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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哲讓林靜然把沙漠所的情況整理一下,他要向省長辦公室彙報。

鄭達遠一頭倒下,這對周曉哲是個打擊。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一位國寶級的專家,更重要的是鄭達遠主持的項目進行了一半,正在出成果的關鍵時期。這個項目能否如期完成,能否取得攻堅性的突破,直接關係到國際社會對治理騰格里沙漠的信心。說穿了,就是國際組織的援助能否拿到手。對一個內地窮省來說,這筆資金的意義大得不得了。

眼下要緊的事,一是儘快確定沙漠所所長的人選,二是把項目抓緊。特別是項目,絕不能耽擱。可是,誰能挑起這個大梁呢?鄭達遠健在時不但是這個項目主持人,更是這個項目的調查者和實踐者。老頭子多年養下一個毛病,事必躬親,有些完全能交給助手和學生做的工作,他也不放心。這下好了,他一走把大半個項目帶走了。周曉哲側面了解過,目前幾個助手根本不具備挑大樑的能力,他們可氣到兩年不到沙漠去,連最基本的一手資料都不掌握,何談挑大樑呢!他們拿着高額的津貼和獎金,卻關起門來做紙上學問,這種學術風氣還了得!

當然周曉哲也怪自己,年初就有人提醒他,說鄭達遠身體不好,長年野外作業,比農民還苦幾倍,政府應該愛護這些專家,最起碼要對他們的健康負責。當時他擔任副省長不久,腦子裏要考慮的事太多,加上項目緊,能否拿到這筆援助對地方意義十分重大。他便一門心思催着出成果,沒顧上考慮別的。誰知僅僅半年,最優秀的一位專家便倒下了。

到底讓誰挑大樑呢?到現在周曉哲還沒主意。主動請纓者倒是不少,可都是沖所長這個位子來的。早上他還接到過電話,是一位老領導向他推薦龍九苗,說了一大堆好話,就是不談他的學術能力。學術單位不談學術能力,這跟寺廟不談修行一個道理。他氣了一陣,又覺這個比喻不太貼切。索性不想了,到會上聽聽別的領導的意見也好。

林靜然走進來,放下資料,沒走,反常地盯住他望。

“有事?”他發現這兩天林靜然老走神,少了剛來時的那份專註。

林靜然想說什麼,但只是嘴唇輕輕一咬,什麼也沒說,出去了。怪誕的女人。

辦公會開了一下午,出乎周曉哲意料,會議議程臨時出現變動,一家省屬企業改制進行不下去,足足扯了兩小時,還是沒拿出啥辦法,反把他要說的事給拖延了。

回到辦公室周曉哲有點喪氣,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要議,到底什麼才是關乎國計民生的事?

林靜然看他臉色不好,沒敢搭話,輕輕放下一杯水,想走。周曉哲突然問:“你在沙漠所幹了幾年?”

林靜然絕沒想到,周曉哲會徵求她的意見。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腦子裏還是剛才談話的情景。按規矩,她這個秘書不處理副省長的日常事務,秘書分綜合秘書和專業秘書,私話兒、難話兒、知心話兒一般只跟綜合秘書講,專業秘書只處理與專業相關的事兒。偏巧這幾天綜合秘書不在,周曉哲大約悶得慌,才把這麼重大的事兒說給她聽。

他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林靜然很不高興。她慶幸沒把那個人名說出來。周曉哲問她時,那個人名幾乎就到了嘴邊,她是多麼的不成熟啊,還當是在老師手下工作。如果不是周曉哲突然提出另一個人,她這個低級錯誤就犯定了。

“孟小舟這個人怎麼樣?”周曉哲突然問。

林靜然感到突兀,臉微微一紅,呼吸緊張起來。

周曉哲緊跟着說:“有人跟我提起過他,聽說很敬業。”

林靜然懸起的心復又落下,感覺什麼地方被周曉哲掐了一下。有點痛,有點意外。她在想是誰幫孟小舟說話?自己的估計真是沒錯,孟小舟果然搶在前面活動了。

“我想聽聽你的評價。”周曉哲認真起來,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

“我不太了解。”林靜然口氣很淡。

“怎麼會?”周曉哲盯住她,目光帶着審視的意味。他被林靜然的回答弄得很意外,默了半天,又說,“你們不是……”

幾乎一瞬間,林靜然對這個男人的感覺有點變了。她跟孟小舟,多麼苦的一壺酒啊,他偏是要提出來,還在這麼神聖的地方!

