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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柳吐綠梭梭撲騰着往展里伸腰的這個時節,一輛小車將牛玉音和棗花送回了沙窩鋪。車是駝駝找的,怕姑姑不坐,玉音撒謊說是肖院長派的車。一路,棗花直嘆說是遇見了好人,要不是肖家父女,她這命,怕就丟在了省城。姑姑的念叨中,玉音感慨萬千,這一趟看病,她真是欠下不少人情,玉音心裏尋思着,這情,一定要還,哪怕還一輩子,也要還。

遠遠地看見沙窩鋪,棗花眼裏的淚就出來了,由不得自己。她原想經過這一場生死,自己對沙窩鋪,會看得淡些。哪知,一聞見滾滾沙浪,一嗅見紅柳的味兒,她的心,就撲撲騰騰跳了。她抓住玉音的手,死死地抓住,生怕玉音將她甩半路上,她到不了沙窩鋪。

看見那股沙塵,羊倌六根拋下手裏的水桶,就往紅木房子跑,邊跑邊喊:“沙丫頭,沙丫頭,快出來,她們來了。”

沙沙懶洋洋的,無精打採得很。這個春天,沙沙很少到林子裏幹活,先是說幫尚立敏整理資料,翻了幾天資料,就喊頭痛。鄭達遠留下的那些東西,簡直天書一般,這東西也可能只有尚立敏能看懂,反正沙沙是越看越頭痛。後來又說要跟着小常搞育種,育了沒半天,臉上就起了皮。雖是春日,沙漠的太陽卻遠比省城的毒,加上她那靠美容霜養護的皮膚,哪經得住曬。她照着鏡子,乾號了一個小時,又跟江長明嚷着回省城。江長明剛說了聲回就回,你以為誰想留你?她就叫了:“江長明,你不能這樣待我,人家為你,把啥都捨出來了,你怎麼還是惡狠狠的態度。”

江長明懶得理她,理也理不出個結果,嚷了幾天,江長明泄氣了,心灰至極地道:“行,你愛幹啥幹啥去,只要不干擾別人就行。不過話說好了,不幹活,少跟我要工資。”

“不要就不要!”

沙沙哪是為工資來的,這些年,大手大腳花錢無數,哪還對那幾個小錢感興趣。反正她把一生已寄託到江長明身上,只要不攆她走,工資不工資無所謂。這樣,她就心安理得躺在紅木房子裏,等愛情開花,然後結果。

一聽六根叫,沙沙知道棗花她們是真來了,她心裏有點虛,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不是天下每個人都像江長明一樣,能容得了她。她正尋思着要不要拿東西走人,棗花跟玉音已進了院。

看見棗花的一瞬,沙沙有點發顫,真的是發顫。沒來由的,就對棗花生出一種畏懼。這種感覺很怪。後來很多個日子,沙沙都在想,為什麼要怕她呢,她有什麼可怕的?我沙沙長這麼大,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怎麼偏偏就要怕一個沙鄉女人?!

棗花的目光盯在沙沙臉上,老遠的,她就看見了她,這個年輕的女孩以奇特的方式捉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無法在短促間把目光拿開。也許是天意,也許她心裏原本就一直擔心着,會有這麼一天,一個年輕的城裏女孩突然找到沙窩鋪,找到她的紅木小院。棗花甚至已經主觀地認定,就是她了,她終於來了,終於找上門來了。

“你……”她的嘴唇顫動着,很是惶恐地問出一聲。

“她是江專家的女朋友。”六根趕忙答,還硬學城裏人的口氣,把對象改成了女朋友。

棗花哦了一聲,有些不忍地,帶着懷疑地,將目光挪開。玉音也是有些吃驚,不明白沙沙咋在姑姑院裏,目光跟沙沙相碰的一瞬,她記起了“悲情騰格里”的那一幕。不過玉音沒敢多想,她的心思在姑姑身上,下車到現在,她的雙手一直攙着姑姑,心也在為姑姑緊着。見六根傻愣着,她說:“進屋啊,都站在院裏做什麼?”

