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如果是藤原星空在,會怎麼辦?

第二百二十二章 如果是藤原星空在,會怎麼辦?

膩歪了好長一陣子,直到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中臣鐮足才被推出了房門。

他一邊伸着懶腰,一邊往門外走去。

天微微亮,狹窄的石板路上人影稀稀落落,沿途屋瓦斑駁古舊。

緩緩踱步,走過家門前那條巷子時,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夏日的晨風搖動枝椏,抖落幾片綠葉,小巷昏暗,沒有一絲煙火氣。

視野里,如紗般的白色裙擺輕輕飄蕩,如初秋時節的薄雲。

新川結愛在長街的那一頭,遙遙看了一眼過來,有個人站在太陽升起的方向,目光看向了自己。

中臣鐮足慢慢握緊了拳頭,難以置信地望着那雪白的影子,怔怔無言。

臨街橡樹的葉子抖落一滴晨霧,濺在他的唇間,他抿了抿,感覺微冷。

時隔半年再一次見到這名女官,他依舊是不可抑制地察覺到了心臟在顫抖,想要不顧一切衝上去把她摟入懷裏,想要告訴她,我就是藤原星空,我就是你想要找的那個人。

但他終究是無法邁開腳步,他無比清晰地明白一件事。

她要找的那個人,就算真的是自己,但肯定不是現在的自己。他自覺得自己不配用那個人的身份去面對她,擁抱她。

新川結愛緩緩走到他的身前,中臣鐮足看着那張無數個夜裏反覆出現在他夢裏的臉,一張嘴,心底的苦澀便凍結了所有的言語。

四下寂靜,唯有隔壁屋檐上有幾隻鴿子“咕咕”叫了幾聲,裊裊升起的白煙,在夏日清晨的陽光中,更顯迷濛。

新川結愛靜靜看了他一會,嗓音溫柔道:“很快就要當父親了,心裏有什麼感覺?”

中臣鐮足楞了一下,笑着道:“說不出來......很激動,激動得晚上連覺都睡不好。又有點害怕,怕我做得不夠好,怕她們兩個會跟着我受苦......”

“恭喜你啊。”新川結愛淡淡說了一聲,微微思索后說道:“也是好事,有了這段經歷之後,說不定你就可以穩重許多了。”

說完,她伸出青蔥般白嫩的手指,彈了彈他光潔的額頭。

中臣鐮足怔怔地站在那兒,沒有回應。

新川結愛心裏嘆息了一聲,如果是以前的話,他應該會裝着很疼的樣子,然後撒嬌似地向身為老師的自己求饒。

唉,現在的他,畢竟不是他啊。又或者說,現在的他,還不是完整的他。

“美穗子...我...”中臣鐮足從未想過他們還可以重逢,心裏現在是百感交集。他偷偷打量着她窈窕起伏的身段,白裙底下腰臀的曲線映入眼眸,令他感到呼吸有些停滯。

他很想說讓她回來,和自己一起生活,但這些話梗在了喉嚨里,無論怎麼用力都無法吐出來。

新川結愛淡然一笑,她望着東邊升起的太陽,聲音悠悠響起:“東方野地,曙光升起。轉身回望,皎月西沉。”

說完后,她便邁出步伐,走進了鋪滿青石板的小巷。

中臣鐮足痴痴地望着她離去,直到背影完全看不見后,他也依舊失魂落魄般站在那兒,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天色逐漸明亮,初夏的陽光異常美麗,將樹枝的陰影斑駁地印在石板上。

無風,樹影看上去卻很自然地在擺動。

中臣鐮足揉了揉脹痛的額頭,周圍一切都悄無聲息,彷彿草葉在陽光下呼吸的聲音都可聽到。

湛藍的天空中漂浮着幾片棉花一樣的雲絮,鮮明而簡潔。他視野里的一切物體,無一例外的都是輪廓分明,存在感異常清晰。

但他卻驀然察覺到了,自己平凡普通的肉體內,似乎生成了虛無縹緲的什麼東西,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每次一想到這些問題,中臣鐮足的腦袋便會疼得令他無法呼吸,疼得全身都痙攣起來,疼得想馬上就死去。

……

新川結愛來到了中臣府邸的大門前,檐廊有一個貓食碗,碗裏的有條新鮮的小魚,沒有看到貓的蹤影。

穿過前廳,她來到了鋪滿初夏陽光的小院。

院牆邊上栽植了各種灌木,還有用半人高的籬笆圍成花圃,裏面開着兩三叢不起眼的繡球花,水池和假山搭配得恰到好處,可以看得出是精心修整過的。

新川結愛靠着籬笆看了好一會,附近樹上傳來不規則的鳥鳴,吱吱吱吱的響。

在她的身邊還擺有石桌子和石凳子,桌上粘着被雨打落的紫藤花瓣。

蘇我福姬躺在一張木製躺椅上打盹,這段時間因為肚子裏的負重越來越大,她時常會感到腰很痛,身體也很累,偶爾還會出現心慌氣短的感覺。

過了一會,一隻胖白貓跳上了躺椅,趴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眯眼打盹。

新川結愛瞥了一眼過來,蘇我福姬也剛好睜開眼,兩人的視線隔空碰撞了一次。

“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喜歡貓?”

