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中臣鐮足
中臣鐮足從宿醉中醒過來,腦袋還隱隱作痛。
昨晚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會飛的鐵鳥...鐵殼製成的馬車...高大的樓房...留着短髮的女人......
他努力想要回憶起夢裏的記憶,但那些畫面卻隨着意識逐漸恢復過來后,一點一點的破碎了,再也無法回想起來。
感覺上,自己好像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中臣鐮足閉上眼休息,很久之後,才微微嘆了口氣。
從直接鋪在地板上的被褥起來,他看了看四周,屋裏擺設很少,只有幾件笨重粗糙的桌椅,再就是牆上掛着幾幅畫。房子中間是一個石塊壘成的火塘,裏面還燒着剛添進去的炭火,架在火塘上的鐵壺冒着裊裊熱氣。
一夢醒來后,他看着自己的房間,恍惚間好像與現實脫離了,產生了濃濃的失真感。
我好像不屬於這裏......
但我應該在哪裏?
中臣鐮足思考了很久都無法得出一個結論,他往門口走了幾步,“哐當”一聲,有東西從他懷裏掉落到了地上,低頭看了看,好像是一個銅盤。
尺寸僅手掌大小,刻有松、竹、龜、鶴等圖紋。
沒見過的東西,此時的他也沒撿起來觀察的興緻,於是便一腳把這銅盤踢到了柜子地上。
中臣鐮足拉開房門,昨晚似乎下了一場大雪,整個庭院白茫茫的一片。明媚的陽光經過雪折射過來,很刺眼,使得他下意識地伸手擋在額前。
緩了有一會,等眼球適應光先後,他走進庭院。
時值正月,院牆邊的幾棵梅樹開始芬芳吐艷,一眼看過去,白茫茫的世界裏,傲立着無數嬌艷的花朵。
他走過花間,鼻尖聞着清幽而淡雅的畫香,眼角不經意掃過一枝被雪壓得垂下來的花束,那花束繫着一張寫了和歌的紙條,正在迎風擺動。
[等待花凋謝]
[花卻戀枝難成別]
[惜花情愈切]
中臣鐮足皺眉想了一會,才想起來,這是前段時間,一群女子趁着他不在家,偷偷地來賞梅時留下的和歌。
現在自己被罷官了,她們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他想到這點,心裏暗暗覺得好笑。
說起來,被罷官也許算得上是一件幸運的事,至少在中臣鐮足心裏是這樣認為的。作為一個非常有女人緣的男人,他洒脫、不拘小節、為人樂觀、非常討厭去衙門當值,喜歡東西,只有女人和花。
剛登基的女皇反感他這一點,便免了他的官職加以懲戒。
不過朝堂中也有另一種說法,中臣鐮足之所以被罷官,是因為和蘇我入鹿在爭奪經國夫人的芳心爭奪戰中贏了。
那位夫人喜歡中臣鐮足,討厭蘇我入鹿,因為前者是聞名京城的美男子,而後者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肥胖中年男人。
在愛情中敗下陣來的蘇我入鹿對中臣鐮足懷恨在心,不斷向皇上說中臣鐮足的壞話,希望懲戒中臣鐮足。
皇上並不打算聽蘇我入鹿單方面的讒言,於是乎,權傾朝野的蘇我入鹿便設計殺了他,換了一個皇上。
十天前,第三十五代天皇,同時也是第二位女天皇,皇極天皇正式登基。
而女皇登基的第一道政令,便是罷了中臣鐮足的官。
這一連串的事情讓中臣鐮足覺得很氣憤,並不是氣憤自己被罷了官,氣憤的原因是那名經國夫人,最終還是被蘇我入鹿強行擄走了。
在中臣鐮足看來,妻子瞞着丈夫,與情郎在後院相聚,承受着事情暴露的風險,兩個人在丈夫眼皮底下享受刺激到喘不過氣來的秘密幽會,才是戀愛最大的樂趣。
蘇我入鹿利用地位和權勢強行霸佔別人妻子這種事,非常俗氣,絲毫不值得驕傲。
抬腳走出庭院,剛打算出門逛一逛,一個小婢女攔在了他面前。
“大郎...大人說讓你過去一趟。”
婢女十五六歲的年紀,名叫小仙娘,髮型很可愛,穿着深灰色的外套,裏面是深色的和服裙。
“父親...”中臣鐮足站在梅樹下,一時間不太想得起自己父親的模樣。
小仙娘不敢去打擾他,只是站在一邊靜靜站着,小眼睛看着自己的攪在一起的手指,偶爾抬頭看看他。
這位中臣家的大郎,在京城眾人中的評價是兩級分化的。一邊說他是個好色之人,仗着家世好,相貌好,經常禍害他人妻女、其中不乏宮中的女眷。
