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流沙鎮
將狼盜的首領梟首,拓跋老爹用一塊黃布攤開,將首級包裹了起來。
黃布洗得很乾凈,但猶然可見上面淡淡的血跡……除了代表生死勿論的紅標,沒有賞金獵人希望自己的目標,最後被包裹在這塊布裏面。這代表他們的花紅也只有原來的五分之一,原本計劃好的退休,或許就要再干幾票了。
而在流沙鎮,沒有人能保證自己下一票還能活着回來……沙盜、魔種、戈壁、不靠譜的情報和想要保住秘密的僱主,太多因素會讓他們蒸發在一次任務之中。
大漢沙力陀抱着自己弟弟的屍體,向著一隻機關駝走去,有人攔住了他。
沙力陀推開了那個人,喉嚨中發出了一絲嘶吼:“我答應要帶他回去。”
那人讓開了身子,他只是想勸說大漢在這片死亡之地,帶着一具屍體回去不太現實,但大漢擇人而噬的眼神讓他放棄了勸說的想法。
守約抱着長槍,靜靜的看着這一切,看到大漢將弟弟的屍體捆在了機關駝上,屍體耷拉着手腳,在被夾在兩座駝峰之間,不斷順着光滑的駝背滑下來。守約拿起旁邊的一架駝鞍,想要幫助大漢固定住屍體,但卻被大漢一把推開,厲喝道:“滾!”
“沙力陀!”拓跋老爹厲聲道:“是你執意要將沙力奇帶出來的。”
“你應該知道,做我們這行的,遲早有這麼一天。這是我們的命,你不能怪別人。”
沙力陀將弟弟架在了兩座駝峰之間,臉上的灰土沾染了血跡,他看着弟弟失去血色,變得蒼白的面孔,突然跪倒在地哭出了聲來。
守約站在烈陽下,縱然有毛髮遮掩,毒辣的陽光依舊灼傷了他的脖頸,他默默的解下了披風,輕輕蓋住了這個年輕的獵人。
披風沾了不少土灰,但穿在裏面的那一面,依然是潔白的。
守約將乾淨的那一面裹在了屍體外面。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披風,在戈壁的陽光下,他很快就會晒傷的,但屍體也會被曬的皮開肉綻。也許這種儀式感,只是希望若有一天永遠也見不到玄策,希望能有人和他一樣,為那具流離的屍骨,披上一層裹屍布吧。
從沙海到都護府,從千窟城到流沙鎮,他已經找了數年……
對不起,玄策。
那個約定……或許真的不能履行了!
在最後一次往來在長安和雲中的這條商道上,他昏迷在戈壁中被好心的拓跋老爹撿回去后,自己已經一年沒有再起程了。守約一直告訴自己是為了湊夠一些錢,發出尋找玄策的懸賞,但他如何不是在恐懼,今天的這一幕?
與狼盜的戰鬥短暫而激烈,結束后,所有人就在距離屍體數十米的泥塘邊,將最後一點濕潤的泥漿抹在身上,此時距離天黑還有至少三個時辰,兩個時辰后,這片戈壁的溫度才降低到可以跋涉的程度,而他們走出流沙鎮的時間,也只有一個半時辰.
因為此後戈壁的溫度就能從烤死人的炎熱,變成一陣風刮過來,就能讓人滿面薄霜的冰寒。
弟弟的屍體被包裹起來后,沙力陀終於安靜了下來。
等到熬過了最為酷暑的這一段,他們趕着狼盜的駝隊,向著流沙鎮回程。
駝隊之中只有三隻機關駝是蓄滿水的,這些還有些渾濁的水被眾人無比珍惜的倒入水囊,哪怕喉嚨中是快要冒煙了的乾渴,他們也只敢小心的抿上一口,感受絲絲滋潤緩緩滲入喉嚨,縱然嘴唇已經乾裂出指甲那麼寬的豁口,也絕不肯含一含唇。
沒有任何人確定,這條路要走多久。
從流沙鎮起程,迷失在大漠之中,明明距離數十里卻一直在戈壁中轉到全隊化為乾屍的商隊,並不是傳說。
機關駝走了一個多時辰,戈壁終於可以看到一絲生機了,不僅是因為他們終於離開了死亡之海的核心,更是因為最為炎熱的時刻已經過去,在西方盡頭的落日餘暉照射在身上,雖然依舊毒辣,但兩邊偶爾投射的陰涼之中,已經能感受到一絲清涼的風。
很快氣溫便會在短短一個時辰內,急劇下降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此刻,騎在機關駝上的獵人們才有心情說話:“這一次回去,娶婆娘嘍!”
