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親不親故鄉人
錦衣少年臉陰的滴水,默不作聲的走在肅寧城的石板路上,莫小栓等幾個小廝戰戰兢兢的跟在身後,不遠不近的跟着。一路之上隨處可見凍的硬邦邦的餓殍,衙門的差役帶着善堂的民夫,用一張蘆席草草的卷了丟在大車上。臉皮皺巴如晒乾的老菊花身上散發著陳年老尿味道的“私白”,伸着骯髒的手端着破碗強討惡化。
河間府雖然地近京畿,但卻是出名的窮地方,肅寧又是河間府最窮的地方,最出名的特產就是太監,從明朝初年直到清末依然如此。
大明雖然多次命令禁止自宮,但是朝廷的禁令擋不住切了就能吃上一碗官飯的誘惑。正德年間以來,民間私自閹割之風便日甚一日,無數窮極的人橫下一條心把兒子或者是自己切了當“私白”,指望哪天朝廷開恩,下詔選凈身男子入宮,從此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當肅寧縣出了一個鼎鼎大名的魏忠賢之後,這股風氣達到了頂峰。魏忠賢正是橫下一條心把自己閹了當“私白”,才有了今天權傾天下的“九千九百歲爺爺”。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魏公公光輝形象的感召下,河間府有的村莊出現數百人自宮,全村再無男童和青壯年男子。
比起街頭凍的梆硬的餓殍和那些在路邊討飯的“私白”,錦衣少年方翔無疑是極為幸運的。肅寧方家雖然不是鐘鳴鼎食的簪纓之族,好歹也算是掛着千頃牌的高門大戶,鄉下有大大小小六七處田莊,肅寧城和河間府城裏還有當鋪、米鋪、飯館、杠子房等十幾處的買賣。方家一向香火不旺,到了方翔這裏已經是三代單傳,千頃地里一根苗,方翔作為唯一的繼承人,富貴尊榮自不必言。
下人都以為方翔是因為油潑辣子面被倒掉發火,哪裏曉得那只是個誘因而已。在十七歲的少年方翔的身體裏,卻裝着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二十五歲的靈魂。在另外一個時空,他叫方輕羽,大學文科畢業之後在西安的一家博物館當了講解員。原本以為這種朝九晚五兩點一線的生活將無休止的繼續下去,卻沒想到在一個宿醉的夜裏,一夢醒來已經到了大明天啟六年的八月中秋。
方輕羽睜開眼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一個碾盤般的超大號月餅,至今他還清楚的記得,那個月餅是五仁餡的,乾果混合著青紅絲的香味,和他童年時候媽媽親手做的月餅是同樣的味道。
那頓飯,方輕羽是合著眼淚吞進肚裏的!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三個月了,從最初的彷徨、困惑、驚喜等種種複雜情緒擺脫出來,方輕羽漸漸習慣了這裏的生活,也欣然接受了方家大少爺方翔這個新的身份。
方翔的便宜老爸是萬曆三十五年的進士,二甲第十五名,家門口豎起六丈多高的鐵旗杆酬謝文曲星君的恩典,本來按照慣例他是可以進翰林院的,先是編修再是庶吉士然後放外任或者學差,熬資歷直至六部堂官甚至是中樞台閣。可惜他命里福薄載不動這麼大的運氣,剛在吏部領了翰林院編修的告身,就染了時疫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瘦成一把枯柴無聲無息的死了。
方翔的母親高氏葬了夫君之後,就把全副的心思都放在獨子身上,寡母撫養孤兒,少了嚴父的管教難免就驕縱了些,再加上家裏有錢,方翔逐漸就成了肅寧城裏的小霸王,幾天不闖禍母親高氏就要念佛。當二十一世紀的方輕羽穿越到方翔的軀體之後,循規蹈矩的表現倒是令家裏倍加的提心弔膽,整整三個月沒惹禍,這也太反常了!