另一邊的人說他容貌俊美、言談風趣、舉止高雅,整個京城都沒人可以和他媲美。就連他人的妻女,甚至宮中的女眷都爭相與之交談。
小仙娘自然是不敢議論主人家的事,只能用好奇的目光自己去觀察。
中臣鐮足廢了好大力氣,才想起自己朝夕相處的父親是個怎樣的模樣。一個矮小的、瘦成了皮包骨,且脾氣很壞的老頭。總是穿着一件彰顯其身份的大紅色仿唐官服,戴一頂軟烏帽,縱然他已經被罷官很久了。
“我這就去。”中臣鐮足說了一聲,走出自己的庭院。
屋檐下的松樹,被大雪壓斷了枝條,他走過四條柱子的大門,穿過櫸木屋頂的正院、穿過廂房的迴廊,來到父親的房門前。
敲了敲門,裏面回了聲虛弱的:“進來。”
中臣鐮足推門進屋,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難怪會那麼暖,原來火塘里的炭火燒得正旺。父親睡在地上的床鋪里,蜷縮着的睡姿,令人想起了受傷的小狗。
“父親,你還好吧?”他走過去跪坐下來,靠近父親的耳邊問。
父親緩緩蠕動嘴唇說:“不好。”這聲音感覺不像是在說話,更像是把喉嚨里的翳氣吐出來一樣。
“為了你的事折磨得頭疼死了。”
窗戶開着一個小口,風吹過來時候,發出搖晃的“喀吱喀吱”聲。
中臣鐮足聽着風聲,默不作聲。自己目前的處境看起來確實挺糟糕的,被女皇所不喜,與大臣交惡,感覺上好像與整個世界為敵似的。
過了一會,父親說道:“我幫你找了一條後路。”
中臣鐮足低聲問:“是什麼?”
“蘇我入鹿的女兒,至今尚未嫁人。”
父親是個瘦小的男人,這樣蜷縮在被窩裏說話,給人一種更瘦小的印象。
“我和蘇我入鹿的關係已經鬧僵了...”中臣鐮足皺了皺眉,“他應該不會答應的。”
“所以我經常說你,要多留意朝堂的局勢,而不是留意哪位大臣的妻女更美貌。”父親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分析道:“如今蘇我入鹿權勢極大,滿朝官員皆是敢怒不敢言。這種狀況持續久一點,必然會鬧出事端。”
父親如今的身體狀態不太好,說了一段話后,就要停下來喘息一陣,才接着繼續說:“蘇我入鹿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的,我們中臣家也算得上是有數的大家族,如果有修補兩家關係的可能,蘇我入鹿沒有理由不答應。”
“可是...他女兒也未必會同意。”中臣鐮足苦笑了一下,“在京城,你兒子的名聲在平民眼裏或許是不錯,但在上層階級里,可差到沒邊了。”
其實何止是差,在京城貴族圈子裏,流傳着這麼一句話: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中臣鐮足留在家裏過夜,除非你想10個月後再當一次父親。
“你呀,為什麼總要在這種小問題上糾結?自古出生大家族的女子,不都是用來維護家族權益的棋子嗎?只要蘇我入鹿答應就行,你又何需擔心棋子的意見?”
“但如果強行命令一個女人嫁給她不喜歡的人的話,那太沒樂趣了。”
“行了,你在這跟我風花雪月的。”父親制止了他的話,斷斷續續地下了命令:“我已經派人送禮到蘇我入鹿家裏了,他也收下了,這就代表着他願意與我們中臣家修好關係。接下來的日子,你多多往蘇我家走動,只要娶了他的女兒,你的仕途一定會通暢無阻的。”
說完這句話,父親緩了好長時間,才緩過氣來,他用有些通紅的眼眶看着自己的兒子,說道:“你母親懷了你十二個月才將你生出來,而且未生前便能聽到你的哭聲了,我一直相信你是一個非凡之人,將來必成大事,你可不要令我失望啊。”
看到那樣的眼神,中臣鐮足知道,父親快要死了,身上只剩下微弱的生命痕迹,就像一間被搬空了的舊房子,在孤獨地等待被拆除的命運一樣。
“明白了,父親您安心休息吧。”他應了一聲,躬着身退出房間。
從父親那出來后,中臣鐮足走出了家門。
沒有想好去哪裏,只是漫無目的地閑逛。
此時已經是正月了,但天氣卻比往年要冷上許多。原本泥濘的中央大街上鋪了一層積雪,每當牛車疾馳而過,流動的空氣捲起雪花撲進街道兩邊,讓人睜不開眼睛。
中臣鐮足走在大街上,就好像一塊插進水流中的江心石一樣,人流遇見他,便向兩邊自動散開。
有膽小一點的,更是直接跪倒在路邊,低着頭等他走過去之後,才敢起身。
要去哪裏呢?