“你這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子?不會是掩門子裏的姘頭吧。”獵人們相互之間說著粗俗的話,拓跋老爹駕着機關駝衝上去在經過的時候踹了他們兩腳,然後來到守約後面,對他道:“你去前面探路,別聽他們胡說八道……”
守約一駕機關駝,快跑了幾步,拉開了一條警戒距離。
後面的笑聲,話音夾雜在戈壁的風中,傳入他那雙猶如狼一般的耳朵里。
沙力陀看着前方守約的背影,臉色陰沉道:“這次的花紅,被他一槍打下來,只怕不夠你米四郎娶婆娘吧。”
說笑的獵人神情一滯,有些不自然道:“都是命嘍。若不是人家開槍,說不得咱們還得死上幾個。”
“死上幾個?”沙力陀微微冷笑,豎起了兩根手指,一駕胯下的機關駝,跑到了眾人的前面:“兩槍!他只開了兩槍……我們拔刀子的時候,他在哪裏?”
沙力陀眯起一隻眼,將手指並成槍的樣子,瞄着前方守約的背影,表情陰鷙道:“他就在遠處看着呢!”
“沙力陀。”拓跋老爹調轉機關駝,衝著沙力陀厲聲呵斥道:“下一次,我不給你情報,沒有人放哨。我看你能抓到誰。”
“鷹能捉到這隔壁最狡猾的沙鼠,靠的不只是利爪和翅膀,還有那雙銳利的眼睛。守約,就是我們的眼睛。這次如果不是他發現了狼盜察覺到了我們的埋伏,你我還能活着回來嗎?”拓跋老爹壓低聲音,一雙深邃眼睛猶如鷹一般,盯着沙力陀。
他猶如黑鐵澆築的面孔上,風沙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深陷的眼窩和微微勾起的鼻子,真如鷹喙一般。
沙力陀被這銳利的目光看的不適,駕着機關駝跑開了,獵人們一時陷入了沉默。
拓跋老爹看着他們的態度,心中也是無奈嘆息,獵人們都是刀尖上舔血,幹着提頭的買賣,可以說沒有豁出去的決心,怎麼會跟狼盜拚命?這些人接下買賣時,就抱着要麼大富大貴賺上一大筆,要麼就死在戈壁上,人死鳥朝天的決心。
但這次人活着!錢沒賺夠……
而且他們對戰鬥時身邊擋刀子的隊友記得清楚,可激戰之際,有多少人會注意遠方一顆子彈的作用?
米四郎語氣不耐的抱怨道:“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這小子出手,我們都得喝西北風。”說著他扔下了頭頂的氈帽,一駕機關駝跟上了沙力陀。
另一位獵人或許是為了打圓場,笑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近日以來在我們賞金獵人界聲名鵲起的飛鐮?“
“飛鐮!”夥伴們顯然也不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了。
“我聽說那就是一個瘋子,年紀不大,但沙海兄弟會、馬賊、遊民,乃至玉城的魔道喚沙師,就沒有他不敢下手。甩動着那條飛鐮,無論何等窮凶極惡的通緝犯,他都能完美活捉,拿到全部的賞金。他抓過的大人物,說出來能嚇死你們。”
“不僅僅是沙盜和馬賊,就連那些掌握魔道的法師和北邊來的強大的魔種,都逃不出他的飛鐮,不過也有人說他性格惡劣,非常喜歡嘲弄獵物。你們可還記得沙海兄弟會的熊羆兄弟?”
