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底的痛

第九章 心底的痛

我想去看看他。不看看他,我無法安心。

六十里的路程,騎車去,對於我,是一段遙遠的行程。可是他那裏不通汽車,我只能騎車去。公共汽車只通到鎮上,而鎮上離他那個小村還有十幾里。我如果坐公共汽車去,下了車還要再步行十幾里,那還不如騎車去呢。

我為了這個行程下了幾次決心,不是“決心”去不去,去是一定要去的,我是在選擇什麼時間去。

最初我是想星期天去的,可又怕他星期天要是回家了,那我就撲空了。我又不能事先告訴他我要去看他,那樣他會阻止我,不讓我去。

我就只能逃課去了。可是逃哪一天的課呢,編一個什麼逃課的理由呢?這都是要費腦筋的。

我上午去還是下午去?這也費了一番斟酌。如果上午去,到那兒看一看他,下午再趕回來,一天來回騎上一百二十里車子,我恐怕做不到,體力支持不了。

如果下午去呢?到了他那裏,就必須住上一夜,第二天上午再回來。同樣是逃一天的課。可是,在那裏住上一夜……你可以想像我當時有多麼猶豫。

最後我終於下了決心:星期五的下午去,星期六上午回來。我們從一上高二就不休星期六了,星期六補課。可是小學是休星期六的,所以我不能星期六去,那樣他有可能不在。

我決心已下,選好了那個星期五,中午吃完了午飯,我找班主任編了個謊請了假,然後就偷偷騎上車子上了路。

那天,下了最後一場秋雨。

上路時天就是陰的,我騎車趕了三十多里的公路,又趕了幾里的鄉間土路,累得精疲力盡。半路上,雨飄下來了,不大,細細柔柔的,不影響趕路。空氣涼起來,濕起來,感覺挺好。細雨中趕路有一種特殊的美。前面是一條高高的河堤,我下了車子,推着車氣喘吁吁爬上了大堤。

上了大堤,河套就在眼前了。

時節已入農閑,秋莊稼早已收割,耕種也已完畢,四野一片空曠,靜悄悄不見人。曠野遠遠地鋪開,似被踩在腳下。細雨織成的雨線清晰地在眼前躍動。我的衣服已濕了,周身沁涼,但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他,心裏又湧起一股溫馨的熱。

放眼望去,河套深處散卧着三個小小的村落。我不知道哪一個是他所在的小村。別人給我指點的路線到此為止了。這時候的大堤上孤零零的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可以問路。我獃獃地望着那三個小村,它們距離我的遠近不差很多,我憑着自己的感覺認定了其中的一個,居高臨下看準了路線,下了大堤,騎上車子往那裏趕。

沒想到這是一段最艱難的路程,因為雨下得久了,路變得泥濘了,而河套里是粘土地,泥濘粘上來,糊滿了車軲轆,只一會兒車子就再也騎不動了。我下了車子,找了一段小木棍刮下車軲轆上的泥,然後繼續騎車。可是車軲轆一旦粘了泥是極容易再次被糊滿的,這次只騎了更小的一段路,就又一次騎不動了。我只好再次下車刮車軲轆。

就這樣走走停停,我累得簡直支持不住了。到後來道路更加泥濘,根本沒法再騎上車了,只好推着一步步走,而且推幾步泥便糊滿了車軲轆,只能停下費力地刮泥。此時車子笨重得令人惱怒,推也推不動,往往它只轉一圈就又被泥糊滿了,再也轉不得一下。我的手腕和手指已累得不聽使喚了,手指哆嗦着握不住車把。這時候我真恨不得把車子扔在這裏,可我又不敢,因為要是車子丟了,我更沒法辦了。

村子離我不是很遠,放眼能望見村口,能看清村邊的房子,可這段泥路我就是走不過去,我一點也沒有信心幾時才能掙扎到那裏。算了算時間,我已在這幾里泥路上跋涉了一個多小時了,天色在轉暗了,可能很快就會黑下來,陰雨天天黑得早。

我真是知道了什麼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這時候腦子也已昏了,沒有想到其實我可以先扔下車子徒步到村子裏去找他,然後讓他再跟我來弄回車子。

一個大個子的男人腳步重重地從後面趕上來。他把車子扛在身上,因為他的車子也是被泥粘得既不能騎也不能推。路窄窄的,我把身體側一側讓他過去。走過我身邊,他慢了幾步,看我一眼。

我這時候心裏害怕極了。

我大着膽子在那人慢下來時問了一句:“請問您,池套小學是在這個村裡嗎?”

