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馨香盈室花不語(2)
有宮女回頭探看雲歌和皇后,發覺兩人嘴唇都未動,雲歌只安靜坐在榻旁,皇后似有些疲倦,合目而躺。
宮女安心一笑,又回頭和別的宮女談論着熏香,只時不時地留心一下二人的動靜。
上官小妹雖合著雙眼,看似安詳,心裏卻是凄風細雨,綿綿不絕。
祖父以為劉弗陵不寵幸她,是因為她不夠嬌,不夠媚,以為劉弗陵為了帝王的權力,會納妃嬪,散枝葉,可祖父錯了。
祖父不是不聰明,而是太聰明。他以為世上和他一樣聰明的男人,懂得何為輕,何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舍,卻不知道這世上真有那聰明糊塗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口拒絕雲歌,雖然她也絕不想霍成君進宮。也許她只是想看雲歌失望和難過,她不喜歡雲歌的笑。可是雲歌再次讓她失望了。
雲歌對她的拒絕未顯不開心,也未露出失望,只是很輕聲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天下不會有人比她更會說謊,人家只是在生活中說謊言,而她卻是用謊言過着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個謊言。可她看不出雲歌有任何強顏歡笑,也看不出雲歌說過任何謊。
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偶感風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擔心祖父會把她生病的消息壓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還要生得讓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后都要率領百官夫人祭拜蠶神娘娘,替整個天下祈求“豐衣”,所以她本打算當眾病倒在桑林間,卻不料風寒把她內里的潰爛都引了出來,昨天晚上氣怒悲極下,突然就病發了。
她告訴自己,這只是為了自己而做,是為了橫刀自刎的母親而做,是為了小小年紀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條人命而做。
她不是幫他,絕不是!
有宮女在簾外說:“皇后,到用藥的時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對雲歌說:“你回去吧!我這病沒什麼大礙,太醫說安心調養三四個月就能好,不用太掛心。”
雲歌默默點了點頭,行禮后,離開了椒房殿。
溫室殿內,劉弗陵正和劉賀談話。看到雲歌進來,劉賀笑着要告退。劉弗陵挽留住了他,未避諱劉賀,就問雲歌:“小妹如何?”
“她不肯接受我們的道謝。”
劉弗陵微點了下頭,未說話。
雲歌說:“小妹只給我們三四個月的時間,以後的事情就要我們自己去解決。”
劉賀笑:“還在為霍成君犯愁?不就是拿沒有子嗣說事嗎?照臣說,這也的確是個事。陛下,晚上勤勞些,想三四個月弄個孩子,別說一個,就是幾個都綽綽有餘了。臣倒是納悶兒了,陛下怎麼這麼多年一次都未射中目標?”
劉賀的憊懶的確無人能及,這樣的話也只他敢說。
劉弗陵面無表情,雲歌卻雙頰酡紅,啐了一聲劉賀,“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扭身匆匆走了。
劉賀凝神打量劉弗陵,竟覺得劉弗陵的面無表情下,好似藏着一絲羞澀。
錯覺?肯定是我的錯覺!劉賀瞪大眼睛,絕不能相信地說:“陛下,你……你……不會還沒有……沒有……難道你還是童子身……不,不可能……”
太過難以置信,劉賀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劉弗陵淡淡打斷了他,看似很從容平靜地說:“朕剛才問你,羌族、匈奴的問題如何處理,你還沒有回答朕。”
劉賀還想再問清楚一點,殿外宦官回稟,劉詢求見,劉賀方把話頭撂開。
等劉詢進來,劉弗陵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讓劉詢也思考一下。
劉賀笑嘻嘻地回道:“西域各國一直都是我朝的隱慮,但他們國小力弱,常會擇強而依,只要我朝能剋制住羌人和匈奴,他們不足擔心。何況還有解憂公主在烏孫,撫慰聯縱西域各國,靠着她和馮夫人的努力,即使先帝駕崩后最動蕩的那幾年,西域都沒有出大亂子,現在吏治清明,朝堂穩定,西域更不足慮。最讓人擔憂的是羌族和匈奴,而這兩者之間,最可慮的卻是羌族的統一,羌族一旦統一,我朝邊疆肯定要有大的戰事。”
劉弗陵點頭同意,劉詢神色微動,卻沒有立即開口。可殿上的兩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捕捉到他的神情變化,劉賀笑道:“看來小侯爺已經想到應對辦法了。”