熊羆兄弟乃是混血魔種,也是沙海兄弟會中最強的一股馬賊,性情暴虐,愛將活人用掌生生擊斃練功。故而雲中人談起這一夥馬賊,無不噤若寒蟬。
不少賞金獵人也曾想捉住兩人,都被他們活活撕碎。
傳說他們的魔種血統很高,外貌半人半獸,又被叫作人熊,從小就在北疆荒原中長大,極為兇殘嗜血,後來南下雲中,更是劫掠四方,非常可怕。
“飛鐮與熊羆兄弟顫抖數十天,從雲中一路追殺到了北疆,硬生生將他們活生生的累癱,累垮之後,用飛鐮拖着,回到了雲中交付任務。我有一個朋友見過那兩個兇殘的混血魔種,最後已經虛脫的不成人形了。”
“據說飛鐮原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幾次出手都無功而返,但他就像瘋子一樣和他們糾纏,廝殺,每每隱藏在暗處,看到兩人的馬賊團有人落單,就以飛鐮將人抓走。最後用了十多天將馬賊團抓到了沒人,然後才對熊羆兄弟動手。”
“每當其中一人落單,飛鐮便會上去搏殺,到了最後逼得熊羆兄弟只能向北逃。而他卻一直跟在後面,不分晝夜,無時無刻的襲擊他們,只是一個人,就逼着可以交換休息的熊羆根本閉不上眼睛,最後那根飛鐮甚至一直捆在了他們身上,飛鐮的末端一直牽在黑暗中,看不見人影,如此僵持了一天一夜,終於將他們折磨的接近瘋狂,崩潰,活捉了回來。”
獵人們臉上的表情敬佩中又帶着一絲恐懼,似乎能想像到那種無時無刻被追着咬的疲憊和痛苦。
“那可是接近純血的混血魔種啊。就像怪物一般的體力,居然能被飛鐮活活累倒……”有人不敢置信。
“這樣的獵人,才是真正的獵人……那些只會在暗處打冷槍的。”
沙力陀冷笑一聲,十分不屑。
走在前面的守約耳朵動了動,兜帽下的臉浮現一絲若有所思的表情,他沒有在乎這些人的冷嘲熱諷,而是看着前方漸漸被黑暗籠罩的戈壁,心中思忖道:“每次都能完成任務嗎?這樣的獵人,能不能幫我找到玄策呢?”
拓跋老爹騎着機關駝,叼着一根不知什麼時候撿來的草葉,看着漸漸熟悉的道路,以及遠方天邊隱隱約約出現的一點燈火——那就是流沙鎮。
“飛鐮嗎?倒是一個有本事的年輕人,但真正可怕的,是跟在他身邊的那個‘幽靈’啊!”
老爹想起了自己曾經見過的那個猶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嘆息一聲,讓眾人加快了腳步,趕快回到流沙鎮休息。
兩天一夜的埋伏,早已讓獵人們筋疲力盡,看到流沙鎮在望,他們無不歡呼一聲,催快了胯下的機關駝……
在拓跋老爹的帶領下,他們穿過用各種破爛——枯死的胡楊樹、氈布、石頭,各種各樣商隊留下或在這貧瘠的戈壁中挖出來的材料堆積的房子。這裏亂糟糟的,沒有任何規劃,外圍多是帳篷,到了鎮中心,才見到了一些平頂的房子,上面還晾曬着各種貨物。
身着綵衣的胡姬和穿着長袍的雲中人,圍在篝火邊喧鬧,歌舞,甚至還有來自長安的機關偶人販賣着貨物。
這裏有身穿白袍,白布包頭的沙海之子,甚至不乏長着獸耳,或是頭生雙角的混血魔種。長安的商人,高鼻深目,發瞳異色的海都人,往來絡繹不絕。
讓這座小鎮顯得荒涼又喧鬧。
位於長安和雲中之間的商道重鎮,從來不缺遠道而來的商隊和客人。一行人就這樣穿行在街道上,順着人流來到了一間熱鬧的酒館前。
“把駱駝拴好。”
拓跋老爹招呼着幾人,走進了酒館。
獵人們一到酒館,就不顧自己的疲憊肆意放縱起來,懸賞自會有老爹幫他們交涉,他們只需要在這裏狂飲大醉到天明,明天就可以提着花紅回家了。
守約卻沒有加入他們,而是徑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也是他和獵人們格格不入的原因,沒有戰場上擋刀子的交情,又沒有酒場上推杯換盞的熟悉。
沙力陀瞥了守約的背影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然後繼續投入到了划拳狂飲之中。
“別理他們!”