“進屋,快進屋,看我這豬腦子,還沒老就給糊塗了。”六根邊打岔話,邊到前面開門去了,順便跟沙沙擠了擠眼睛,示意她趕快離開。

屋子裏擺滿了沙沙的東西,亂七八糟,不忍目睹。皮箱,手包,紙袋子,換下來沒洗的衣服,總之,滿屋子都是,好像她才是這屋的主人,棗花跟玉音,反倒是前來做客的。六根邊收拾,邊拿話遮掩,心裏卻恨着沙沙。棗花沒說啥,掃了屋子一眼,原又把目光抬起來,緩緩的,定在了院裏呆站着的沙沙身上。這一次,她望的更久,若不是玉音連着催她,她可能還要望上一陣。

這一天的沙窩鋪有些熱鬧,人們輪番往紅木小院來,一撥兒接一撥兒,把兩間屋子還有小院擠得熱騰騰的。六根又是忙着招呼外人,又是不停地跟棗花問看病的情況,等把方勵志他們還有常八官這邊的人全都打發走,他的身上早已濕透了汗。後來他獨自在廚房裏燒水,才發現,身上出的,竟是冷汗。

“好險啊,差點兒就給穿幫。”他想。“可紙裏頭總歸包不住火,往後,咋個遮掩哩?”他又想。

夜濃星稠,六根孤獨地坐在沙梁子上,心裏裝滿了愁事。六根的愁絕不是杞人憂天,也不是尚立敏罵的那樣,“豬腦子”“神經病”,他是真愁,愁得很,愁得快要發瘋了。六根不只是愁沙沙,沙沙這種沒心沒肝的女人,他愁一會就不愁了,他愁的是音丫頭,音丫頭才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

天啊,她咋還不知道呢?六根原想,這麼長時間,音丫頭應該知道了,可她不知道。這下難辦了。白日裏六根六神無主,不是因了沙沙,還是因了玉音。他不是丟東就是落西,好幾次打翻了杯子,惹得玉音直衝他翻白眼。六根現在是看不成玉音,一見她,心就亂,就撲騰,那個晚上在紅木房子裏看到的東西就嘩地跳出來,嚇他。這丫頭啊,傻,人太實在了,咋就一點兒也不會察言觀色哩?禿頭上的虱子,明擺着哩,她咋就看不見?她看見多好,她要是自己察覺到,自己把事情整明白,六根就能多少輕鬆些。至少,不用再為遮掩犯愁了。

常八官罵六根:“你是沒事自己找事,這回我看你咋個遮掩?”常八官其實比他還怕,音丫頭的事是他一手弄的,他遮掩了幾十年,一提音丫頭,他的頭皮就麻,身子骨就起冷風,他比六根還害怕面對現實。

也怪六根,他不該那麼貪,不該啥也往眼睛裏看。那晚要是膽小點,不亂翻,拿了要拿的東西走出來,他的心就不會這麼沉了。可他想事情落不實,你還沉個啥?你總不能硬說音丫頭是人家老鄭頭的娃嘛,就算你疑惑,能頂個屁用!世上的事可疑惑的多着哩,常八官這老羊日的,嘴緊得跟車軸頭一樣,這麼大的事,一點兒風也沒向他透,害得他啥事都要自個揣摩,自個瞎想,這不,想出禍來了吧。

其實也不是啥禍,就是一張照片,藏在紙箱子最下頭,拿紅布包着,紅布拆開,又是一層藍布,藍布拆開,又是一層花布,總之拆了好幾層,才拆出一個框框。六根真是不能拆的,棗花再三跟他囑咐,拿了存摺,甭亂翻,你要是敢亂翻,我饒不了你!可那個時候,他真是忍不住,老想着棗花有秘密瞞他,憑啥要瞞他呢,他想不通。你不讓亂翻,我偏翻,反正翻了你也不知道。這麼想着,他就翻了,翻得還很耐心。結果,就翻着了那張照片,裝在框框裏的照片。

一張舊照片,都發黃了,不發黃才怪,怕是有二十多年了吧,那個時候都是黑白照,照得有點土氣。六根一看棗花的穿着,差點笑了。花格子衣裳,裏面是大紅線衣,還翻着衣領。包着一塊花頭巾,那頭巾倒是好看,年輕的時候,他給老婆也買過,可惜她頂着那頭巾跟人跑了。

再細看,六根就傻了,跟棗花並排坐的,不用猜也是老鄭頭,化成灰他也認得。老鄭頭懷裏,竟抱着一個碎丫頭,也穿花格子衣裳,扎兩條小辮子。這是音丫頭啊,一看就是音丫頭,小時跟現在,沒啥區別,很像!

六根就傻在這事上。早先,他也猜過,想過,疑惑過,風言風語的,也聽過,但總是不敢確定。這下,確定了,真正確定了!

