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雲出岫 第六章 坐崖,觀劍,論天
“陵兒,你可曾聽聞‘仙人’?”
江陵十分不解地搖了搖頭,眼神當中透露出的濃重困惑一時間沒那麼容易盡數消散。
“師父,‘仙人’難道不只是現於傳說之中嗎?莫非這世上真的有神仙?”
雲鶴沉默須臾,自嘲一笑。
“仙人,立於九天之上,蒼穹之下的我們熟難觀其浩瀚偉岸。
他們一揮衣袖,山川湖海便消去大半。一舉一動,可堪神跡。”
未至片刻,他沉吟了一會兒,望着天邊的雲霞,神色當中多了些許敬畏。
江陵何曾在他眼中看見過這般神色?
殊不知,世人皆知的武學泰斗,武道宗師,卻也有不得不低頭的時候。
“方才與你所說的‘天’,便是仙人。最正宗的劍道,他們不允許任何人打破。
“所謂沉舟側畔,千帆競發,病樹前頭,方有萬木逢春之象。不有所改變,甚至是突破,拘泥於此,何來劍道萬古長青?”
雲鶴痛心疾首,心如死灰。
“可偏偏天道就是這麼讓人敢怒不敢言。不過如今想來,人既是如此,又恍談仙人?
誰能允許一個威脅到自己的存在,還保留在這世上呢?”
江陵面色沉重,聽雲鶴所言之理,自己的情緒像是也被完全地代入了進去。
他撫摸着手中的那把紫荊軟劍,一時間不知該作何以言。
“太古時期,有一位仙人便執着一根枯敗柳枝,只手覆滅號稱擁有“萬年傳承”的天劍宗。
此事雖只在傳說中有之,誰也未曾親眼瞧過,但我卻不同......”
此言既出,江陵側首望其老者,觀他臉色十分難看,當下也不敢多言,只得聽他慢慢道來。
“我的師父,正是你的太師父。他老人家六歲悟道,二十歲時在天下新秀輩出的年代未嘗一敗;晚年甚至觸摸到了武道境界的最後一道桎梏。
然而,就在他將要證道成仙之際,天罰卻如期而至。那一幕,直到現在還縈繞在我的腦海中,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說這話時,雲鶴雙手緊握,指骨節鐵青之下,亦有不自覺顫抖之態。
江陵瞧見了,卻並未點破。
“自鴻蒙初辟之時,還有羽化等天之人,然而在太古之後,若要成仙,便是無稽之談。
天若想要殺一個人,就如同捏死一隻螻蟻一樣輕而易舉。尤記得當初天上之人對我師父說過的那番話......”
雲鶴怒目圓睜,兩眼之中所透露出的凌厲之色,好似要將這方天地給刺穿。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樂兮,當人生門......
仙界平衡若破,實屬禍事。
成也武道,敗也武道。九幽之下,汝當自省......”
修道數十載,而今卻被全盤否定。的確,人世間最悲苦的事情也莫過於此了!
或許成不成仙對於那位太師父來說並不重要,但誰又堪忍一生艱辛孤苦盡數付諸東流?
轉念之,雲鶴側過身來死死地按住江陵的臂膀,眼神當中所流露出的堅定與固執,後者生平僅見。
“陵兒,倘若有朝一日你觸摸到了‘天人合一’的那般無限接近於天的層次,一定要停下來,不可再進半步!”
還未待江陵開口發文,身前這一老者便搶先脫口而出道:
“當你踏入那境界之後,天道會察覺到你的存在,甚至是氣息,屆時,滅頂之災便會到來!
人是根本不可能與仙人相抗衡的,否則的話,為師早在五年前便邁入‘天人合一’之境了。”
頓了頓,他輕顫着身子笑對蒼穹,神色之間滿是失意,但同時也不乏對人生的那種悵然若失的失落感。
“武道四大境界,升堂入室,爐火純青,登峰造極,天人合一。
你當這世間三教九流,諸子百家,為何自南楚王朝建立以來數千年曾出過一位‘天人合一’的人物?
他們看的比為師更加透徹,所幸乾脆就壓制住自身修為。即便如此,不貪那‘天人’境界的兩百年陽壽,也有百年好活。”
江陵聽過之後,對此僅僅只是點了點頭,並未多言,但心裏那點不甘心早被雲鶴給看了去。
當下,他只得婉言相勸。
“陵兒,你可知,你的太師父在臨終之前,也曾對着那九天之上的存在,道出過一句話。”
“哦?是什麼話?”
雲鶴眉目一凝,昂首望天,神情之中滿是敬重。
“諸天炁蕩蕩,我道日興隆!唯願仙道成,不欲人道窮!”
這句話,即便是老者不相解釋,江陵自己也足以領會明白。
其中不乏夾雜着這位一代絕世風流人物的願望與期盼,他是希望武道昌盛,後世能夠有人證道成仙。
奈何天,向來都是不遂人願的,更何況是親自扼殺希望的仙人。
後世之輩,能有幾人膽敢觸摸天道桎梏?