那人說:“不是,在那個村裡。”

他用一隻手臂指着我們左邊的那個村子。

天哪,不在這個村裡,那我還有多麼遠的路要趕啊!我感到一股絕望的情緒從心底里忽地湧出來,一下子塞滿了喉嚨。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眼淚控制不住地流出來。

那人走了兩步回頭看了我一眼。

他看到我在流眼淚,就停下問我:“走不動了?你想去池套小學嗎?”

我點點頭。

“你找誰?”

我說:“我找陳超。我,我是他妹妹。”

那人說:“就是那新來的老師吧?我知道。你怎麼趕下雨來呀?這裏一下雨路就沒法走。”

那人說著放下了自己的車子,從我手裏接過車子,扛起來,說:“走吧,我先幫你把車扛過去。”

我對這人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那,太謝謝您了。”

有時候在這種情況下,被幫助者往往會先客套地表示“不,還是讓我自己來吧”,直到對方堅持要幫她,她才會表示接受。可是我此時根本不敢來這樣的假客套。人家扛起了我的車子,我就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面走。

一輛車子在那人的身上好似沒有什麼重量,很快就到了村口。

那人放下車子還給我,說:“村裏的路可以走了。不過你要到池套去,那路還不好走。不如你把車子就存在誰家,你走着去池套。”

我此時已經很信任這人,就說:“行。”

那人就帶着我往村頭最近的一家走去,跟那家人說明了情況,讓我把車存在了那家。

那人回去扛他自己的車子。我們分了手,我徒步去池套。

我趕到池套小學時早已是下午放學以後的時間了。雨已小了下來,但仍星星點點地往下落。老師和學生都走了,學校里空空的。

學校大門還沒有關,因此我能直接走進來。

校園不大,靜悄悄,冷清清,總共有兩排房子,前面的一排顯然是教室。我從甬路走過去,來到後面一排。看到一間沒有門的屋子亮着燈,裏面好像有人。我輕輕走過去,站在門邊。

是他在裏面。

他正蹲在一個小爐子邊上,低着頭在吃烤土豆。他兩手捧着一隻烤好的土豆,就着熱氣邊吹邊吃。土豆的半邊烤得焦了,他的手和嘴都吃得黑了。地上扔了一些剛剛吃完剝下的土豆皮。旁邊的一隻小碟子裏放着一些鹽,他吃一口,蘸一下鹽,再吃。他吃得很認真。

我的眼淚猛地流出來。這烤土豆顯然就是他的晚飯。

他感覺到了有人,抬起臉,看見我淚眼凄迷地站在他的門外。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我們兩人臉對臉打了個照面。我一隻手扶住了那沒有門的門框,想叫一聲“陳老師”,可卻出不了聲。

他猛地站起身來:“你怎麼來了!”

我眼裏的淚水更快地往下流。雨水早已經打濕了我的頭髮和臉頰,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他慌慌地走近我,說:“快進來吧。”

我進來,站在他面前,終於叫了一聲:“陳老師。”

他也叫着我:“花靈。”

我感覺出來他的心情非常激動,但他掩抑着。

他憐惜地望着我說:“你衣服都濕了。很冷吧?來,先烤烤火。”

我確實是冷得很,有點忍不住地要哆嗦。我湊到小爐子前烤。

他說:“這是水房,老師們燒開水的。我平時也在這裏做飯。”

我看着地上的土豆皮說:“您就吃這個飯呀?”

他笑笑說:“今天下雨,沒心情,就懶了,想烤幾個土豆充饑算了。不過你來了,我可得好好做一下飯了。”

我嘆了口氣:“您對自己總是這樣。”

他說:“先到我宿舍吧。一會兒咱們做飯。”

他的宿舍也兼辦公室,簡陋得讓人心疼。裏面除了一張床,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什麼也沒有,他的那些書都塞在床底下。

牆角有一個老鼠洞,老鼠打洞拋出的新土在洞口堆成了一個小丘。

他讓我坐在床上,倒了杯熱水給我,讓我捧在手裏,又找出一條幹毛巾讓我擦頭髮。

“您好嗎?”我說。

“挺好的。我不是寫信告訴你挺好嗎,你,唉,這麼遠的路,還跑來。”

我說:“我總得來看一眼,心裏才踏實。”

“下午你沒有上課?”

