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畫眉

第十章 畫眉

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來看過他。

他給我寫信,不讓我再來看他。他說出了一個我不能拒絕的理由:如果我總是來看他,別人會繼續對我們之間的關係猜疑不休,那樣對我和他都影響不好,那樣他也許就真的再也調不回一中了。

他也不讓我過多地給他寫信。頻繁的通信,不只是要付出時間,而且會成為心理上的負擔。

“偶爾寫一寫,讓我們知道彼此都很好,就行了。”

我依他的話,此後再也沒有去看過他,也沒有經常寫信給他。只是“偶爾”寫一封信,讓他知道我“很好。”

很快,高二的上學期又結束了。寒假裏,我很想去他家裏看望他,可是我還沒有去,他卻先來了一封信,告訴我寒假裏他要去他的老師沈加學那裏,讓我不要去他家裏看他。

我按照沈老師的地址給他寫了一封信,但他沒有回信。我等了好久,一直到開學也沒有收到他的回信。

後來我想到,也許他並沒有去沈老師那裏,他是為了怕我去他家裏找他才寫了那封信的。

後來我總是後悔。我應該在寒假裏去看一看他。在我總也等不到他的回信時,我就應該去他家裏看一看,看看他是否真的去了沈老師那裏。

開學了,我帶着惆悵的心情回到學校。

我只在春天裏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里照樣是講他很好,讓我別挂念他。

收到他的信,我的心裏就平靜了。不再多想,一心上課學習。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他沒有那種“生死戀”般的思念,或許是因為我們之間從沒有過什麼親密的表示吧,或許是因為我們之間真的是從未顧及過情感上的事吧,或許是我們自始至終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着什麼吧,或許是……

總之,是我覺得自己對他的情感近於“淡漠”。他不讓我去看他,我就不去。他不讓我多寫信,我就不寫。我為什麼做不到不顧一切去看他呢?我心裏明明知道,雖然他一再說不讓我去看他,但其實他心裏是多麼願意我去看他呀!

連我對他的牽挂也是那麼“冷靜”,遠不如他對我的牽挂更深更重。他每次來信都會囑咐我在生活上要注意營養注意休息要保重身體,而我卻很少對他講這樣的話。是因為他的身體很棒我認為沒有必要對他講這些話嗎?每次寫信,我都是一種問候的心情,當他回信說他“很好”后,我就放下心來了。

也許是學業幾乎佔據了我的全部生命,讓我無暇顧及其它了吧?

世上的所有後悔都是事後才有的。誰也不知道,在將來的日子裏,我會為此而多麼後悔!

夏季到了。初夏的第一場連陰雨之後,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每個人都震驚了。

這個夏季雨水來得特別早,剛進初夏便來了一場連續兩天兩夜的陰雨。這場陰雨覆蓋了整個華北平原,那兩天所有的電台里都在喜悅地報告這場緩解了華北平原長久乾旱的雨情。

消息是在雨過之後幾天才傳到學校的。而我,竟是整個一中最後一個知道這消息的人。

那天上午,我就意識到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對頭。我發覺好多人都在偷偷地注視我。我感覺那目光很異樣,好像帶着一種特殊的同情,而本班的同學好像還有一種沉重的感覺。我明顯意識到,所有的人都在瞞着我一件事。

起初,我沒很在意。我以為是自己身上的什麼東西又觸動了大家的敏感神經了,但我認真檢點自己又自認沒什麼異樣。可是很快,我就張惶了,我想到了他,想到了他那間漏雨的宿舍。

前幾天下那麼大的雨,我就為他擔心。可是我不敢多想。前些天,他曾經來信說他準備在雨季到來之前搬出那間屋子,也不知他搬了沒有。不會有事吧?

下雨那天夜裏,我忽然從睡夢中驚醒,想起了他。他的屋子還漏雨嗎?他一定已經搬出去了吧?