林靜然做出要離開的樣子,她覺得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劍。心裏同時發出一個聲音:怎麼誰都有刺破別人傷口的嗜好?

周曉哲顯然沒意識到這點,他居高臨下地說:“我想聽聽你真實的看法。”

真實看法?林靜然感覺有點兒走神,腦子在片刻間拐不過彎來。等她把自己拽回到現實中,臉色就不那麼友好了。

傍晚的街頭熱鬧極了,黃昏將整個銀城染成一派血色,走在街上,林靜然卻被孤獨燃燒着,心裏翻騰着吶喊的慾望。女人的傷口是不能輕易打開的,打開了,冒出的不一定是岩漿,很有可能是火山。

林靜然在一家小吃攤要了碗餛飩,挑了幾下卻沒咽下去的慾望,她喪氣地扔下筷子。中午她就沒吃,看來晚上也沒有食慾。

夜幕落到黃河邊的時候,林靜然軟弱無力的步子徘徊在濱河路上。誰說女人的夜晚是一支溫情四射的歌,誰說女人的夜晚綻放着玫瑰?林靜然是沒有夜晚的,有也是殘缺,是孤獨,是枯萎,是凋謝,是噩夢無盡的延續。

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卻沒有一個完整的夜晚,林靜然悲哀得想不下去。這個時候她需要一雙手,牽她走出黑夜。渾濁的黃河水一浪襲過一浪,風從遙遠的沙漠吹來,打得她心一片冰涼。林靜然猶豫再三,還是沒打那個電話。

午夜時分她回到住處。想想第二天還要應付的工作,就感覺日子是個陷阱,誰要是一腳踩到誤區里,那種痛便會糾纏你一生。

樓道里光線朦朧,林靜然意外地看見有個人影蹲她門前,仔細一瞅,竟是孟小舟。

凌晨兩點,江長明被電話驚醒了。

先是座機拚命叫,江長明煩躁地跳下床,一看是陌生電話,沒接,拔了線又睡。手機緊跟着叫起來,而且叫得很頑固。江長明納悶,他是從美國回來才辦的新號,幾乎沒誰知道。猶豫了一會,他還是接了線。

是羅斯。羅斯先說了聲對不起,然後就告訴江長明一個壞消息。沙沙喝醉了,大哭大鬧,羅斯拿她沒一點辦法。

江長明趕到“悲情騰格里”時,已是凌晨三點。沙沙喝得連他也認不出,指住他的鼻子罵:“你個王八蛋,哪裏冒出來的?”駝駝還沒睡,這傢伙可惡得很,是他拿白酒把沙沙灌醉的,他自己卻沒醉。沙沙不知受了啥刺激,東西砸了一地。駝駝在邊上鼓勁:“砸,你砸得真他媽過癮,快砸呀,你咋不砸了?”