“沒有。我中午吃了飯就出來了。這麼遠,我騎了三個小時。進池套的路太不好走了,車子連推都推不動,後來扔在那個村裡一個人家了。”

“天都快黑了,”他心疼地說,“你看你弄得滿身都是泥。”

我在泥濘的路上滾了那麼久,身上當然乾淨不了,泥泥水水的簡直沒法看了。我現在一定醜死了。

他跑出去打來一盆熱騰騰的水讓我洗洗臉。

我洗好了臉,覺得精神煥發了些。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散發的新鮮氣息。

他望着我說:“好了,我去做飯。你歇一歇吧。”

我說:“我幫您去做飯。”

他說:“不用,你很累了,歇歇。”

我說:“我跟您去廚房,我不動手。”

我累得很,但我還是沒有坐在他的宿舍歇,而是跟他來到廚房看着他做飯。我願意在他身邊多呆一會兒。

他給我做了熱麵條,說是可以驅驅寒氣,他很擔心我會感冒。

做着飯,天已經黑了。等我們吃完了飯,外面已經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了。我的身上暖過來了,衣服也幹了,精神好起來。

接下來,我們倆心情都非常好。鄉村的夜晚經常停電,今天又停電了。他拿出蠟燭點上,燭光搖曳里,隔着辦公桌,我們對面坐着。我兩肘趴在桌子上,跟他說著話,我們的話說得很平淡,我們都有意掩抑着自己內心的情緒,但此情此景讓我感覺到了那種叫做幸福的東西。

我講了他走後我的情況,也講班裏的情況,講到班裏的同學都很想念他,新來的數學老師比他的水平差得太遠了。

“身體好嗎?”他問我。

“好。”我說。

燭光里,他望着我的臉,我也望着他。

“別苦自己。”他說。

“嗯。”

“有什麼困難,就告訴我。寫信就行,不用跑來,路太遠。”

“嗯。”

“我很好,不用你挂念。”他又說,“等你將來上了大學,我還能回一中的。你明白嗎?”

“明白。”我說。

我低頭玩着自己的手指,說:“我昨天還夢見您又回一中了呢。”

他笑笑。

我說:“還有一次,我夢見我考上了大學。入學了,忽然發現您竟是我的同班同學。我高興極了,眼淚都流出來了。可是在夢裏我就知道,這不會是真的,這是夢,於是又傷感極了。”

很晚了,他說該休息了。

他說:“你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去隔壁教室里睡。”

我說:“教室里怎麼睡?”

他說:“我把課桌拼起來。”

我說:“那怎麼睡得好?不如我們不睡了,就這樣坐着說話吧,說到天亮就行了。”

他說:“那倒不錯,不過,你太累了,還是睡吧。哦,夜裏可能會有老鼠,別怕,有什麼事敲敲牆壁我就過來了。”

他抱了一條毛毯去隔壁教室。

臨出門,他對我說:“把門插好。”

這天夜裏我就睡在他的床上。說是床,其實就是用磚塊架起了一塊木板。被褥很薄,似乎在做着清苦生活的註腳。

我拉開被子鋪床時,有幾分猶豫。我本想和衣睡下的,可是我的衣服在路上弄得泥泥水水,又怎麼能穿着衣服蓋被子呢?可是脫下衣服睡,我又害羞得很。這是男人的被子呀,雖然是他的,可我還是感到不自在得要命。當然,這要是別的男人的被子,我想也不用想,無論如何也不會蓋它的。

我只得脫了外衣。我上身還有一件秋衣可以穿着睡,可是下身我只穿了一件牛仔褲,脫下了身上就只剩了一件內褲。我先吹熄了蠟燭,然後才在黑暗裏脫下衣服。我極快地鑽進了被子裏,只覺得臉上熱熱地燒起來了。

被子上帶着他身上的味道,濃濃地撲向我的臉面。這味道我有幾分熟悉。在一中的時候給他整理床鋪時我就會聞到它。這是男人的體味,但他的體味一點也不像一般男人身上的味道那樣難聞討厭。他的味道讓我感到好聞,感到愜意。在一中時我常常一邊給他整理床鋪一邊歡喜地聞着這味道。

