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我祈願你，不會有痛苦的惡夢。

老和尚沒有說話，只是滿臉微笑地看着兩個徒弟。

“哼！”

過了一會，空寧和尚重重哼了一聲，像是受了什麼大委屈似的開口：“我從小長得丑。”

空無看了他一眼，鷹鉤鼻、綠豆眼，確實不好看。還有那滿臉的痘印，看起來就像下雨天湖面上的漣漪一樣。

“確實丑。”

“你閉嘴！”空寧和尚像被針刺了一樣，從蒲團上跳起，“長得丑怎樣？長得丑吃你家大米了嗎？”

空無十分不解，問道：“長得丑確實沒吃我家大米，但長得丑就要打開羅生門嗎？”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空寧和尚也沒必要藏着掖着了，他從蒲團上站起來，朝着空無說道：“這些年來，你吃飯時我在修行，你睡覺時我在修行，你修行時，我還在修行。你告訴我，論實力，論對佛法的鑽研，你比得上我不？”

空無誠實地答道：“自然是師兄更勝一籌。”

“對啊，什麼都是我更厲害！”空寧大喝了一聲，神情猙獰道：“那你告訴我，為什麼師傅要把住持的位置傳給你？”

“對啊，為什麼要傳給我？”空無也很不解，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大金鏈子，平和道：“住持這個職位，代表着金閣寺的整體形象。修為固然是考量的一個因素，但不是全部。空寧，你的修為雖然很不錯，但這還不夠。畢竟，我們金閣寺是號稱天下最美的寺廟......”

話說得很委婉。

但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

你丑，為師怕有損咱們金閣寺的形象。

空寧和尚當時就覺得喉嚨一甜，差點被氣出了內傷。

接着，老和尚又看向空無，慈眉善目地笑着：“空無雖然進門晚，佛法修行還不穩，性格也比較懶惰。但是他的悟性好，人緣好，夠吸金。自從空無來后，我們寺廟的女性香客這些年來翻了不下於五倍，營收也在逐漸上漲。有了錢和人，就能更好地弘揚佛法了，為師心裏安慰得很吶。”

空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師傅的話非常有道理，這麼看來，師兄確實不合適。”

“你們兩個閉嘴！”空寧和尚像是只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蹦了幾下，他用手指着空無的臉，厲聲質問道：“長得帥又怎樣？難道長得帥還能驅邪嗎？”

“師兄，這你就錯了。”空無搖頭輕嘆，“我就認識一個靠長得帥來驅邪的人，他叫藤原星空。”

“夠了！”空寧和尚面色陰翳，“我受夠這種日子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金閣寺的話事人！”

說完，他迅速從懷裏摸出一面黑色的令旗，扔向空中，那令旗爆出一團黑霧，黑霧翻滾不定，以極快的速度向外蔓延，眨眼間便將整個房間籠罩在了其中。

黑霧之中，隱約傳來了怨靈的尖嘯聲。

“師傅。”空無和尚雙手合十，“我打不過他，該你出手了。”

老和尚巍然不動，悲憫地朝着黑霧道：“你為了一己私慾，濫殺無辜，犯下種種業障，不如讓為師度一度你，消除業障，也好往生極樂…”

“少廢話，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回不了家！”

老和尚摸着大金鏈子，失望道：“你真的不想讓為師度你嗎？”

“我這苦練了二十年的招數，專門用來克制佛道咒術，老和尚受死吧！”黑霧之中傳來尖利的聲音。

老和尚嘆息一聲，捲起袖子，最後問道：“為師再問你一句，你到底讓不讓為師度你？”

黑霧裏面沒有傳來任何聲音，但卻翻滾的更加劇烈，一隻只由煞氣凝聚而成的黑爪，朝他身上撲來。

“既然專克佛道咒術，那為師便教你一點別的吧。”

老和尚憑一雙拳頭，生生轟殺上去

嘭...

很快，第一記拳爪相交，黑霧裏傳來了一聲驚呼：“老傢伙你好大的力氣。”

空寧和尚心思一轉，一爪掏在老和尚的肋上。

嗤...

