英才拉住她說:“你幫我一個忙,問問余校長的志兒,他知不知道是誰弄斷了鳳凰琴的琴弦。”見葉碧秋點了頭,他就送她回細姨家。進院后才知道,她細姨就住在鄧有梅的隔壁。
鄧有梅見到后又留他吃飯,他謊稱已吃過,堅決地謝絕了。往回走時,張英才記起葉碧秋剛才走路時款款的樣子,很像那個給他寫信的女同學姚燕,他有點擔心父親會不會將他的回信弄丟。他又想,可惜葉碧秋比姚燕小許多。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學校里的事幾天就熟悉了,每日幾件舊事,做起來寂寞得很,鳳凰琴弦斷了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幾個星期不見葉碧秋找他彙報情況,反而老躲着他,一放學就往家裏跑。星期六下午一上課張英才就宣佈,放學後葉碧秋留下來一會。葉碧秋果然不敢搶着跑。
張英才問她:“你問過余志兒沒有?”葉碧秋說:“問過,他說是他乾的。還要我來告訴你。”張英才說:“那你怎麼遲遲不說?”葉碧秋說:“他說他知道我是你派來的特務漢奸。我要是說了,就真的成了特務漢奸。”張英才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說?”葉碧秋說:“我父說,是你問我、要我說就不一樣。”他說:“我不相信是志兒乾的。”葉碧秋說:“我也不相信,志兒盡冒充英雄。”他說:“那你再去問問他。”葉碧秋說:“我不敢問了。上一回,他說他吃了蚯蚓,我說不信,他就當面捉了一條蚯蚓吃了。”眼看談不妥,張英才就放葉碧秋走了。
星期六的國旗降得早些,原因是老師要送那些路遠的學生回家。儘管降國旗時,全校的學生都參加了,但由於太陽還有很高,天空還很燦爛,鄧有梅和孫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黃昏時的那種冷清,氣氛也就沒往日的肅穆。降完旗,鄧有梅、孫四海和余校長各帶一個路隊,往校外走。學校里顯得特別冷清。張英才試過幾回這種滋味了,星期六、星期天這兩天夜裏,就像山頂上的一座大廟,寂寞得瘮人。余校長總說他路不熟,留他看校。張英才這回耍了個小心眼,悄悄地跟上了孫四海這一路。直到走出兩三里遠,才從背後攆上去打招呼。孫四海見了他有點意外,嘴上什麼也沒說,依然牽着李子的手,一步步穩穩地走着,還不斷提些課堂上的問題,讓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邊采山楂時,孫四海必定在旁邊緊緊守護着。這一路隊有六個學生,到第一個學生的家時,已走了近十里路。張英才走熱了,脫下上衣只穿一件背心,說:“這十里路,硬可以抵我們畈下的二十里,”孫四海說:“難走的還在後頭呢!”
路的確越來越難走。草叢中的蛇蛻也越來越多,孫四海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膠袋。將揀到的蛇蛻小心地裝進去。張英才看見一隻蛇蛻,鼓起勇氣把手伸了出去,剛一觸到那發糙的乳白色東西時,心裏就一陣陣起疙瘩。李子在旁邊說:“張老師怕蛇了!”孫四海說:“李子你用一個成語來形容一下。”李子想了想說:“杯弓蛇影。”孫四海輕輕撫了一下那片微微發黃的頭髮。張英才不由得尷尬起來。蛇蛻有許多了,膠袋裝得滿滿的。孫四海不讓學生們再揀,要他們趕緊走路。張英才站在山樑上還以為離天黑還有會兒,一下到山溝,就很難看清路了。
學生們陸續到家,只剩下一個李子。最後李子也到家了。李子的母親就站在家門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孫四海將膠袋遞過去,李子的母親也將一隻裝得滿滿的袋子遞過來。都交換了,孫四海才說:“李子這幾天夜裏有些咳嗽。”又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張老師,以後由他帶李子的課。”張英才不知道怎麼稱呼好,只有點點頭。李子的母親也在點頭,點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後問:“不進屋坐會?”孫四海憂鬱地答:“不坐了。”黑暗中,張英才似乎看清這女人是個哀戚戚的冷美人。
女人身後的屋裏傳出一個男人的呼喚:“李子回來了么?”孫四海立刻說:“我們走了。”女人什麼話也沒說,牽過李子倚在門口佇望着離去的黑影。
遠遠望去,山上有一處燈火很像學校。一問,果真是的。張英才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繞了十里路么?”孫四海說:“路是繞了點,但能多采些草藥,她願意。她不繞別的學生就要繞。”張英才壯壯膽后,忽然說:“李子她媽不該嫁給她父。”孫四海愣了愣說:“誰叫她娘家窮呢,這個男人那時是大隊幹部,又實心實意地喜歡她,她抗拒不了。誰知搞責任制后。他上山採藥掙錢,摔斷了腰。”張英才膽更大了,追問一句:“那你當初怎不娶她?”孫四海嘆口氣:“還不是因為窮,一聽說我是民辦教師,她娘家就將我請的媒人攆出大門。”