“喜歡貓?不。”蘇我福姬淡淡地笑着,她伸手拍了拍白貓的頭:“我只是討厭蜘蛛,所以讓他養了只貓來抓蜘蛛。”

這一語雙關的話把新川結愛氣得夠嗆,哪怕貓其實並不會抓蜘蛛,但那傢伙的做法,還是令她感到好氣啊!!!

男的女的都不要臉......她在心裏暗暗罵道,隨後看了看蘇我福姬的肚子,強行壓低火氣,問道:“快生了?”

“是啊。”蘇我福姬把白貓趕走,雙手覆蓋在肚皮上,“三天後就要生了。”

“能順利生出來?”

“我怎麼知道呢。”蘇我福姬微微搖頭,嘆了口氣:“畢竟我還沒來得及把孩子生出來,就被燒死了。”

“那真可惜。”新川結愛也失去了和她鬥嘴的心思,“像你這麼漂亮,孩子一定也很好看。”

“是啊,可惜。”

“那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重複一遍已經發生過的事咯。”蘇我福姬不無失落地說道。

白貓不知什麼時候跳到了樹上準備捉鳥,它的影子投在茂密的雜草葉片上,隨着那輕盈身體一躍,地上的影子被弄得支離破碎。

“啪”的一下。

貓掉到了地上,鳥飛到了空中。

“你呢?”蘇我福姬問道,“三天後,便是我被燒死的那天,這個世界也會隨着那一刻來臨的時候一起煙消雲散。你會陪着他一起死呢?又或者獨自離開?”

新川結愛認真道:“我會帶着他一起離開。”

“你還是不死心啊...”蘇我福姬也不知是感慨還是可憐,聲音變得低沉了幾分,“這半年來,他前腳出門你便後腳進屋,自己一個人去找那面鏡子,難道你就沒想過,那面鏡子早就被他扔掉了嗎?”

“他不是那樣的人。”新川結愛有着無比堅定的信心,同時也對藤原星空有着無比堅定的信心。

“一個人最強大地方是內心,而一個人最脆弱的地方,也是內心。藤原他現在只是被一些東西蒙蔽了自己真實的想法,最脆弱的那一部分被放大了而已。”

“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的。”

蘇我福姬失神地望着她,“你為什麼會對他這麼有信心?”

新川結愛想起了在千馱谷隧道的那一夜,為了心愛之人可以不顧一切拚命的少年在她心頭掠過,一瞬即逝。隨後,她綻放出了艷麗的笑容。

“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相信你這幾年應該可以感受到。”

“沒錯。”蘇我福姬點了點頭。

“但是他最令人喜歡的那一面,是你不曾見過的一面。”

蘇我福姬好奇地問:“是哪一面?”

“我為什麼要和你說?”

蘇我福姬皺了皺眉,不悅地哼了一聲。

新川結愛感受到了報復的快意,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女人的那點小心眼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

晚上,心事重重的中臣鐮足回到家,蘇我福姬側躺在被窩裏,聽他說一些白天發生的事。

聊了一會,他又給她削些水果,燒了點熱水,用熱毛巾幫她擦臉。

等夜深后,兩個人都睡下時,蘇我福姬悠悠地問道:“你不打算和我說?”

“我...”中臣鐮足遲疑了一會,“你現在快要生孩子,腦力體力都不好消耗太多。我也不敢讓你的心情大起大落。”

“說吧,我沒事。”蘇我福姬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因為有你在,我一直都很安心。”

中臣鐮足遲疑了一會,便把明日三國使者面聖,女皇準備刺殺蘇我入鹿的消息說了出來。

說完,中臣鐮足痛苦地捂着臉,哽咽道:“很對不起...那是你的父親,我卻沒有能力保護他...”

“沒事。”蘇我福姬拉開他的手,直視他通紅的眼眶:“反正對他而言,我只不過是一枚維護勢力的棋子而已,隨時都可以被拋棄的。在我心裏,只有你,才會令我感到在意。”

“可我還是覺得好對不起你......”