犀利一爪，卻不見血光，只有兩層衣衫被撕破。

老和尚的肋下，出現了幾道紅痕。

“好厚的皮。”

空寧和尚心裏一驚，急忙後退。

老和尚卻沒有放過他，一個箭步追將上來，再一拳！

拳風烈烈，夾雜着凌厲的破風聲，當真可怕。

轟！轟！轟！

老和尚不施術法，僅僅憑藉肉身便把空寧化身的黑霧死死的壓制下來，拳爪交加，畫面衝擊性極強！

空寧被打得連連後退，無力招架。

穩坐在蒲團上的空無，只是到噼里乒乓的一陣響，以及老和尚的怒罵。

“我呸！”

“就你還想跟老子玩？”

“動手前你也不想想，老子要是沒點本事，能當得了這住持嗎！”

“記住了，我陪你鬧，你就得笑，我給你臉，你就得要！”

一頓火花夾閃電的胖揍之後，瀰漫了整間屋子的黑霧消散。

空寧和尚抱着頭半蹲在地上，渾身發抖。

老和尚和尚放下袖子，稍微整理了一遍儀容，然後雙手合十，和藹道：“空寧，現在肯聽老...為師的話了嗎？”

空寧和尚抬起那張鼻青臉腫的臉，拚命點頭。

空無一陣感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年輕人，行差踏錯一定會，能懸崖勒馬還有得救。你看師兄被師父打得，連他媽都不認得了。

老和尚彎腰，做到蒲團上，剛打算說話。

空寧忽然反手掏出一枚玉牌，用力一捏。

一陣血光湧現，將他渾身包裹起來。

霎時間，整個房間飄滿了猩紅的血霧，空無皺了皺眉，他的鼻腔里，充滿了濃濃的血腥味，令人作嘔。

紅色的血霧裏，漂浮着虛無恐懼人臉，他們掙扎着，哀嚎着，卻永遠都無法掙脫這片困住了他們靈魂的血霧。

這到底要殺了多少人，才會有如此大的煞氣？

空無和尚閉上眼，默念起了《往生咒》。

“空無。”老和尚從蒲團上站起。

“師傅？”

“為師今日便教你最後一課。”

“看好了！”老和尚大喝一聲，猛地一把扯下身上的燙金袈裟，赤裸着的上半身，赫然盤踞着一條栩栩如生的天龍刺青！

他雖然是在閉目，但周身已然有神威懾人。

“師傅...”空無想到了什麼，神色焦急。

“空無，為師教你的最後一課便是...”老和尚慢慢睜開眼，臉上露出一絲凜然的神情，“心中有佛，怕它個屌！”

漫天的佛光自老和尚體內湧出，那璀璨的光芒中，空無卻看到了一絲若明若暗地搖曳不定的燈光。

在這盛大莊嚴的佛光下，那微弱的光亮顯得如此的脆弱。猶如風中殘燭的靈魂，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明滅閃爍。

空無和尚靜止不動，獃獃凝視着那微小的光亮，他想伸出手將那光嚴嚴實實地遮住，守護它。

但當他伸出手時，漫天的佛光卻消失了，血霧消失了，燭光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蒼老得不似人樣的老和尚躺在米黃色的地板上。

他問：“空無，為師剛才表現怎樣？”

空無答：“很是帥氣。”

“想學嗎？”

“想。”

“手伸過來。”

空無把手伸過去，老和尚握住，精修百年的佛法自緊握着的掌心傳遞過去，金閣寺的傳承，亦在這一刻開始交接。

“空無，為師的刺青怎樣？”

空無答：“很是霸氣。”

“想學嗎？”

“想。”

“一起送給你好了。”

“對了，師傅，這招式叫什麼？”

“金剛不壞童子功。”

空無：“？？？”

老和尚虛弱地笑了笑，“其實呀，為師和你一樣，這麼多年來都只是嘗了嘗鹹淡而已。”

說完，他抽回手，打了個呵欠，“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為師困了，想要誰一覺。”

“師傅再見。”

腳步聲漸漸離去，安靜下來的禪室，顯得有些冷清。

老和尚盯着飄浮在這靜謐的空間裏閃閃發光的灰塵，他慢慢伸出手，卻什麼也碰不到。

過了一會，察覺到自己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時，老和尚努力地爬到窗邊。

窗外鮮綠的綠葉迎風搖曳，陽光在金閣寺頂上閃閃發亮，相鄰的湖面倒映着一片金碧輝煌一一這是金閣寺，是天底下最美的寺廟。

“空無...”