而現在,我躺在他的床上,把自己蓋在他的被子裏,這濃濃的體味撲面而來,讓我感到了微微沉醉的愜意,並且彷彿在身體的遙遠的深處,還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同尋常的體味。那是一種容易讓人的想像浮起來的感覺。

但我的身體實在是太累了,沒過多久我就睡著了。

夜裏,我夢見跟他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地方陌生得讓我們毫無主張。忽然又下起了大雨,我們的身上都淋透了,冷極了。他脫下他的上衣給我披上,把我緊緊裹住。可是他被凍得抖得更厲害了。他對我說:“只要你好好的,我怎麼樣都行。”我鼻子酸得想哭,可是又哭不出來,只覺得憋得難受,就醒了。

外面雨又下起來了,比白天要大,能聽見刷刷的聲響。

我坐起身,又感到滿屋的嘀嗒聲。我點亮蠟燭,不禁“哎呀”了一聲,只見屋裏有幾處在漏雨,床鋪上方也漏了,連被子也要打濕了。

我趕緊把被子捲起來,抱到辦公桌上,辦公桌這裏還沒有漏。

我急忙把褲子穿上,敲了牆壁叫他。

他馬上跑了過來,在門外問:“花靈,怎麼啦?”

我打開了門,說:“屋子漏了。”

他進來,說:“糟糕,漏成這個樣子了!”

他急忙把他的臉盆放在床上接漏水,又把水桶和飯盆都用上接另外幾處漏水。水滴滴在盆子裏噹噹地響。

他說:“上次下過雨之後剛剛修了屋頂的,可它又漏了。我別的不怕,就擔心它漏。剛才外面雨一下大,我就醒了,擔心這屋會漏。你一敲牆壁,我就知道它又漏了。這破房子!”

我說:“這房子沒法住了。”

他說:“沒事,等好天把屋頂再修修,只要不漏,就沒事。現在是沒辦法了,害得你也沒法休息。”

我說:“沒事,我不困。”

我並不怎樣懊惱,不睡覺我倒是可以跟他多說說話。此時我願意跟他一起度過這一個不眠的夜晚。

我們隔着辦公桌面對面坐着,好在這個地方還不漏雨。

可是蠟燭很快熄滅了,屋子陷入一片黑暗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沒有蠟燭了,我們只得在黑暗裏坐着。

雨越下越大,屋頂的漏水滴在盆子裏,在黑暗裏噹噹地響,把四周寂靜的氛圍造得頗為恐怖。

我害怕地說:“這房子,會不會塌呀?”

他說:“不會。這點雨不算什麼。”

他又想了想,說:“要不咱們到隔壁教室去吧,反正也沒法睡覺了。”

我說:“好的。”

我們摸索着出門,屋外仍是沉沉的黑暗,只能看見物體黑黑的影子。

他伸過手來,讓我握住他的手臂,說:“慢慢的,跟我走。這裏種着花呢,來,繞過來。”

我小心地在他的引導下沿着窗根走。雨線刷刷地掃過來,掃在臉上,掃在脖頸里,冰涼冰涼的,我打了個寒噤。

我腳下被花根絆了一下,身子一跌,控制不住地滑出去,握着他手臂的手也鬆開了。我驚叫一聲,跌倒在地。

好在我及時用手撐了地,才沒有摔得很重。

他已極快地反應過來,俯下身來扶住了我,慌急地說:“花靈,你摔着了?”

我說:“沒事,摔得不重。”

他捧着我的兩肩把我扶起來,說:“怪我,要是我抓着你的手,你就不會摔倒了。”

但我知道他為什麼沒有抓着我的手。

我的兩手已經沾滿了泥水,我沒法再抓着他的手臂走了,他這才只好用手握着我的手臂扶我走。

剛摔了一跌,我的動作笨笨地恢復不了靈活,又怕再跌交怕得很。我想依着他的身體走,可他卻有意把身體離開我的身子,不跟我挨上,只用手扶着我。我只好小心地注意着泥滑的地面,不讓自己再摔倒。

走到教室門口,我由於注意力全在地面上,沒注意門框就在眼前了。他好容易走到了終點一樣,拉着我往裏一跳。我的頭咚的一聲碰在了門框上。我“啊”地叫了一聲,眼冒金星,只覺得腦袋木木的,嗡嗡的,又很疼很疼!