拓跋老爹經過守約身邊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寂寥道:“獵人都是一群沒有明天的人。吃了上頓沒下頓,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死在了外面。他們要是真的想安定下來,兩三年早應該存夠錢退出這個行當了。”
“本分人在我們這個行當里,過不了三年,要麼死了。要麼早早退出了。”
“活過了三年的,都成了鬼……”
他看着樓下那些癲狂的發泄死亡的陰影和壓力的獵人們,無奈嘆息道:“你也別像他們一樣。老爹勸你一句,你不是吃這碗飯的人。早早辭了這差使,在老爹這店裏當個夥計,日後繼承這間酒館,為我養老送終……”
守約有些沉默,突然抬頭道:“那老爹你呢?你是流沙鎮最老的獵人了。早就積攢夠了退休的前,還有這間酒館,任務的抽成。為什麼還要去接任務?”
拓跋老爹一時沉默,拍在守約肩膀上的手凝固了。眼睛出神地看着前方,卻沒有焦距,彷彿陷入了什麼回憶。
這一刻,他的臉籠罩在陰影下,也如鬼怪一樣。
“我這種……是八字最硬的惡鬼。輕易死不了!”
他言語中,似有未盡之意。
“我還沒有湊夠發佈懸賞的錢……”守約只是淡淡道:“我還沒有,完成那個約定。”
拓跋老爹聽到這裏,已經有些惱怒了:“你這孩子,不聽人勸,早晚也得死在外面。”
說罷,便拎着狼首的腦袋,搖着頭離開了。
守約進入了自己的房間,他是老爹在戈壁撿回來的,所以也住在酒館,平時還要幫忙做菜,算是半個酒館的廚子。
但在身後的門關上后,守約的神色卻變得十分凝重,腦海里浮現了今天自己開槍的那一幕——老爹的刀法,更在狼首之上。
如果說狼首是瘋狂的,不顧自己受傷也要以傷換命的狼,那老爹就是游弋與上空,不擊則已,一擊致命的鷹。
鷹一爪就扣掉了狼的眼睛,又怎麼會在致命一擊之後,反而被狼所反噬?
他回憶着老爹湊到狼首耳邊,嘴唇微微蠕動,像是在逼問什麼的一幕,以及接下來的反應。
這些細節都被老爹的身體擋住,只有守約所在的角度能看見。守約想通過老爹那一刻嘴唇的動作,復原那一句話,但老爹的經驗實在太豐富了。
那一刻,他應該用了腹語術,嘴唇的顫動十分微弱……
突然間,在他猶如倒放一般,將每一個細節都記得纖毫畢現的回憶里。
守約鎖定了老爹臉上浮現失神的那一刻,肩膀的狀態。
那是一種肌肉隨時爆發,整個人猶如一根彈簧一般積蓄着下一次猛擊的緊繃。
也是和那一刻老爹臉上的表情完全相反的狀態——
拓跋老爹根本沒有失神。他那一刻的掩飾,只有一個解釋,他在引誘狼首……或者說,他在引誘守約。
老爹在借自己的手,開那一槍。
守約完全明白了。
“為什麼?”守約的瞳孔微微收縮,“為什麼老爹要逼我出手殺了狼首……這個任務很奇怪。”
久不出手的老爹突然親自出馬,雖然表面上的理由是狼盜太過兇殘狡詐,但老爹的表現,則說明其下還有更深的秘密。
守約心裏已經有了一個猜測,但他決定把這個猜測壓在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