雨停了我曾想去看他的,可是正趕上月考。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全失了往日裏的冷漠和泰然自若,臉上張惶而可憐,像一下子失去了骨氣的人,我可憐巴巴地尋找着每個人的眼神,希望能從中得到一點確切的東西。可是每個人的眼睛都在躲避我。

下午,消息已傳遍了全校上下。我從每個人的臉色上猜出來了,可是我還沒有辦法證實,我已經不敢去證實它了。

黃昏時,小衛老師把我帶到操場上。小衛老師是去年師大畢業分到一中的,她最能理解我和他的事。

晚自習已經開始,操場上空無一人。在死一般靜的偌大操場上,我知道小衛老師要跟我講什麼。我雙腿發軟,再也走不動路,在操場跑道邊沿坐下來。

小衛老師說:“我知道你現在是什麼心情。你已經多半猜到了,沒人肯跟你講這個消息,因為沒有人能受得了在你聽到這個消息時與你面對。我也是。可我不願你再受這樣的折磨。你現在,太可憐了!

“前幾天下大雨,他的宿舍塌了。他被埋在了裏面。等到人們發現,已經晚了。他永遠離開了我們。”

小衛老師決沒有想到我會輕輕地問這一句:“誰?”

小衛老師詫異地望着我:“你還沒有想到嗎?”

我還是輕輕地問:“誰?”

小衛老師只得正面回答我:“是陳超老師。”

我的肩膀猛地抖動一下,低下頭去了。我最害怕的消息證實了,當我輕輕地問出“誰”時,我的心裏是多麼害怕呀!淚水從我的眼裏湧出來,但我沒有哭出聲。

我的眼淚如泉般湧出來,但我嘴裏卻發不出聲音。我瘦削的肩膀縮得更窄了,一抖一抖地動,而我的喉管里卻好像被什麼堅硬的東西緊緊地堵住了似的,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小衛老師害怕了。她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着,俯下身看着我的臉。我的臉已經整個模糊在淚水裏了,但我仍舊沒有聲音。

小衛老師拚命地叫着我:“花靈,你出聲啊!花靈,你哭出聲啊!”

可是我哭不出聲。

很久,我才說出一句話來:“是你們冤枉了他。”

我沒有往下解釋。我永遠也不會再解釋。我永遠也不會對人們說出我們之間的事,也不會對誰澄清我倆之間根本沒有存在過的“曖昧關係”,因為我害怕那樣會把我和他的距離拉開。我從第一次見到他時起就跟他站得那麼近,那是一種真正的信任和親近,一種再也無法證明的親近。

小衛老師握住我的手,說:“花靈,別太悲痛了,你要保重好自己。”

“他的房子一直在漏雨。”我說。

“那是很舊的房子,牆壁的磚都糟了。”我說。

“他寫信給我,說他要在雨季到來之前搬出去的。可他為什麼沒有搬?今年雨來得這麼早。為什麼來得這麼早?”我說。

“這不是真的吧?衛老師,這不是真的吧?我是在做夢吧?”我說。

“是真的。你要堅強些。”小衛老師說。

人們所預料的那一聲悲慟的失聲痛哭始終沒有在我身上出現。我始終沒有哭出聲。

那天在操場上,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流。直到滿腔的淚水流盡了,我仍然沒有哭出聲。

我哭不出聲。

此時此地,我向誰哭啊?沒有人理解我。

晚自習散了,我默默地回到宿舍。我的臉已被淚水浸泡得變形。乾涸的淚跡把我的整個臉厚厚地覆蓋起來。

我沒有漱洗就上了床。我沒有理睬任何人,別人也沒有機會跟我開口講什麼。

我不脫衣服,也不脫襪子,拉過被子把自己整個蒙在裏面。我感覺到大家都在默默地關注着我。

我沒有想到自己還能睡着,而且入睡得那樣快。

我夢見了他……

我趕去他家裏。我知道已經晚了,再也見不到他了,但我還是要去。

我不認識他家,進了村裡,只得向村裡人打聽他家的位置。我心痛而為難,他剛剛去世,問起他的名字無論對死者和生者都是於心不忍的事。好在我記得他妹妹的名字,他過去告訴過我他妹妹叫陳綿。

我問一個村人陳綿家住在哪裏。那人說不遠,讓我跟他走。他把我帶到了她家門口。

那人在門外叫了一聲:“陳綿,你的同學找你。”

他的妹妹應聲出來了,瘦瘦弱弱的一個女孩,很清秀。她的眼睛紅腫着。

我倆從來沒有見過面,但她一見我就知道我是誰了。

她說:“你是花靈吧?”