音丫頭啊,你的親爹是老鄭頭!

棗花急着出院,並不是她的病好了,沒好,還重着哩。肖院長說,手術只是第一步,以後還得進一步化療、放療等,總之,這種病,沒誰敢說一刀子下去就給好了。可棗花不住了,一天也不住了,再住,她可能就愁死到醫院。

棗花不單是愁玉音的婚事,她愁的多,到底愁個啥,說不清,但就是愁。興許,人到了這個時候,都一樣。棗花想在自己死前,儘力兒為玉音留點什麼,能留多少留多少,實在留不下,就把沙窩鋪那一片樹留下,所以她才死催活逼地回來了。棗花清楚,她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那個人催她哩,喊她哩,夜夜都給她託夢哩。這是她的命,活着沒能跟他正大光明在一起,老天爺怕是要她搶先一步,在葉子秋之前趕到那邊去哩。

沙梁子上,羊倌六根跟常八官頭對頭坐着,兩個老傢伙這段日子神神秘秘,像是在一起搗鬼。時不時地,就湊一起,頭對着頭,吧嗒着旱煙鍋,詭詭計計喧謊兒。

“放羊的,你是不是聽岔了,這段日子,我咋揣摩着你這話不可靠?”常八官說。

“聽岔?喲嘿嘿,我羊倌能把話聽岔?”

常八官不敢確定的,是沙沙到底是不是葉子秋跟別人養的?這事以前沒聽說過,他是個不愛多事的人,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閑話。偏是怪六根,冬日裏閑球着沒事,硬拉他喧,喧着喧着,嘴裏就冒了這事。六根喧完,他也沒往心裏去,六根那張嘴,能當個嘴?可近來,他不得不信了。尤其是看到玉音跟沙沙兩個別彆扭扭的樣子,他就想,這兩個冤家,怕真還都來路不清哩。

六根見常八官還在皺眉頭,索性又將那晚聽到的看到地重複了一遍,這下,常八官信了。六根再會編謊,也不會兩次把謊編一樣圓。

六根說的,就是沙沙跟孟小舟兩人跑沙窩鋪搶資料的事。

要說這事怪沙沙,沙沙上了孟小舟的賊船。當然,那個時候沙沙並不知道這就是賊船,沙沙要辦“人與沙漠”的模特大賽,缺錢。羅斯呢,嘴上說得很動聽,就是不往出拿錢。沙沙只好找孟小舟,孟小舟答應得很痛快,還說這個主題跟沙漠所的工作相吻合,沙漠所可以贊助。沙沙真是激動,這是多年來孟小舟第一次痛快地幫她,而且還是以贊助的形式,不讓她還錢。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並不見孟小舟真的把錢打到她賬上。沙沙有點生氣,跑去質問孟小舟,孟小舟結巴着說,是鄭達遠不同意。

“他怎麼知道?”沙沙問。

“所里的規定,超過十萬以上必須得所長簽字。”

沙沙跟鄭達遠關係一直處得不好,那一陣子就鬧得更僵。並不是沙沙已經掌握了什麼,他們父女向來如此,忽冷忽熱,反覆無常。這也難怪,在沙沙的印象里,她跟沒父親的孩子沒啥兩樣,反正打小到現在,鄭達遠就沒對她親熱過,更別說像那些溺愛子女的父親一樣溺愛她。沙沙能健康地活到現在,全靠了她自己,按她的話說,父親屬於沙漠,母親屬於工廠,只有冷冰冰的家屬於她自己。進入沙漠所后,沙沙也想把父女關係往暖的方向努力一下,誰知不努力還好,一努力,鄭達遠反倒警惕地盯住她:“是不是你母親教你這樣做的?”這種話聽久了,沙沙便明白,父親鄭達遠心裏,她永遠是一個陰謀。

這個家到處是陰謀,這是沙沙自小就有的感覺。

那段日子,沙沙是為羅斯的事跟鄭達遠較勁兒。鄭達遠堅決不同意她跟羅斯來往,揚言說,她如果敢跟羅斯繼續胡來,就永遠不要叫他爸。

“不叫就不叫,你以為我愛叫啊。”沙沙藐視着鄭達遠,繼續以她玩世不恭的方式懲罰着這一對夫妻,並且下定決心,一定要將這種懲罰進行到底。你們看不上誰,我就偏跟誰好!

