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桃子與作為禮物的日記
禮物,是一人贈予另一人的存在。大多不很特殊,但其中所蘊藏的心意,是很珍貴的。
谷方就有不少禮物,大小奇珍,市井手藝都有包含,在這方面,他還有些小得意,如若開間店鋪,想必不少來客會是有趣神色。
但谷方再不會那般做,他受過教訓,也仍會記得,哪怕他不想記得。
而說起禮物,自是少不了贈禮人,谷方的禮物有許多分類,那些人也如此。
有的是名聲具備,後世也留名的名人,有的是浮沉史沙,一生無幾時瀟洒的普通人,還有的,只是談話投機的陌生人。
他們一生或不會有什麼交點,這禮物的聚面也只是偶然,但偶然從不僅會是偶然。
它們相見相鄰,幾樣幾件,幾本幾支的,慢慢多了,匯成了一片好鄰,聚成了一座谷方獨有的寶庫。
但禮物多了,就容易忘,人的年齡越大,便越如此。
谷方向來不對自己的記性抱有多大自信,所以他總喜歡實際,於是有時他便取上些禮物,或是看憶或是把用。
但今天取出的禮物與往日的不大相同。
從外表看,只是本記着古文的普通紙本,略厚。
可看看谷方那臉那眼神,就知道這紙本不普通。
那這會是誰贈他的禮物?
是他自己。
他還記得,這是他寫的日記,寫給當時的自己,留給後來的自己,但也只記得這些。
谷方看了幾眼,在桌輕呼口氣后,才放下紙本。
他輕輕撫捻紙頁紋理,掌指間的觸感與往時無甚差異,只是有些涼意。
但這也正常,畢竟終歸是過了些時候的。
他掀開紙張,頁中抑藏的卷香呼出氣息,不見形的清霧流入日色黃紗,懶懶伸開,稍增幾分亮度。
熟悉的字跡映來,谷方略微低眉,兩指上移,便開始指出曾經的話。
“這年,我撿到個孩子,是啞巴。又瘦又矮,怪可憐的。”
“那裏人少,他難活命,我讓他跟我走,起碼能之後安排,能活。”
“啞巴不笨,我喊“啞巴”,他知道,但不太喜歡,他應該有名字,或者小名。那樣叫好,但我不知道,也不該知道。”
“所以我給他起了個新名——“小亞”,順口,上口,好記,他應該喜歡,但不喜歡……為何?”
“他最後還是要了,終究是小孩,喜歡但害羞。”
……
“小亞雖不能說話,但眼大靈動,看來機靈,但像老鼠……改叫“小鼠”如何?玩笑。”
這裏,谷方視線少頓。
在稍下方,隱着一副小字,不大清楚,末尾的字也沒有寫成,可谷方一眼就看了出來——
“……也不好笑。但您喜歡就好。”
筆墨棲於紙頁,字雖如舊,墨跡卻道出了其中歲月,那人,不會再見到谷方此時的反應。
“……”
谷方點了點食指,側仰面,剛有些聲韻,又叫來風蠶消,不聞動靜。
他看向下頁。
……
“我有記日記的習慣,以前原是沒有的,但後來有了,也許,是有些事情想記得長些。”
“但紙不好做。”
……
“這日,天氣不錯,但北方向陽那邊,又動亂了。”
……
“晴。”
“有雨,大。”
“天邊那兒,有流星劃過。原本沒想看,但小亞一樣在比劃,很興奮。”
“不錯,但那不是神鬼,他該懂些知識。”
“小亞不興奮了。”
……
“路過水邊,小亞邊走過看,裏面有魚。我剛想說抓只,他就眼冒精光地抓魚去了,被淹了……我沒給他這種自信。”
“水是不深的,可他沒水性。”
“從水裏撈出他時,他直直看我,兩手緊抱我的胳膊。”
“他哭了,第一次。”
……
“當天吃了兩頓魚,他胃口不小。”
“晚上無雨。”
……
“小亞臉上長了些肉,有了健康孩童的感覺。”
“他活潑了點,還不錯。”
……
“雨,遠方有煙,不明顯。”
“多雲,一個村莊覆滅。”
“小亞看了一陣。”
……
“聽聞遠處有哭聲,幫了個小孩尋他父母。”
“小亞有些小彆扭。”
“走路的時候想牽我衣袖,伸幾次,不敢而收。”
“……我有些嚴厲了?”