我咬着牙忍着疼痛。

他好像嚇壞了一樣,兩手捧着我的頭,又是摸又是看(當然他什麼也看不見),嘴裏說著:“花靈,你碰着了,碰着了,疼嗎?疼嗎?沒流血吧,沒流血吧?”

我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哭出了聲。

他在我碰着的頭上摸了又摸,確認沒有出血,才放了心。

他用手輕輕拍着我的肩,說著:“沒事,沒事。過一會兒就不疼了。”

我把頭伏在他的身上控制不住地只是哭,只是哭。我不是單單為了頭上的疼痛在哭。

我哭了好一會兒。不知不覺中,他的手已摟住了我。我的頭依在他的懷裏。他的一隻手抱住了我的肩膀,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我的頭抵在他的下頦上,感覺到他的臉貼在了我的頭髮上。

我停住了哭泣。我聽到他的心臟在怦怦地跳。過了一會兒,我倆都意識到了他在抱着我。我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他也一動不動。

我們就這樣保持了好久。

我們一聲不吭,誰也不說話。因為我倆都知道,只要我們一說話,就沒法再保持這樣的狀態了。只要一出聲,我們就會滑向更深的動作,或者彼此分開。我們並不想滑向更深,可我也不願他就此放開我。他心裏也肯定不願意。我們在這樣的狀態里,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地互相沉默着,可是這沉默真的是表示着很多很多的東西。

很久以後我想,如果我這個夜裏跟他更親近一些,我會終生不悔……我們保持着這個靜態動作,過了好長時間,我累了,也不敢動。我知道我一動我們就會分開。可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動了動。我的身子都僵了,肌肉不由得就抽動了一下。

果然,我一動,他就從我的頭髮上抬起了臉,倉促而窘迫地鬆開了抱着我的手臂。

他牽着我說:“坐,坐一會兒吧。”

他牽領着我在拼在一起的課桌上坐下。他自己離開我有兩個人的空間,坐下來。我倆一時無話。

黑沉沉的夜包裹着我們。外面的雨已經小下來,周圍的世界靜得彷彿離我們十分遙遠。

我們還能說什麼呢?剛才的親近只是千年一回的美麗。此時如果他坐過來,坐到我身邊來,像剛才那樣貼近我,我不會拒絕他,我什麼都不會拒絕他。但我知道,他不會過來。

他終於開口說話了:“有一道數學題,我說給你聽,看你能不能解。”

他終於在這寂靜里找到了一條“出路”,他給我出起數學題來了。

我們就像下盲棋那樣,他說出題來,我再說出解法。

就這樣捱到了天亮。

天朦朦亮時,雨停了。

他像是終於有了逃開的理由,說:“我去做早飯。”

他做飯去了。我到他的宿舍替他整理房間,一夜漏雨,房間裏已經不成樣子了。

吃過了早飯,時間還早,還沒有一個學生到校。他要送我走,想讓我儘早趕回學校去。

他跟着我到我放車子的東村,敲開那家的門,取出我的車子。他扛起車子一直送我走出那段泥濘路。下了一夜的雨,路比昨天更不好走。他頭上冒了汗,我要跟他抬着車子走,他不讓。到了河堤上,可以騎車了。

他放下車子,說:“行了,前面都是沙土路了,好走了。我就送到你這裏吧。”

天已大亮了,太陽露出了半個臉。一縷光線照在我的臉上,讓我感到一種燦爛。我望着他,他卻不敢看我的臉。(後來我在他的日記里看到了他對這一天的記述:“我們站在大堤上。陽光射過來,她太美了,那張臉像天使。我不敢看她。”)

臨別,我忽地有了想讓他吻一吻我的衝動。

可我沒法向他表示出來。我知道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吻我的。

我很近地仰着臉望着他,默默把手伸給他,讓他握了好一會兒。他的手溫暖有力,我真不想把手拿開。

他放開了手,說:“走吧,騎上車走吧。”

我幾乎是小跑着推着車子走出了十幾步,頭也不回地騎上了車子。

我知道,他一直在望着我。

前面該拐彎了。我回過頭,他還在那裏。我向他揮了揮手。

這時我們已相距很遠,彼此的臉已模糊。

這時我還不知道,這竟是我看他的最後一眼。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畫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畫眉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心底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