方輕羽半無奈半欣喜的接受了方家大少爺的身份之後,也一定程度上融合了方翔的情感,漸漸他方翔,這個世界比起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固然有種種的不便,比如沒有電視不能上網,卻也有很多好的地方。
青菜用茶油輕輕的煸炒就有自然的清香,鯽魚用白水煮熟就有種自然的鮮甜,米飯掀開鍋就香氣撲鼻···方翔記得,自己第一次吃大明朝的紅燒肉的時候,那種濃郁的化不開的醇香,令他感覺這種豬和自己二十一世紀吃的豬肉,不僅僅是品種不同,甚至懷疑都不是同一個物種。
不需要過多的調料,只保留原始的鮮美,每種食物都是那麼令人垂涎欲滴。美中不足的是,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陝西冷娃,方翔幾乎是餐餐離不開辣椒,失去紅艷艷的油炸辣子佐餐,總是一種缺憾。
直到今天,方翔突然發現家裏的花園裏有幾十棵辣椒,而且管園子的管事手中,居然還有晒乾的辣椒面,這自然是以前那位紈絝子弟方家大少爺用來惡作劇的道具。這令他喜出望外,總算是可以吃一頓油潑辣子面了,結果卻被黃胖子和莫老栓掃了興緻。
少吃一頓油潑辣子面不是什麼大事兒,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掃興而已,真正令他憂心忡忡的卻是生活了三個月的肅寧方家。
在博物館幹了兩年多的講解員,方翔清楚的知道,再過幾個月天啟皇帝就要龍馭賓天,大明末代皇帝崇禎即將登基,閹黨將會被一網打盡,魏忠賢也會在一個清冷的夜晚在一個白衣秀才的悲歌《掛枝兒》陪伴下上吊自殺。
魏忠賢或死或活,對於方翔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要命的是,方大少爺的娘舅,方翔母親的親弟弟高天宇現在擔任着河間府千戶所的千戶。
天啟年間,在魏忠賢的老家河間府一帶當官,如果不和閹黨勾搭肯定是不行的,哪怕是心裏對這些身上少了二兩肉的傢伙再膩味,表面上也不得不虛與委蛇。高天宇自然也不例外,否則的話他也活不到今天。
別看方家在肅寧城裏風光無限,放在京城大佬們的眼中不過是蝦米小魚而已,等到魏忠賢倒台,東林黨的正人君子們收拾閹黨餘孽的時候,方家和高家肯定被當做閹黨的小爬蟲被一腳碾死。讀書人耍起狠來,東廠的番子錦衣衛的緹騎都要望塵莫及
神仙打架,殃及凡人啊···好日子俺還沒過夠呢!
每當想起再過幾個月,自己一家就要面臨滅頂之災,男丁被流放瓊州蠻荒煙瘴之地,女眷發賣為官妓被人摧殘蹂躪,方翔就一陣陣揪心的痛楚。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明明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災難,卻無力抗拒甚至無法逃避!
“少爺,咱回吧?這天冷的狗呲牙!”莫小栓一邊吸溜着鼻子,一邊道。
方翔不由得緊了緊貂裘,小冰河時期的明朝末年,果然是名不虛傳,現在的溫度起碼也是零下十五度,這還是大白天,到了夜裏肯定是負二十度還要掛零。
中午那盆油潑辣子面沒吃到嘴,家裏倒是鬧了個雞飛狗跳牆,母親高氏鼻涕一把淚一把,從方翔剛出生一直說到昨天晚上,抽抽噎噎的哭訴他這個沒良心的小賊。方翔只好陪着笑臉解釋番椒不是毒藥,和胡椒同樣是來自西洋的一種味道濃烈的調味品,最後實在無奈找來一條狗,把灑落一地的麵條拌上肉湯餵給狗吃。那條大狼狗被辣的呲牙吐舌頭,拚命的舔食地上的積雪。最後看看除了狗嘴腫了些之外並無大礙,高氏才將信將疑。
鬧了一個多時辰,又在大冷的天漫無目的走了七八里路,方翔感覺腹中空空身上一點暖氣都沒有。想想再走回家裏又是七八里路,雪后的石板路一步一滑,走回去起碼還要半個多時辰。
“少爺,要不找個酒館喝兩口暖暖?”莫小栓用袖子擦着鼻涕,低聲細氣的道。
“離我遠點!”方翔看到他油漬麻花般亮晶晶的袖子,沒好氣的隨手一指:“那就到東街隨便吃兩口再回去。”
拐過一條巷子,就是肅寧城唯一的商業街,不足一百丈的街道上零零星星有十幾家店鋪。
“啪!”
一聲突兀的脆響,驚的方翔打了個激靈,就聽見不遠處一家飯鋪里傳來年輕男子的怒吼聲:“你個瓜慫(傻**),嘴兒(這)絲(是)肉包子?連半點豬肉星星都木牛(沒有)!”
方翔頓時感到一陣親切,很久沒聽到這麼純正的陝北口音了,透着關中冷娃特有的粗豪···親不親,家鄉人啊!
“你吃的太急,一口吞下去哪裏能吃出滋味來?再說了,要是包頭野豬在裏面,還不一頭拱死你這個黃須賊?”飯鋪里傳出另一個男子瓮聲瓮氣的聲音。
“你罵誰捏?額(我)咬了三口,前兩口木吃到肉,你個瓜慫社(說)再咬就有肉捏,額吃完了都木見個肉沫沫!”年輕男子怒道。
“前兩口是沒咬到餡,第三口你咬過了頭,這怨得誰來?”瓮聲瓮氣的男子慢悠悠的道。
兩個人的嗓門都甚大,瓮聲瓮氣的男子是本地口音,年輕男人則是一口陝北腔調,尤其是瓮聲瓮氣的男子說話慢悠悠卻又帶着濃濃的調侃意味,方翔聽了不禁莞爾。
“就到這家吃!”方翔大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