……
“小亞長高了些,他特意在我面前挺胸抬頭。”
“我誇了句,他開心了一天。”
“……小孩啊。”
……
“晚,尋個山洞住宿。”
“月色薄明,我想了些事,略愁,吹笛排遣。這以前我是不做的。”
“但人會變,所以正常。”
“笛吹過,小亞湊到一邊,緊盯。”
“他是想吹的,但他並不能……他看我,我給了他。”
“那晚笛聲不錯,外面聽不見。”
……
“小亞總喜歡對笛作樣,活潑了許多。”
“心情不錯。”
“地上有水,土滑,小亞摔了。”
“他沒先護自己,反倒全注意護我那笛,抬頭探我臉色時,也緊握着笛。”
“他不聰明。”
……
“春,我有些桃苗,來到一處故地,欲種。”
“小亞好奇,沒種好,共計種三十顆。”
“他在紙上寫了“想吃桃”。”
“他識字了。”
……
“近兩日天晴。”
“路邊花開,白大,紫小。”
……
“日記記了有十數頁,紙不多了,該備下本。”
……
“小亞今天偷寫我“像老頭”。”
“我面容十七。”
“……白髮不計。”
……
“五月十二日,小亞隨我一年整,我將這日定為他生日。”
“人的生日是重要的,每人應記得,每人應與家人度過。”
……
“我給他支筆,他只獃獃看我,可能不明白。”
“我解釋,他仍呆,然後,握住我衣袖。”
“他又哭了一次。”
……
“春來秋去,時間過得許快,桃子熟了。”
“我摘了些回去,不見小亞,換下的外衣也不見。”
“奇怪。”
……
“晚,小亞回來,偷偷摸摸的。”
“我做了飯,示意他吃。”
“他只低頭,來跟前,伸手備訓。”
“我看他小會兒,拉過手去桌前吃飯。”
“一夜無話。”
……
“翌日。”
“小亞偷摸出去,我看了看昨日摘的桃。”
“下午,小亞跑到我跟前。”
“他興奮地遞來一裹巾,拆開,是衣服,樣式新了許多。”
“我看他,他笑。”
“他笑着在紙上寫“您也要有生日,衣服舊,要新,我前幾天錢存夠,可以新。”
谷方其實不是沒有新衣穿,反是他衣多,同樣式也多,他換了一件件倒在小亞眼裏只是往複穿舊衣。
但,他的心意不錯。
這份禮物,谷方喜歡。
這年,谷方換上了新衣。
也是在這年,谷方寫下了又一句話——
“這年,那孩子走了。”
“……”
谷方垂了眼眸,淺閉,又睜開。
他仍記得,那年小亞出門時的模樣。
那時……
……
“對不起。”這三字,直直映在谷方眼帘下。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轉開視線,看向小亞。
小亞不再矮瘦,很是健康的模樣,身後背的竹筐箱更是無言訴說。
為什麼?
谷方看向小亞雙眼示意,從背後看他的身影與白髮,只能讓人覺得一陣虛淡,宛如風中離枝的花葉。
“……!…………”小亞看着谷方,看着看着,眼眶濕潤,他低下頭,咬着牙沒有流淚。
他右手揉揉眼,在紙本上寫。
“因為,也有人想過生日,他們也想和家人一起度過。”
“他們也想與家人們一起露出笑容,他們有得到這些的資格,他們應該得到。”
“……”
“我是因為您而重獲新生的,您是我最尊敬的人,我努力學習您教授我的一切,現在,您教我的理念我已理解,您教我的醫術我已掌握,但是,不應僅是如此!”
“您可能已對這個混亂的時代失望,但我仍對未來滿懷希望,混亂只能讓我看過更美好的未來,更如被您拯救的我眼中看到的這個世界的美好。”
“我想要更多人獲得幸福,露出笑容,我想像您拯救我那樣,拯救更多“我”一樣的人,我想要更多人看到這個世界的美好……所以……”
小亞的手頓住。
“……所以?”谷方抬眸。
“所以,請讓我出去吧!”
字墨未乾,小亞以頭搶地,在谷方身前跪地叩首,聲聲可聞。
不消時,額上已出血,染得土上朱紅掩黃。
叩首抬頭間,那堅定的眼眸始終凝望着谷方。
在又一次叩首間,谷方伸手止住。
“……”
“……”
四目相望,谷方輕嘆囗氣,他的白髮任風撩亂,眉目間隱着寂愁。
“……可……想好了?”
“!!!”小亞沒有寫意,他只是抬頭,朝谷方重重點頭,額上的血漬下移,染得面紅,點頭間,血水險將甩至谷方衣上。
“……”谷方看着小亞模樣,拉起人來就找紙巾來擦,再塗上藥,小亞在傻笑。
“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我知道,以後就是我給別人上藥了。”小亞舉着紙本傻笑。
“……”谷方扶額。
匆匆間,小亞來到門外,復背上筐箱,衣服未換。
原因是谷方送他的,不捨得。
“我要走了。”小亞笑着攤紙。
“嗯。”谷方點頭。
“請您放心,我絕對不會白費您的教導,您的“穀子”之名,今後必會為世人廣頌!”