“睡覺吧,不要多想。”

……

皇極天皇四年六月,高句麗、百濟、新羅三國使節齊聚皇宮面聖。

女皇御駕飛鳥板蓋宮,古人大兄皇子侍立側旁,其他文武重臣或立或坐,屏息噤聲,聆聽蘇我石川麻呂進讀三國使者的上表的文書。

文武諸臣裏面,分量最重的自然就是囂張跋扈的蘇我入鹿。

蘇我氏三代秉政,權傾朝野,是可以享受“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這種極致待遇的。

但在中臣鐮足的勸說之下,蘇我入鹿放心地取下佩劍,手無寸鐵進入皇宮。

朝廷上百官聚集,而後宮中衛府關閉十二道朝門,禁絕內外出入。

中大兄皇子手持長槍,隱身殿側,中臣鐮足攜取弓矢,以作護衛。中大兄皇子預先將兩把利刃交給兩名侍衛,讓這二人在蘇我石川麻呂頌念表文的時候上前行刺蘇我入鹿。

表文很快就要讀完,兩個侍衛畏懼蘇我入鹿平日的威儀,遲遲不敢動手。

一樣是同謀的石川麻呂汗流浹背,手足無措,唱誦表文的聲音也荒腔走板,不成體統。

蘇我入鹿皺眉問道:“為你會如此害怕?”

石川麻呂回答:“天威浩蕩,所以才不自覺戰戰兢兢,汗如雨下。”

眼見蘇我入鹿產生了懷疑,中大兄皇子大喝一聲,挺身而出上前斬傷蘇我入鹿頭肩。

蘇我入鹿受驚起身,又被醒悟過來的兩名侍衛砍傷腿腳。蘇我入鹿跌倒在御座前,叩頭求饒:“臣不知罪,乞垂審察。”

皇極女帝如事先演練過的一般,裝着吃了一驚的模樣,問中大兄何事如此。

中大兄皇子伏地回奏:“蘇我氏“盡滅王室,將傾天位”,今日臣等將要誅滅此不臣賊子。”

皇極女帝聽罷無言,起身退回內宮。

蘇我入鹿沒了憑恃,恰似那案板上的魚腩,斧斫下的豚羊,頃刻死於非命。

一代逆臣,就此斃命。

中大兄皇子命人將蘇我入鹿的屍首送還他父親蘇我蝦夷。

樹倒山傾,依附蘇我氏的諸多勢力紛紛如鳥獸一般四散。蘇我蝦夷見事機不可挽回,於是焚屋自盡,滿室珍奇好物,貴重典籍一齊灰飛煙滅,消弭無形。

……

當晚,中臣鐮足回到家中,已經不見妻子的蹤影。

急得滿頭大汗的他問便了家裏的所有人,最後找到了自己的父親。

而他的父親,說了一番令他臉上血色全無的話。

“蘇我氏如今已經倒了,而與蘇我氏有關聯的勢力也會一併遭到清算。那蘇我福姬是蘇我入鹿的女兒,為了不令你的前途受到牽連,必須把她交給皇上處置,撇清我們與蘇我氏關係的同時,向皇室表達忠心。”

“父親...她是我的妻子啊......”中臣鐮足跪倒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磕頭,“她懷有您的孫子啊......”

啪的一巴掌扇到了他的臉上。

那矮小的、瘦成了皮包骨的老頭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的窮凶極惡,“不過一個女人而已,等你日後登上了高位,要什麼女人沒有?”

“你不要再說了,蘇我福姬這枚棋子就是我中臣家日後飛黃騰達的關鍵,來人啊,把大郎拖下去,嚴加看管!”

中臣鐮足被鎖進了自己的房間。

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第二天也依舊如此。

第三天傍晚的時候,婢女小仙兒在送飯來的時候,透露了一個消息。

蘇我氏的一眾族人,將會在今晚被處死。

同時,她還稍來了一幅畫。

一輛囚車,正被火燒着,車上有一位大着肚子的華貴女人,她雙手護着肚子,一動不動,眼神哀若心死。濃濃火焰和黑煙包圍之中,唯有那一頭銀白色的長發隨着黑煙飄舞,彷彿在講述她悲慘的一生。

“啊……”

中臣鐮足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凄厲的聲音遠遠飄蕩在血色的夕陽下,似野獸在絕望地哀嚎。

“藤原星空,你能聽得到嗎?”

“求求你告訴我,如果是你在,這種時候你會怎麼辦啊!!!”

新川結愛推門而入,她跪坐下來,替他擦去臉頰上的淚水,“藤原,你快點回來。”

“有很多人都在等你。”她一如既往地溫柔地笑着,“包括我,也在等你。”

中臣鐮足抱着腦袋,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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