劉詢忙笑着給劉賀作揖:“王叔不要再打趣我了。”又對劉弗陵說:“這事倒不是臣早想過,而是有人拋了個繡球出來,就看我們現在接是不接。”
劉賀聽他話說得奇怪,不禁“咦”了一聲,劉弗陵卻只是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講。
“陛下一定還記得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在賽后,曾去找孟珏說話,當著臣和雲歌的面,對孟珏說‘他日我若為中羌王,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
劉詢重複完克爾嗒嗒的話后,就再無一言,只靜靜看着劉賀和劉弗陵。
殿堂內沉默了一會兒后,劉賀笑嘻嘻地說:“中羌雖不是羌族各個部落中最強大的,可它的地理位置卻是最關鍵的。橫亘中央,北接西域、西羌,南接苗疆、東羌,不僅是羌族各個部落的樞紐,也是通往苗疆的關隘,不通過中羌,匈奴的勢力難以滲入苗疆,不通過中羌,羌族也不可能完成統一,可一直主張羌族統一,設法聯合匈奴進攻我朝的就是如今的中羌酋長。”
劉詢點了點頭,“王叔說得極是。有明君,自會有良臣,讓孟珏這樣的人繼續為官,並不難。只是據臣所知,克爾嗒嗒是中羌的四王子,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他若想當王,卻不容易,如果他和父王在對漢朝的政見上再意見相左,那就更不容易了。”
劉弗陵淡淡說:“那我們就幫他把‘更不容易’變成‘容易’。”
劉賀說:“克爾嗒嗒能想出這樣的方法去爭位,也是頭惡狼,讓他當了王……”他搖着頭,嘆了口氣。
劉弗陵淡笑道:“獵人打獵時,不怕碰見惡狼,而是怕碰見毫不知道弓箭厲害的惡狼。知道弓箭厲害的惡狼,即使再惡,只要獵人手中還有弓箭,它也會因為忌憚,而不願正面對抗獵人,但不知道弓箭厲害的狼卻會無所畏懼,只想撲殺獵人。”
劉賀想了一瞬,點頭笑道:“陛下不常打獵,這些道理卻懂得不少。都是惡狼,也只能選一隻生了忌憚心思的狼了。”
劉弗陵說:“這件事情只能暗中隱秘處理,我朝不能直接干預,否則只會激化矛盾。”他看向劉詢,“你在民間多年,認識不少江湖中的風塵俠客,此事關係到邊疆安穩、百姓安危,我相信這些風塵中的俠客定有願意助你的。”
劉詢立即跪下,磕了個頭后,低聲說:“臣願效力,可是臣有不情之請。
劉弗陵淡淡應道:“什麼?”
“此事若交給臣辦,陛下就不能再過問,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
劉弗陵點頭同意,只叮囑道:“此事朕再不過問,只等着將來遙賀克爾嗒嗒接位。不過,你若需要任何物力、財力,可隨時來向朕要。”
劉詢心中激蕩,強壓着欣喜,面色平靜地向劉弗陵磕頭謝恩。
等劉詢退出去后,一直笑眯眯看着一切的劉賀,坐直了身子想說話,轉念間,卻想到連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劉弗陵如何會想不到?
他既然如此做,定有他如此做的因由,就又懶洋洋地歪回了榻上。
劉弗陵卻是看着他一笑,道:“多謝。”
劉弗陵的通透讓劉賀暗凜,想起二弟,心裏黯然,面上卻仍是笑着。
劉詢的新府邸,陽武侯府。
霍成君不能順利入宮,對他們而言,應該是件好事,可劉詢總覺得孟珏心情不好,“孟珏,你好像很失望陛下不能納妃。”
“有嗎?”孟珏不承認,也未否認。
劉詢道:“皇帝納妃是遲早的事情,就是不納妃嬪,還有個上官皇后。以雲歌的性格,可以容一時,卻絕不可能容一世,她離開是必定的事情。再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未過門,你就三心二意,就是一般女子都有可能甩袖而去,何況雲歌?雲歌如今給你點顏色瞧瞧,也很對。”
孟珏微笑着說:“侯爺對我的事情了解幾分?當日情形,換成你,也許已經是霍府嬌客。”
劉詢未理會孟珏微笑下的不悅,笑問:“你不告訴我,我怎麼能知道?你究竟為什麼和霍光翻臉?”
孟珏淡笑,“侯爺今後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不要在下官的事情上浪費功夫。”
僕人在外稟報:“昌邑王來賀侯爺喬遷之喜。”
劉詢忙起身相迎。
劉賀進來,看到孟珏,什麼話都沒有說,先長嘆了口氣。
劉詢似解非解。
孟珏卻已經明白,面上的笑容透出幾分寂寥。
劉賀將雲歌拜託他帶給許平君的東西遞給劉詢,“全是雲歌給夫人的。雲歌還說,若夫人的傷已經大好了,可以選個日子進宮去看她。現如今她出宮不及夫人進宮來得方便。”
劉詢笑着道謝。
春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節,秋天的收穫正在枝頭醞釀。
因為百花盛開的希望,連空氣中都充滿芳香。
雲歌和劉弗陵並肩沿滄河而行。
滄河水滔滔,從天際而來,又去往天際,它只是這未央宮的過客。
雲歌看水而笑,劉弗陵也是微微而笑,兩人眼底有默契瞭然。
“陵哥哥,你想做什麼?”
雲歌的話沒頭沒腦,劉弗陵卻十分明白,“還沒有想好,想做的事情太多。嗯,也許先蓋座房子。”
“房子?”