我點頭:“我是花靈。”

她說:“你來晚了,見不到他了。”

我說:“我昨天才知道……”

她望着我默然不語。

我意識到她對我不熱情,不是沒有好感,也不是恨,甚至也不是冷淡,只是不熱情。

我理解她。畢竟她的哥哥可以說是因我而死的,因為如果沒有我他就不會被調到那個鄉下小學,如果他不去那個小學他就不會住進那個倒塌的小屋,如果他不住進那個小屋他就不會被砸死。

她沒有招呼我進屋,只是說:“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說:“我想去看看,看看他的墳。”

她說:“行。你等等,我去拿樣東西。”

我的眼睛渴望地看着她。我很想進屋去看看,看看他曾經生活過的家,也看看他的母親。我的心裏幾乎很想當面喊她一聲“媽媽”。

她停了下,說:“你就在門外等吧,別進去了。我媽媽不知道你,但她見了外人就又要哭的,她這兩天剛剛不再流眼淚。”

我只得站下了。

陳綿很快出來了,領着我往村外走。

半路上她把一卷信紙交給我,說:“我哥哥沒留下多少東西,只一本日記最寶貴,我把它收藏起來了。日記我全看過了,裏面有與你有關的內容。我想那應該讓你看看,但我又不想讓你看到他日記的全部,就把有關你的地方都抄了下來,打算寄給你的。今天你來了,就交給你吧。我讓你看這日記,是想讓你知道你在我哥哥心裏是怎樣的位置,讓你知道他心裏是多麼的……怎麼說呢,就說是‘愛護’吧,多麼地愛護你。”

我低聲說:“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的。我會永遠記得他。”

她說:“我就是想讓你永遠記得他。讓他永遠活在你心裏。在這個世界上,我會永遠記得我哥哥,我哥哥會永遠活在我的心裏。要是他也能活在你的心裏,那更好些。而且我知道,他會更願意活在你的心裏。”

我淚眼蒙蒙:“他會活在我的心裏,永遠活在我的心裏,永遠!”

路上,我們之間無話,我打開她抄在信紙上給我的他的那些日記,邊走邊看。

他從最初看到我的中考試捲起,就把我記在了他的日記里了。那些日記記錄著他怎樣看到了我的試卷,怎樣知道了我的名字,怎樣盼望着我能成為他的學生,記錄了他怎樣決定了要去我家裏找我,記錄了他第一次見到我時的過程,也記錄了他那時心中所想的一切。那日記當然也記錄了我們後來在一起的所有的日子……

他的日記讓我更清晰、更深地知道了他的內心,也讓我更清楚地知道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他的那顆心深沉真誠純潔無私,但同時也深情。他對我不存任何的“非分之想”,但他同時也愛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淚眼迷離。

到了村外,離他的墳墓還有幾十步遠,陳綿說:“就在那邊,你自己過去吧。我不到跟前去了,我到了跟前就會哭他,但我不想跟你一起哭他。要是沒有你,我哥哥就不會死。可我不恨你,我哥哥是那樣地愛護你,所以我不會恨你,但我以後不想再見你。”

說完她轉身就走,她眼睛裏的淚水已經流出來了。

我獨自過去。到那新墳前。

那是一個半圓的不大的墳包,墳上的泥土都是新的,還在發散着從土地深層帶來的氣息。這種新鮮的氣息讓人覺得它的使命不該是埋葬死亡,而是應該孕育新的生命。

我沒有按凡俗的規矩跪下去,我覺得那樣就讓自己離他遠了。我坐下來,用手撫摸着墳包,撫摸着上面新鮮的泥土。我又把臉貼上去,泥土的冰涼經過我臉上的皮膚傳到我的心底,我感覺我與他貼得很近很近。

我來看你了,你知道嗎?

你走得太匆忙了,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對你說呢。

你也一定有好多話沒有對我說吧?比如你喜歡我,可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句話。

是我對你太淡然了吧?我為什麼沒有主動地把我們的關係再拉得近些呢?