湖水的另一邊，白衣小僧停下腳步轉頭看來，寺里有人在喊：“記得，不要像為師一樣到死了都還是個處男啊！”

明亮的陽光把金閣寺照得像燦爛的金子，周圍樹梢帶着鮮嫩的綠意，一陣風吹來時，有沙沙的海浪般的聲音響起。

空無和尚揉了揉眼眶，收拾好心情，重新邁開腳步。

碎石小路鋪滿了斑駁的光斑，像是最天然的地毯，這地毯將隨着他一起，走向只有一個人的未來。

8月14日下午，空無和尚來到羅生門前。

他看向那隻盤旋在古老城門上的鉛灰色小鳥，它的身體已經無限接近透明，大概再過幾個小時，變會消散在空氣中。

到了那一刻，既代表着姑獲鳥死去，以及藤原星空死去。

“很抱歉，我來晚了。”空無和尚說了聲，盤腿坐在太陽下，一遍又一遍地念誦起了《往生咒》。

一直到天色變黑了，下起雨來時，那隻小鳥在消失前扇着翅膀飛向天際之時，空無才站起來，走向夜色中的古城門。

雨是包圍了羅生門，由遠及近，耳邊聽到的全是“嘩啦啦”的雨聲，門柱頂端斜出的屋檐上，雨水低落，連成了一片雨幕。

本是盛夏時節，這一塊區域卻充滿了陰濕的煞氣，像是走在寒冬時節的北海道中一樣。

空無打了個噴嚏，走在通往門樓的石階上，冷風毫不客氣地拍打在他身上，硃紅色柱子上的蟋蟀，早已不見蹤影。

『唵嘛呢叭咪吽』

點燃了一枚捲軸用來充當照明工具，空無行走在通往城樓的樓梯上，搖曳移動的火光，佈滿蜘蛛網的樓道，鼻尖充斥着強烈的腐屍味。

空無捂着鼻子，上到了城樓，他進來保持着步伐的平穩，往裏看了一眼。

如同傳聞里一樣，羅生門的城樓上屍骸遍地，火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是各種屍體。有的才剛剛腐爛、有的還很新鮮、而有的只剩下一堆骨架；有的穿着衣服、有的不着片縷、有的伸長了胳膊，有的張大了嘴巴，七橫八豎躺了一地。

昏暗的火光移動，空無來到城樓邊緣，往羅生門外看了一眼，視野里黑漆漆的一片，靜悄悄的，宛如啞巴一樣沉默着。

然而，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

空無把點燃了的捲軸扔下去，亮光到達的地方，列着一排又一排猙獰的惡鬼。它們靜悄悄地潛伏在門外，藏好了自己的獠牙，收斂起自己的殺機。

只要城門一開，它們就會衝進羅生門內，衝進善良、正義、秩序之內，用盡它們的力量，大肆破壞。

空無又往城門中間走了幾乎，忽然，他的停下腳步，屏氣凝神看着站在城牆上方凸出的石塊上的巫女。

白衣紅褲，一頭烏黑的秀髮用白色緞帶扎着，她站在雨中，看着鉛灰色小鳥離去的方向，一動也不動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和那些躺在城樓里的屍骸，沒有什麼區別。

“阿彌陀佛。”空無雙手合十，說道：“夏希小姐，請節哀。”

巫女在雨中轉頭看過來，空無發現，她雖然有着天底下最美麗的容顏，但眼神卻異常空洞，了無生機。就好像她只剩下這一副軀殼，裏面的靈魂已經隨着那隻小鳥的消失而一起死去了一樣。

“你...”夏希凜張了張嘴，聲音宛如機械般生澀。她指了指城樓上全都復活過來的屍體，說道：“你攔住它們，其餘的交給我。”

空無和尚回道：“還是交給我吧，這畢竟是我們金閣寺闖出來的禍。”

“不。”夏希凜搖了搖頭，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這是他為我做的事。”

說完，她閉上眼，張開雙臂，矗立不懂。

漆黑的雨夜驟然白光大盛，一股強大的聖潔之力從她的體內轟然爆發，籠罩在了整個羅生門之上。

夏希凜的身子突然一震，從她胸口的地方，一個尖尖的紅色物體穿透出來，以一種極慢的速度，一點一點從她的身體裏剝離出來。

那是......三神器之一的八尺勾玉。

空無和尚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關於夏希凜的傳聞，空無多少也了解過一些。夏希凜還未出生的時候，八尺勾玉便已經融在了她的血肉里，幾乎可以說是相當於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現如今她要把八尺勾玉抽出來的話，無異於硬生生地從自己的身體裏抽出一塊骨頭......