江長明喝住駝駝,過去抱住沙沙,沙沙的衣服被她自己撕破了,半個胸露在外頭。羅斯嚇壞了,忽而“NO、NO!”忽而又用漢語勸:“別衝動,你是女人,不能瘋狂的。”沙沙哈哈大笑:“女人,我她媽不想做女人。”

江長明費了好大勁,才把沙沙控制住,一大碗涼水灌下去后,沙沙才認出是江長明:“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在美國嗎?”說完,猛就撲向江長明懷裏,號啕大哭。

原來是為遺產的事。誰也沒想到,鄭達遠會立下一封遺囑,將自己的稿費、科研成果獎金還有全部存款都給了一個叫牛玉音的女子,只給葉子秋母女留下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

太出乎意料!牛玉音是誰,老師為什麼要留這份遺囑?再說了,老師是得急病死的,難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

一大串問號跳出來,江長明來不及思考,抱起沙沙就往外走。

駝駝在身後嚷:“幹嗎抱她走,她還沒砸夠。”

打車回江長明的住處,沙沙在江長明懷裏睡著了,眼角還掛着晶瑩的淚。到了樓下,江長明跟羅斯說:“你回去吧,謝謝你通知我。”羅斯有點不放心,想跟江長明一同上樓,江長明沒理他,抱着沙沙上了樓。

直到第二天下午,沙沙才醒過來,她睜開眼問:“我怎麼在這兒,這是美國還是銀城?”

江長明沒說話。從昨晚到現在,他一眼未合,遺囑風波帶給他的衝擊太大了,老師一定有事瞞着他,指不定,老師的生命中還有啥秘密。

沙沙要喝水,她努力掙扎了幾下,沒起來,可憐巴巴地跟江長明說:“給我倒杯水,我口渴。”

“去喝酒呀,去發瘋呀。”江長明突然發了火,這火來得太突然,江長明讓自己的聲音嚇住了。

“你沖我吼什麼,我哪喝酒了?”沙沙委屈得又想哭,她像個無助的孩子,淚眼兮兮地盯住江長明。

江長明意識到自己有點過分,突然見到那麼一份遺囑,換成他也接受不了。他給沙沙倒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她。

“我真的喝酒了嗎,我的頭好痛,要裂開,明哥你告訴我,哪兒喝的,跟誰?”

江長明的手僵在空中,羅斯的面孔跳出來。那是一張令人尊敬又令人討厭的臉。

“你怎麼還跟他在一起?”江長明的心情突然變壞,話跟審問犯人似的。

“你說誰呀,我跟誰在一起了?”沙沙像是真的想不起來,也難怪,江長明還從沒見她那麼喝酒。

“好了,不說這些,你好好休息,我弄飯去。”

“你不要走。”沙沙突然抓住他,眼裏湧上一層異樣。江長明怔在那兒,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身子發出微微的抖。沙沙的手好熱,握住他的地方很快有了汗。江長明控制着自己,不讓走神,默了一會,他輕輕推開沙沙的手,進了廚房。

好久好久,沙沙才從幻覺中醒過神,可感覺仍是那麼的美好,委屈和不快像是飛走了,她輕輕閉上眼睛,幸福地睡著了。

葉子秋見到女兒,已是第三天下午五點。她都急得快要報警了。沙沙剛一進門,她便一把抱住了她:“孩子,你去了哪,媽都急死了。”

“我沒事,我跟他在一起。”沙沙推開母親,像是有意要告訴葉子秋,她是跟江長明在一起。

葉子秋抬起頭,看見門外立着的江長明,驚愕地說:“長明,是你?真的是你?”說著撲過來,要抱江長明。

江長明搶先一步,扶住葉子秋:“師母……”他的眼睛濕潤了,說不出話來。葉子秋哽着嗓子,一口一個長明,叫得好不恓惶。

“好了好了,別把氣氛弄那麼悲哀。”沙沙過來拽開母親,請江長明坐。

葉子秋抓着江長明的手,哭哭啼啼跟他說起了鄭達遠,江長明忍住傷悲,他發現師母完全變了,曾幾何時,師母跟老師還不說話呢。

聽完師母的話,江長明才知道老師是突發性心臟病,在家裏整理資料,突然就暈了過去,送到醫院,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他是累倒的,為了這個課題……”江長明想安慰師母,卻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悲慟。