我要是還能見到你,我會告訴你我有多麼後悔……

良久,我從懷裏拿出了一封信,潔白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寫着:

寄往天堂

陳超收

花靈

我這次來,最想做的就是把這封信寄給他。

我取出裏面的信,自己最後再看一遍。

其實這不是信。這是我在今年元旦寫的一篇短文,題目叫做《畫眉》。那時他還活着,在離我很遠的那所偏僻的小學校里教書。那是在元旦那一天的早上,我寫了這篇短文。頭天晚上的迎新晚會大家玩到很晚,累極了,早上都還沒有起床。我卻早早地起來了,學校的大門口上和教學樓上插滿了彩旗,一派喜慶氣氛。

就在空空的教室里,我寫完了這篇短文。寫的時候我就想,將來有一天我要給他看。可是我卻還沒有來得及給他看。

畫眉

元旦前一天晚上,班裏舉行聯歡會。

為了讓晚會開得熱鬧歡快,女同學都化了妝。這天下午只有一節正課,另兩節是自習,實際上便是放了假,大家利用這時間準備晚上的節目。

女同學回到女生宿舍來化妝,各自都不知從哪裏借來了化妝盒。大家嘻嘻哈哈用唇膏打着紅嘴唇,又用唇膏代替胭脂來塗紅臉蛋兒,有的同學則往臉上撲很厚的粉。

描眼影和畫眉是個難題,平時誰也沒有化妝的經驗,誰也描不好。描輕了沒有效果,描重了則眼睛像熊貓眉毛像張飛。

只好兩個結伴互相畫,我畫你,你畫我,這樣容易掌握些。屋裏的幾個人都找了搭檔,只剩我一個。我沒有什麼心思來化妝,便在一旁靜靜地看她們邊鬧邊畫。

這時有幾個男生來了。

一個男生看明白屋裏的形勢就興沖沖地向我走過來,說:“花靈,你怎麼不畫?要不要我來幫你?”

我趕忙說:“不不,我不畫。”

男生說:“快樂的日子,你放鬆些吧。你看大家都高高興興的,你也放鬆放鬆,快樂一點吧。”

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我有點感激他,但我還是說:“我不畫,我不齣節目,不用畫。謝謝你,我沒有不快樂。”

男生只好作罷了。

其實我就是想畫也不會讓他來幫忙的,他們都不知道“畫眉”的含義。

原本我也不知道,是去年元旦后我才知道的。

去年元旦前一天,我們也是這樣在宿舍里化妝。那時教我們數學的陳老師還沒有調走,他來我們宿舍。同學們正托着化妝盒互相找伴兒來畫眉。我們宿舍的人數是單數,因此必須有一個人落單。我托着化妝盒漫無目的地轉着身子。大家都找好了搭檔。

我把化妝盒塞在他的手裏說:“幫幫我。”

他就拿了畫筆笨拙地也很緊張地來給我畫眉。我仰起臉閉着眼。我能感覺出他只是兩眼使勁盯着我的眉,不敢看我的臉。

畫到一半時,他忽然停住了。

他猶豫着,好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好像怕人在意一樣左右看了看,慌張地把畫筆塞在我手上,說:“不畫了,讓女同學給你畫吧。”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不顧我眼神里的詢問,臉紅着,急忙走開了。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好像忽然意識到這樣為我畫眉是一件很不妥的事,因此才逃一般地走掉了。

他臉紅什麼?這事在好長日子裏成了我心裏的一個疑團。

後來我才明白了。原來,在我國古代,關於“畫眉”有一個典故。

說是古時候有一個人非常愛他的妻子,每天早晨他都幫妻子畫眉。後來這事竟傳說成一個典故,於是“畫眉”便被用來專指夫妻或是情人間的恩愛之狀。

怪不得他要臉紅呢。

畫眉,原來是這樣的意思呀!

我最後看了一遍《畫眉》,把它重又裝回了信封里。我掏出打火機,把它連信封一起點燃了。

我望着潔白的信封從一角開始燒起來,信封上的字跡“寄往天堂”也在跳動的火焰里慢慢消失,化作一縷青煙裊裊而去。

我望着那青煙旋轉着向空中升去,最後彌散進晴朗無風的空間裏。

我輕輕叨念着:“寄往天堂,你能收到嗎?現在,你還好吧?”

瓦藍的天空下,我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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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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