“陵兒,你一定要聽從為師的話。憑你現在的絕佳天賦以及勤懇努力,三十歲之內突破‘爐火純青’之境輕而易舉;十年之內,必定觀破此間天地,成就‘登峰造極’!
如此,切莫貪那最後一境,若是因此白白丟了性命,那便是得不償失啊!”
即便江陵表面將雲鶴的規勸應承了下來,點頭稱是,但少年心性還是讓他忍不住固執地發問。
“師父,人,就真的不可能戰勝仙人嗎?”
此時崖際間秋風四起,一片瘦而細長的落葉掉在了少年肩膀上,他卻渾然不覺。
老者伸手輕輕為他彈去,眼中充滿着慈祥與關懷。
少年抬頭,卻被老者粗糙的手心給給撫摸到自己的頭頂。
“為師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或許這個問題的本身就沒有答案。而這,也並不是一個問題。
人與仙,是處於兩個不同的層次的,後者相較於前者而言是更高層次的存在。”
江陵恍然大悟,但他還是心有不甘。
雖然說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報仇”這一條路,但在不久的將來,他還是希望能夠觸摸到更高的境界,去探尋那武道的頂點。
還未由他多想,又聽到雲鶴的聲音響徹在耳畔。
“紫荊軟劍十分適合劍道剛入門的新秀來用,你且拿去,七日之後便是七峰會武了,這劍能為你派上些用場。”
“十年一度的七峰會武?怎麼這麼快!”
江陵瞳孔一縮,眉毛一挑,滿臉的不敢置信。
“師父我才白虹境界,參加這次七座山峰之間的比試,確定沒有問題嗎?我怕給咱主峰丟人啊......”
雲鶴聽后,暢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臂膀。
“此次七峰會武,年齡僅限制在二十歲之內,如此,你可還算放心?”
二十歲之內......
江陵毫不掩飾心頭的激動,驚愕失色之情溢於言表。
十年前他剛入門那會兒可是親眼目睹了那一屆七峰會武,裏面甚至都有‘玉門’境界的高手。
也就是在看了那一屆波瀾壯闊的會武之後,他才堅定了自己內心的想法,要走“武道”這條路。
倘若這一屆七峰會武真的只是二十歲之內的弟子參加,那麼他們之中,修為最高也不過是“黃田”境界。
如此,江陵心裏也有底氣。
“雖說《玄煞經》僅僅只是一門七品功法,但其中所飽含的煉體之道,即便是八品功法也難以望其項背。
黑煞讓你修習這本功法,自然也早已為你準備了適配的武學,想來這也是他為何不讓你跟為師學習武功的原因。”
江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後下意識地反問道:
“那師父,我這《萬象》功法,什麼時候能夠開始修鍊呢?”
“七峰會武將近,現在修鍊時間不夠充分,等會武結束之後,為師會手把手地教你,至少能夠避免你闖入諸多誤區。”
江陵點頭,不過下一刻,他便撐着腦袋好整以暇地凝視着眼前這個端坐着身子,平靜猶如春風般喝着茶水的老人。
“師父,我聽黑叔說,五十年前的武道大會上,您施展出《萬象》之後沒能復刻出一門武學,而且還因此出糗了?”
噗!!!
一口茶水,好巧不巧地偏偏噴在了江陵的白嫩臉蛋上。
老人用拳頭抵着嘴角輕咳幾聲,少年緊閉着眼睛用衣袖擦乾臉上的清水。
“咳咳,這事,黑煞那傢伙跟你說了?”
江陵沒有看到雲鶴說這話時臉上所流露出來的謹慎與小心,他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
“這個兔崽子,還真是不把老夫放在眼裏了!”
望着雲鶴那佯裝憤怒的好笑模樣,江陵強忍着笑意才沒有讓自己失態。
“欸,你可別聽他瞎胡說,為師當時麓戰數場,內力難免有所損耗。
再加上空相那老頭子的《金剛怒目》也確實厲害,所以這才丟了後手。”
江陵觀雲鶴說這話時,自己的底氣都有些不足,也不忙着揭穿他,繼續用這種“非同尋常”的目光探視着他。
“好你個臭小子,居然不相信你為師我?
哼,跟你說了也不懂。對了,你白蓉師姐讓你閑下來去葯峰一趟,她說有東西要親自給你。”
江陵起身,恭敬地請辭告退。
“滾滾滾,趕緊滾,別在老夫面前討嫌!”
少年朗聲一笑,但在轉身離開的那一剎那,雲鶴卻突然叫住了他。
“陵兒,父母的血海深仇固然重要,但也別忘了為自己作打算。他們若在,定不希望你為了他們整日勞碌,骨瘦嶙峋。
你這孩子從小就有打算,心性成熟的也遠超同齡人。不過有時候,也得讓自己放鬆一下,別太緊着,否則到最後只能是適得其反。”
江陵愣在地上許久,最終只是淺淺地應了一聲。
等他走遠之後,身後方響起的一聲濃重的嘆息,但他卻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