“不,是我不好,他心臟一直不好,我……我……”葉子秋說不下去了,伏在沙發上慟哭。看得出,她還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或許她的心裏,對鄭達遠存了一份深深的內疚,鄭達遠的突然離去,讓這個一輩子不肯服輸的女人忽然間變得脆弱,變得神經質。她是在懺悔,是在向自己的過去一次次發問。

葉子秋曾是省第一毛紡廠的黨委書記,算得上一個風雲人物,還當選過全國勞動模範和三八紅旗手。在江長明眼裏,她是一個堅強而固執的女人。三年前她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本可以好好享享清福,或是精心照顧鄭達遠,誰知她別出心裁辦了一家幼兒園,整天跟居民區的孩子們打在一起。鄭達遠暈倒在地時,她還在幼兒園教孩子們跳舞。

“我對不起他呀……”葉子秋悲凄凄地喊了一聲。

“行了,你們兩個人,不存在誰對不起誰!”沙沙突然從廚房出來,沖母親發火。她正在做沙拉,是羅斯教她的,她想跟江長明露一手,母親沒完沒了地哭,弄得她心煩。

江長明忙制止沙沙:“怎麼能跟師母這樣說話?”沙沙冷笑道:“你讓我怎樣說?這個家亂得我都搞不清自己是誰了,我最煩作秀,死都死了,說這些還頂啥用!”

沙沙就是這樣,她是一個性格反覆無常的女人,任性加固執,還帶點兒壞脾氣。本來在江長明那裏,她的心情已緩了過來,遺囑的事也不計較了,反正錢對她無所謂,父親那幾個存款跟稿費對她根本構不成誘惑,她只是接受不了這個突然跳出來的事實,是江長明說服了她,她這才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回來了。母親如此作秀,一下把她的心情打回了地獄。

“沙沙,你說什麼?”葉子秋驚愕地抬起頭,關於遺囑的事,葉子秋一直沒跟沙沙提,她自信沙沙並不知曉,這是她跟鄭達遠之間的一筆情債,一段人生夙怨。但她決然想不到,羅斯早把這事兒說給了沙沙。

“我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沙沙惱怒地扔掉手裏的毛巾,跑進了卧室。

江長明一時有些怔然,沙沙並沒有跟他講清來龍去脈,尤其羅斯,沙沙提都沒提。他手足無措地望着她們,不知說啥。

事情其實是這樣的,追悼會開完的第三天,葉子秋洗去臉上的悲容,從家裏來到幼兒園,這兒的空氣比家裏要好,至少沒被死亡浸染過。一看到孩子們,葉子秋的悲痛便去了一半,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只要一投入工作,再大的事也能放下。可是這天不巧,葉子秋剛進辦公室,就有律師找上門來,說是受鄭達遠先生生前委託,特意來辦理遺產手續,說著拿出那份遺囑。

葉子秋當時的驚訝絕不亞於沙沙,她幾乎憤怒得要撕掉遺囑,但她很快就鎮定了,其實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想中。她啥也沒說,按律師的意見簽了字,律師很滿意,算是免去了一場唇槍舌劍,很感激地跟葉子秋說了聲謝謝,葉子秋凄涼地笑了笑。律師臨出門時,葉子秋突然說:“我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能否答應?”

“說吧,我盡量滿足。”大約是事情辦得太容易,律師反倒顯得不安。

“這事請不要告訴我女兒。”

律師鬆了一口氣:“沒問題,鄭先生也是這樣囑託的。”

葉子秋是不在乎那點錢的,再多她也不在乎。她跟鄭達遠早就在經濟上分開了,甭說他們,就連沙沙也是如此,自掙自花,他們從沒為錢的事鬧過矛盾。

至於羅斯知道這事,全是因為他跟律師是朋友。羅斯是在委託這位朋友辦理自己在中國境內的財產保護時無意間看到那份遺囑的,當時他還若有所思地發了會怔,覺得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一輩子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卻要留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不過羅斯也沒把它當成件大事,第二天跟沙沙見面,隨口就把這事說了,哪料到沙沙會想那麼多,差點惹出一場大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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