中臣鐮足平日裏常常在各個大臣家中流竄,但如今被罷官了,再去恐怕沒人給自己開門。
就這麼走着走着,他忽然發現,偌大個京城一時間居然找不到了容身之處。
“罷了,去蘇我家看看吧。”
他攏了攏衣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雪的街道上。
關於蘇我入鹿那女兒,中臣鐮足也知道一點,名叫蘇我福姬,今年才十八歲,風傳是世上少有的絕世美女。
但因為長着一頭銀白色的長發和一對血紅的瞳孔,被視為不詳的象徵,多年來都無人敢去提親。
“中臣大人,請進請進。”
接待他是一名三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微胖,臉上肉嘟嘟的,只是他一笑起來,臉上的肉就會聚在一起把眼球擠進去肉里,留下眼角的皺紋,整張臉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雛菊。
蘇我入鹿不在家,中臣鐮足也懶得和那搶了自己女人的傢伙說話,他直接來到了女眷居住的別院。
接待他的人,也換成了一個穿着白色官服的女官。
這女官把他領到了一個房門前,彎腰行禮道:“中臣大人在這裏稍後片刻,我去通報福姬大人。”
中臣鐮足點了點頭,一打開紙隔門,房內就湧出一股強烈的熱氣。
火塘里燒着炭,他在外面走了那麼久,早就凍得嘴唇發青了,於是便跪在在火塘邊上烤火。
過了一會,女官去而復返,端了一壺茶以及筆墨和紙張過來。
“福姬大人不肯來見你。”她同情地看了中臣鐮足一眼。
中臣鐮足對這個結果沒有感到意外,只是疑惑地看向她手中的筆墨和紙張。
女官笑着說道:“中臣大人作為京城第一美男子,而且學識淵博,奴婢自然不願意福姬大人錯過這份好事的。你不妨把要說的話用筆寫下來,由奴婢來幫你傳達。”
說完,她用欣賞目光深深地看着中臣鐮足。
明亮的眼睛,周正的鼻樑,俊美異常的臉龐,而且身上有一種風姿特秀的靈動感,叫人只需要看上一眼,便忍不住再看第二眼。
難怪經國夫人不惜得罪蘇我大人也要選擇他...女官心裏感嘆了一聲,原本欣賞的目光,不知不覺中多了幾分火熱的貪婪。
中臣鐮足思考了一會,提筆寫下了一首和歌。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一如水中明月]
[楚楚動人的她叫我該如何是好]
“中臣大人,您真的是太風雅了。”女官心悅誠服地感嘆了句,抓着紙一路小跑去了蘇我福姬的房間。
但她再次跑回來時,卻只是苦笑着說:“福姬大人說要看看你的誠意,所以接下來的日子還請你繼續用紙張來傳情吧。”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中臣鐮足隔天就會來訪蘇我家一次。期間他也見了蘇我入鹿幾次,對於這個權傾朝野的大臣,中臣鐮足沒有獻媚以求抓住升遷機會的想法,只是簡單聊了一些家常。等聊得差不多了,他就找個合適的機會告退。
高退後,他也不會直接回家,而是偷偷跑去了女眷住的地方。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四個月,中臣鐮足時長在蘇我福姬的房門外徘徊,或是站在迴廊邊偷看。
但應該是運氣不好,又或者是沒能打動她的芳心,這幾個月來,他連這位號稱京城絕世美人的容顏都沒看到。
而他所寫的書信,更是連一封回信都沒收到。
如果不是女官信誓旦旦的表示福姬大人每一封都看了的話,他都要懷疑他的這些信是不是被拿去當草紙用了。
中臣鐮足也不知道只是單純的運氣差,還是對方在刻意迴避他,他所能做的,只是讓那位女官繼續代送書信。
有一點很奇怪,就連他本人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堅持,連面都沒見過,不可能是因為喜歡才來的。但每天在街上閑逛的時候,總感覺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引導着他往這裏走來。
有一天晚上,中臣鐮足又在紙上寫了一首和歌。
[堂堂男子漢,竟陷單相思。]
[可悲又可嘆,無奈更戀之。]
寫完后,他靈機一動,附帶了幾句委屈的話:“我想知道你到底看沒看,如果看了的話,可以回我一封信嗎?不需要你寫什麼親熱的話語,哪怕回的是只有‘看了’兩個字,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一晚,女官激動萬分地跑回來:“福姬大人回信了。”
中臣鐮足興奮地接過信,急忙開封一看,裏面的內容,直接讓他整個人都楞在了那兒,久久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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