“……”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短短數分鐘,小亞的身影不留片縷,黃昏收去地影,夕霞步走雲際。
谷方回屋,見到桌上一張攤紙。
“我以後會回來的,一定。所以,請您等我,以後生日的時候,在您身旁,一起吃我們種的桃。”
“呵。”
谷方輕笑,收起了紙。
他時間不少,能等得起,之後幾年,他預計再種幾顆,到時可吃得盡興。
谷方等了。
但結果已寫在日記上——
“小亞沒回來。”
谷方等了十二年,小亞還沒回來,他原想再等下去,但他的直覺催促了他。
他應該去找小亞。
然後,他去了,他到了一個小且破敗的村裡。
村民人皆瘦削,咳嗽不斷,神色疲憊。
他試着問道小亞,便被幾位村民懇求着帶去,說是,請救救亞大夫。
谷方來到一草房中,便見到小亞。
但小亞與先前出門時的模樣大不相同,全身枯瘦,臉色臘黃,氣息微弱,連睜眼皮都感覺費力。
“亞兒。”
“……”
“小亞。”
“……”
“小亞。”
“…………!”小亞睜開眼,見到谷方,他迫切地想要睜大,但實在無用。
“……!……!”小亞顫着身想去拿紙筆,但起身不易,半許未成,谷方準備去抽他起身。
“……!!!”小亞卻使勁連連擺手,滿目惶恐,不讓谷方碰自己分亳。
谷方無奈,只得取來紙筆,看着小亞起身,遞去。
“剛才,我是不想把身上的疫病延給您,請不要介意。”
“無礙。”
“……對不起。”
“?”
“我……我給您丟人了。”小亞字沒寫完,人就哭出來了。
明明嘴裏的牙使勁咬着,但眼淚就是無法抑制,如同決堤般從眶不盡向外流,不一會兒就濕了衣床。
“不用在意。”
“但……但是……對不起……”
“沒事。”谷方揉了揉小亞的頭,又用衣袖擦去他臉上的淚水。
“您……不要這樣……會延給您的……”
“我能治。”谷方緩道。
“誒?您……”小亞不太相信谷方的話。
“我能治。”谷方靜靜道。
小亞看着谷方此時模樣,他想起從他認識起谷方的種種,他的瞳孔逐大,滿臉俱喜色。
“那您,能先治村子北面角邊的那戶人家嗎?他們病很重,需要儘快治;然後是西北那兩戶,他們的情況也很糟糕,且人數較多,要……啊,抱歉,您剛來應該很累才是,應該先歇息才對,但之後……還是拜託您了,請一定要……治好他們。”
“你呢?”谷方問道。
“誒?我……我不用在意,我身體很好,這種病沒什麼……”
“我教你的。”谷方聲音低沉。
“……對不起……我的身體,我知道,沒幾天好活,可能明天,可能今天,甚至現在,但現在至少我還活着。”
“這就是命,我得這種病是命,我遇見您也是命。原本其實是有些害怕的,但一想,我若沒遇見您,早些年就該死了,這一想來,就沒什麼,甚至有些慶幸。”
“少許的遺憾,就是想着最後不能再見您一面,內心愧疚不已。但今日您來了,我實在開心難耐。”
字跡逐漸有些斷續。
“是嗎。”
“您……還記得,明天,是什麼日子嗎?”
“五月十二日,你生日。”
“您,您記得啊……我……我都要忘了……”
“你說,那日吃桃,桃已熟。”
“是……是啊……吃,吃桃……明天,我們去吃桃……”小亞寫得斷續厲害,他困了。
“嗯,明天去。”
“小亞。”
“……”
“別睡。”谷方握住小亞手腕。
“……”小亞雙眼半睜,他吃力地看谷方,露出一個笑容,又看向屋外。
好似在說:救救他們。
然後,他向前倒下,倒在谷方肩上。
谷方手舉半晌,才緩緩拍上小亞脊背,輕輕聲響,輕輕盪。
谷方第二日帶着小亞離開,村民齊齊在兩旁送“神”離行,淚流如注。
他們私下商議,這見聞將由他們一齊爛入地底,以謝神恩。
谷方如約將小亞帶到桃林,吃桃看桃花,吹笛飲酒,風掠桃枝,兩人並桃樹相挨,賞看好景。
只是一人閉眼,一人睜。
……
谷方靜靜看到了日記末尾,只一句話——
“這年,我撿了個孩子,意志不錯,她有名字,叫“秦環玉”。”
……
“咚。”
“啾啾,谷方在嗎?”谷方扭臉便見到紅探頭的模樣,見了谷方,她小步走來。
“麻雀們今天在林里意外得了些桃,有不少啾,想着你可能不知道,就來看看。”
“……謝謝。”谷方接過桃。
“不用謝啾,不用啾,我反而很感謝你之前的幫助,而且旅館本來就是為客人服務的啾。”
“那,我走了啾,請慢慢享用啾!~”
“嗯。”谷方點頭,拿起一桃。
紅向外走,但忍不住,她總感覺谷方現在有點不一樣,好像……有點悲傷?
她扭過了臉,谷方舉着桃,未曾動口,他只是看着天邊的雲彩分掩赤霞,望着閑時鳥燕騰躍的空白後方,那輪沉沉下墜的孤日抱擁樹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