“青石為牆,琉璃為頂。冬賞雪,夏看雨,白天望白雲,晚上看星星。”
雲歌為了和劉弗陵面對面說話,笑着在他前面倒走,“你要蓋我們的琉璃小築?你懂如何燒琉璃?對呀!煅燒琉璃的技藝雖是各國不傳之秘,你卻掌握着天下秘密,只此一門技藝的秘密,我們就不怕餓死了。”
說著,雲歌突然瞪大了眼睛,十分激動,“你還知道什麼秘密?”劉弗陵微笑:“等以後你覺得無聊時,我再告訴你。只要你想,有些秘密保證可以讓我們被很多國家暗中培養的刺客追殺。”
雲歌合掌而笑,一臉憧憬,“不就是捉迷藏的遊戲嗎?不過玩得更刺激一些而已。”
劉弗陵只能微笑。禪位歸隱后的“平靜”生活,已經完全可以想像。
兩人沿着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向御花園行去。
“小心。”劉弗陵提醒倒走的雲歌。
“啊!”
可是雲歌正手舞足蹈,孟珏又步履迅疾,兩人撞了個正着,孟珏半扶半抱住了雲歌。
“對不……”話未說完,太過熟悉的味道,已經讓雲歌猜到來者是誰,急急想掙脫孟珏,孟珏的胳膊卻絲毫未松,將她牢牢圈在他的懷抱里。
劉弗陵伸手握住了雲歌的手,“孟愛卿!”語短力重,是劉弗陵一貫無喜無怒的語調。可波瀾不驚下,卻有罕見的冷意。
雲歌感覺到孟珏的身子微微一僵后,終還是慢慢放開了她,向劉弗陵行禮,“臣不知陛下在此,臣失禮了,臣想請陛下准許臣和雲歌單獨說幾句話。”
劉弗陵詢問地看向雲歌。
雲歌搖頭,表示不願意,“你要說什麼,就在這裏說吧!”
孟珏起身,黑眸中有壓抑的怒火,“我聞到不少宮女身上有我制的香屑味道,你身上卻一點沒有,你怎麼解釋?”
“怎麼解釋?我把香屑送給她們,她們用了,我沒用唄!”
孟珏微微笑起來,“這個香屑統共才做了一荷包,看來你是全部送人了。”
雲歌不吭聲,算默認。
“若一更歇息,二更會覺得胸悶,常常咳嗽而醒,輾轉半個時辰,方有可能再入睡……”
“宮裏有太醫給我看病,不需要你操心。”
“雲歌,你真是頭犟牛!這是你自己的身體,晚上難受的是自己。”
“你才是頭犟牛!我都說了不要,你卻偏要給我。你再給,我還送!”
劉弗陵總算聽明白了幾分來龍去脈,“雲歌,你晚上難受,為什麼從沒有對我說過?”
雲歌沒有回答。心中暗想:你已經為了此事十分自責,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因為一點咳嗽讓你更添憂慮。
劉弗陵又問:“孟珏既然有更好的法子治療你的咳嗽,為什麼不接受?”
“我……”看到劉弗陵目中的不贊同,雲歌氣鼓鼓地扭過了頭。
“孟珏,拜託你再制一些香屑,朕會親自監督雲歌使用。”
孟珏向劉弗陵行禮告退,行了兩步,忽地回頭,笑對雲歌說:“葯不可亂吃,你若不想害人,趕緊把那些未用完的香屑都要回來。”
雲歌鬱悶,送出手的東西,再去要回來?抹茶會殺了她的。
“孟珏,你騙人,你只是想戲弄我而已。”
“信不信由你了。”孟珏笑意溫暖,翩翩離去。
雲歌惱恨地瞪着孟珏背影,直到孟珏消失不見,才悻悻收回了視線。
一側頭,碰上劉弗陵思量的目光,雲歌有些不知所措,“陵哥哥,你在想什麼?”
劉弗陵凝視着雲歌,沒有回答。雖然孟珏人已走遠,可她眼中的惱怒仍未消。
雲歌對人總是平和親切,極難有人能讓她真正動氣,一方面是她性格隨和,可另一方面卻也是雲歌心中並沒有真正把對方當回事,只要不在乎,自然對方如何,都可以淡然看待。
“陵哥哥……”雲歌握着劉弗陵的手,搖了搖。
劉弗陵握緊了她的手,微笑着說:“沒什麼,只是想,我該握緊你。”
晚上。
雲歌正準備歇息,劉弗陵拿着一個木匣子進來,命抹茶將金猊熏爐擺好,往熏爐里投了幾片香屑,不一會兒,屋子就盈滿幽香。
雲歌嘟囔,“他的手腳倒是麻利,這麼快又做好了。”
劉弗陵坐到榻側,笑贊道:“如此好聞的香屑,就是沒有藥效都很引人,何況還能幫你治病?免了你吃藥之苦。”
雲歌不想再提孟珏,拉着劉弗陵,要劉弗陵給她講個笑話。
劉弗陵的笑話沒說完,雲歌就睡了過去。
孟珏所制的香十分靈驗,雲歌一覺就到天明,晚上沒有咳嗽,也沒有醒來。
所以,這香也就成了宣室殿常備的香,夜夜伴着雲歌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