正待再問,前面有人**着喚他們。聽聲音是余校長。他們走攏去,見余校長拄着一根樹枝靠在路邊石頭上。余校長解釋自己是怎麼成了這樣子的。他送完學生返回天就黑了,路過一個田壠,明明看見一個人在前面走着,還叼着一隻煙頭,火花一閃一閃的,他走快幾步想攆個伴,到近處,他一拍那人的肩頭,覺得特別冰涼,像塊石頭,他仔細一打量,果然是塊石頭,不僅是塊石頭,還是塊墓碑。他心裏一慌,腳下亂了,一連跌了幾跤,將膝蓋摔得稀爛。余校長說:“我想等個熟人作伴,回去看個究竟。”孫四海說:“也太巧了。我們去看看,你丟下什麼沒有。”張英才知道這風俗,人走黑路受了驚嚇,一定要趕忙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氣或魂魄失散了,不然遲早要大病一場。張英才不信這個,他膽子特別小,家裏人總說這是受了驚嚇找得不及時的緣故,所以,有時他又有點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看銘文知道是村裡老支書的。學校就是老支書拍板讓全村人,那時叫大隊,勒緊褲帶修建的。過去余校長常嘆息說若是老支書在世,學校也不致於像現在這個破樣子。這時,孫四海開口說:“老支書,你愛教育愛學校我們都知道,可你這樣做就是愛過頭了,你要是將余校長驚出毛病來,事情可就糟了。你要想愛得正確,就請保佑我們幾個人早點轉正吧!”余校長一旁說:“孫主任,你可別像鄧校長,為了轉正,不論是神是鬼,見到了就燒香磕頭。”孫四海苦笑一聲:“余校長放心,我這是開玩笑。”
大家又說墓碑的事,一致認為是余校長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種可能是遇上磷火別上心裏太緊張的緣故,引出幻覺。末了余校長說,這種事山裡常發生,不用大驚小怪。邊說邊走,走到鄧有梅的家,門外喊了一聲,他老婆出來應,才知道他還沒有回來。鄧有梅送學生的路最遠,有個學生離學校足有二十里,來回一走整四十里。三個人進屋去說了一會話,鄧有梅在外面叫門。開門進屋,四人一湊情況,不由得嚇了一跳,倒不是因余校長遇上怪事,而是鄧有梅撞着一群狼了。說巧都巧到一塊兒去了,鄧有梅剛繞過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面衝過來,他嚇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間一動也不動,那狼也怪,像趕什麼急事,一個接一個擦身而去,連聞也不聞他一下。
說到底,大家都笑。鄧有梅的老婆揉着淚汪汪的眼睛說:“真是應了老古話,窮光蛋也有個窮福分。”余校長添一句:“窮人的命大八字小。”
星期天,張英才就起床往家裏趕。從山上往山下走,幾乎是一溜小跑。二十里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開始吃早飯。路上碰見了藍飛,他也是星期天回家看看。兩人只是見面熟,走到岔路上自然就分手了。一進家門他就問:“媽,父呢?”母親說:“你父一早就到鎮上拉糞去了。”他正想問她知不知道父親寄過一封挂號信沒有。一掃眼發現灶頭上擱着一封寫給他的信,也是挂號。拆開一看,只有一句話: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他先是一怔,很快就明白了意思,心裏高興地說,沒料到姚燕還這麼浪漫有詩意。
母親給他做了一碗臘肉面,正吃着,舅舅從外面走進來,見面就說:“聽說你回來了,就連忙趕來,有個通知,正愁送不及時,你就趕緊帶回學校去。”張英才說:“剛到家,就要返回?”舅舅說:“這是大事,貫徹義務教育法的精神,下下個星期要到你們那兒搞掃盲工作驗收。一天也不能捱了。”張英才知道舅舅一定又在藍二嬸那兒,聽藍飛說他回了,就跑過來抓他的公差。不過收到了姚燕的信,回家的主要目的就算達到了,早回校遲回校都是一個樣。他便從舅舅手裏接過了通知,回頭扒完碗裏的麵條臘肉,提上母親匆匆給他收拾的一些吃食就上路了。
上山路走得並不慢,歇氣時,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來讀,信紙上有一種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貼在鼻子上一聞就是好久,這樣就耽誤了,還在半腰上,就看見路旁獨戶人家開始吃午飯。他也不急,從包里摳出兩隻熟雞蛋,剝了殼咽下去依舊走走停停。走到鄧有梅家的後山上,他棄了正路,從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鄧有梅家門口的糞壋里,有幾個人正忙碌着,將糞壋里的土糞一擔擔地往一塊地里挑,地頭上已堆起了一座黑油油的土糞堆。張英才認出其中兩個人,是上次幫孫四海挖茯苓地排水溝那幫家長中的。鄧有梅也挽着褲腿在一旁走動,腳背以上卻一點黑土也沒有粘。
見張英才來,鄧有梅不好意思地說:“馬上要秋播了,我怕到時忙不過來,昨天和家長們隨便說起,沒想到他們就自動來了。其實,這土糞再漚一陣更肥些。”張英才說:“現在你和余校長,孫四海擺平了。”鄧有梅說:“其實,那天我那話沒說清楚。”張英才搶白道:“那天你是想說民辦教師本來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鄧有梅說:“你可不要對我有什麼看法!”張英才說:“你不是怕我,你是怕我舅舅。你洗洗手!”鄧有梅眉毛一揚:“是不是有轉正的名額下來了?”張英才說:“可不能先吐露,等大家當面了再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