鄭達遠真是氣瘋了,一次回省城開會,看見她跟羅斯親密地挽着手,往沙漠所對面的咖啡屋去,竟然不顧自己的身份,跑過來就沖她吼:“你真是想毀掉自己嗎,如果你想毀,我教你個方法,吸毒,賣身,做啥都行,就是不要跟這個外國佬在一起!”那一天沙沙哭了,世上哪有父親這樣罵女兒的?“吸毒”、“賣身”,聽聽,這些話他都罵得出來,可見,她的懷疑根本沒有錯。

是的,懷疑。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換上誰,都免不了懷疑。

現在,鄭達遠又阻止孟小舟給她提供贊助,這不是明擺着把她往絕路上逼嗎?難道他不知道,她下海這些年,一分錢也沒賺,她太想賺錢了,靠自己的能力賺錢,而不是總花他們的錢!

不用孟小舟教,她便說:“走,陪我去沙漠,我要親自問問他。”

路上,孟小舟說:“沙沙,不是我多嘴,你爸對你可真夠保留的。上次我建議,讓他把資料交給你,讓你有空的時候,替他整理一下,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沙沙沒假思索就問。

“算了,還是不說的好。”

“有屁就放,我不喜歡玩這套。”

“好,還是你有個性。鄭老說,他最怕的就是你打資料的主意。現在我算是明白,當初你提出停薪留職,鄭老為什麼不攔你。”

沙沙咬了咬嘴唇,沒接話,不過,她心裏又發出一個毒誓,這次如果拿不到資料,就碰死在沙漠。

沙沙跟鄭達遠在地窩子裏大吵大鬧的時候,羊倌六根正好從自個的泥巴小屋往紅木房去。他剛圈好羊,沒心思做飯,就想到棗花那兒蹭一頓。經過鄭達遠的地窩子時,看見有個人站外頭,神色很詭異。羊倌六根咳嗽了聲,就往跟前走,沒走幾步,就聽地窩子裏傳出鄭達遠的惡罵:“你還想要啥?資料?你也配翻那些東西?”

“我是不配翻,但我今天拿定了。”

“你是想氣死我啊,當初讓你搞專業,你嫌枯燥,沒勁,想下海賺錢。如今錢沒賺到一分,又跑來要資料。我真是不明白,這輩子你到底想幹啥?”

“我啥也不想干,我就想拿資料!”

吵架聲越來越凶,六根心想該進去勸勸,剛走了兩步,孟小舟走過來攔住他說:“沒事兒,讓他們吵,你忙你的去,這邊有我哩,我是沙漠所的。”

六根心裏納悶着,往紅木房子那邊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心想不對勁呀,老鄭頭平日把資料看的比命還值錢,棗花屋裏都不放,就裝在他那個鐵箱子裏,一年四季地守着。只有離開沙窩鋪時,才喊幾個人抬棗花那邊,一回來,頭件事兒,就是把鐵箱子抬回來。現在他女兒要把資料拿走,這裏面,不會有啥名堂吧?

六根跑進紅木房子,將事兒跟棗花說了,棗花當下急出一頭汗,不停地說:“作孽啊,咋就這麼作孽。”急了半晌,沖六根吼:“你還愣着做啥,快去看呀,咋樣了?”

等六根二次趕到地窩子,裏面架已吵完,六根看見,孟小舟跟司機正抱着資料,往車上裝,沙沙懷裏,抱着鄭達遠花高價從沙鄉人手裏收集到的字畫、家譜還有河西寶卷等。他站得遠遠的,沒敢往跟前去,等沙沙她們裝了東西,開車揚長而去后,才怯怯地摸進地窩子。沒想剛鑽進去個頭,就被鄭達遠罵了出來:“滾!”

那天後晌,六根跟棗花都沒吃飯,沒心思吃。天黑盡后,棗花不放心,跟六根說:“這陣你過去看看,他的氣該消些了,你把他喊過來,幫他寬寬心。”

六根便又摸黑往那邊去,剛越過沙梁子,就聽鄭達遠瘋子一般,沖黑蒼蒼的沙漠吼:“老天爺啊,你這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啊!葉子秋,瞅瞅你生的野種,這哪是我鄭達遠的女兒!蒼天負我啊,可憐我鄭達遠一片苦心。葉子秋,這下你滿意了,你告訴姓向的,他的女兒真有種啊——”

喊聲還沒落地,六根嚇得撲通一聲,就給軟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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