而且，看那八尺勾玉剝離的速度，恐怕她得持續忍受這種鑽心之痛，長達一到兩個小時......

空無和尚強行移開了目光，他咬了咬牙，控制住住自己的心神，深吸了一口氣后，轉身面對朝這邊撲來的屍體。

受到了這邊動靜的影響，屍體們像是被一根線牽扯起來一樣，伴隨着行動，它們的身體都像充了氣一樣腫脹起來。

猙獰的面目，凸起的雙目，殘破的身軀，看上去本就醜陋的屍體變得異常瘮人。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現。

一張捲軸在身前炸開，幾具赤身的女屍直接炸開，碎成了粉末，黑色的血水瞬間流了一地。

但更多的屍體則是像瘋了一般撲來，慘烈的廝殺繼續進行。

空無和尚用捲軸在夏希凜身前撐起了一個結界，自己則是擋在結界之前，捲軸不要錢一般肆意拋灑，偶爾有衝到他身邊的屍體，憑藉著對鮮血本能的需求，它們一個個蜂擁而上，對着空無和尚撕咬踹砸，無所不用其極。

『歸命，本不生，如來；大誓願，虛空無相，一切如來！』

瞬間，城樓上方轟然巨響，一個捲軸炸開的同時，一尊周身燃燒着佛火的金佛法相從中殺出，一路朝着屍群橫衝直撞。三四十具屍體首當其衝，直接被劈翻在地，燒成了焦炭。

趁着這短暫的空隙，空無和尚回頭看看身後的巫女，被白光籠罩着的她，臉上一片平和，沒有一絲異樣。

但空無和尚的眼角卻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此時的她所承受的痛苦，在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承受得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為她築起最堅固的屏障。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戰況越發慘烈起來，空氣全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血肉橫飛的城樓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地獄。

夏希凜一直閉着雙眼，神情無比的平靜，唯有緊緊皺着的眉心、抽搐的嘴角、還有不斷在顫抖的指尖可以窺視出來她現在的感受。

胸口的的紅色勾玉一點一點的被剝出來，每次移動一點點，都牽扯動了她的神經。持續不間斷一個多小時下來，整個人被折磨得都已經麻木了。

神情恍惚之際，她在想，那個灰色的小鳥，把藤原星空帶去了哪呢？

你在那個世界過得還好嗎，是否依舊被人喜歡着，是否睡得很熟？

我祈願你，不會有痛苦的惡夢。

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我不是想撒嬌，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自從你消失后，我不管做什麼事都覺得興味索然。我希望能再見到你，再一起聊天，聽你用不同的比喻來說喜歡我。

可能的話，我想到到你身處那個世界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塊越久越好。但好像只是個奢望，如果還能像以前那樣，兩個人並肩散步該有多好，我只有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你能聽到嗎？

八尺勾玉完全被剝離出來，懸浮在城樓上空，散發著聖潔的白光。

夏希凜在白光中睜開眼睛，而她的身體，也如同被狂風拍散的桔梗花般，往黑暗的深淵墜落。

“夏希小姐！”

驀地，空無和尚猛地一聲悲涼的怒吼，一口鮮血噴出，直接噴到了眼前的捲軸上。

捲軸轟然炸開，他藉著爆炸產生的衝擊波飛速靠近，在夏希凜即將掉到羅生門之外時，抓住了她的手臂。

緊接着，他用盡了全身最後一點力氣，腳底重重一踏，帶着夏希凜往羅生門內側的城樓摔下去。

城樓上，帶着無盡祥和和聖潔氣息的八尺勾玉，那磅礴的力量破空而至，踏過歲月長河而來，白光照亮了天穹，籠罩在這座千年古城門之上。

一切的黑暗，在白光中化為灰燼。

8月14日，晚。

隱匿千年後現世的羅生門，再度被封印。

8月15日。

藤原星空依舊沒有回來。

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他再也無法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