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馨香盈室花不語(1)
長安城從來不缺傳奇。
在這座世上最宏偉繁華的都城裏面,有異國做人質的王子,有歌女當皇后,有馬奴做大將軍,有金屋藏嬌,有傾國傾城,當然,也還有君王忽喪命,太子成庶民,皇后草席葬。
長安城的人不會隨便驚訝興奮,在聽慣傳奇的他們看來,能讓他們驚訝興奮的傳奇一定得是真正的傳奇。什麼某人做了將軍,誰家姑娘麻雀變鳳凰嫁了藩王,這些都不是傳奇,頂多算可供一談的消息。
可在這個春天,長安城又有一個傳奇誕生,即使見慣傳奇的長安百姓也知道這是一條真正的傳奇,會和其他傳奇一樣,流傳百年、千年。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巫蠱之禍牽涉眾多,禍延多年,朕常寢食難安。先帝嫡長曾孫劉詢,流落民間十餘載。秉先帝遺命,特赦其罪,封陽武侯。”
劉詢,衛太子的長孫,剛出生,就帶着盛極的榮耀,他的滿月禮,先皇曾下詔普天同慶。可還未解人事,衛太子一脈就全被誅殺,小劉詢被打入天牢。
其後他所在的天牢就禍事不斷。先是武帝身體不適,傳有妖孽侵害帝星,司天監觀天象后說有來自天牢的妖氣沖犯帝星,武帝下令誅殺牢犯。再接着天牢失火,燒死了無數囚犯。還有天牢惡徒暴亂,屠殺獄卒和犯人。
小劉詢在無數次的“意外”中,生死漸成謎。有傳聞已死,也有傳聞他還活着。但更多人明白,所謂活着,那不過是善良人的美好希望而已。
隨着武帝駕崩,新皇登基,屬於衛太子的一頁徹底翻了過去。衛太子的德行功績還會偶爾被談起,但那個沒有在世間留下任何印記的劉詢已經徹底被人遺忘。
卻不料,十餘載后,劉詢又出現在長安城,還是不少長安人熟悉的一個人:遊俠之首——劉病已。
從皇孫到獄囚,從獄囚到遊俠,從遊俠到王侯。怎樣的一個傳奇?有關劉詢的一切都被人拿出來談論,似乎過去的一切,今日看來都別有一番深意。
“遊手好閒”成了“忍辱負重”,“不務正業”成了“大志在胸”,“好勇鬥狠”成了“俠骨柔腸”。
還有他與許平君的良緣,從許平君“鬼迷心竅、瞎了雙眼”變成了“慧眼識英雄”,成了人們口中的又一個傳奇女子。
朝中文武大臣也對衛皇孫的突然現身議論紛紛。
霍光細心觀察着一切,可他怎麼都猜不透劉弗陵究竟想做什麼。
皇帝一貫忌憚宗親勝過忌憚大臣,因為宗親篡位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臣子。
可是劉弗陵卻一步一步地替劉詢鋪路,先讓劉詢在朝堂上綻放光芒,博得朝臣賞識,再讓劉詢獲得民間的認可。本來一些大臣還對皇帝提拔劉詢不服,可知道了劉詢的身份后,那點不服也變成了心悅誠服。
劉弗陵封劉詢為侯后,任命劉詢為尚書令,錄尚書事,負責皇帝詔命、諭旨的出納。官職雖不大,卻是個能很快熟悉政事的好位置。還有劉賀。
霍光也一直看不透此人。若說他的荒唐是假,可劉賀並非近些年為了韜光養晦,才開始荒唐,而是先帝在位時,霍光看到的就是一個荒唐皇孫,那時劉賀不過十一二歲,霍光完全想不出來劉賀為什麼要故作荒唐。可若說他的荒唐是真,霍光又總覺得不能完全相信。他現在完全猜不明白劉弗陵為什麼要把劉賀召進長安。
猶如下棋,現在雖然能看見對方手中的棋子,卻不知道對手會把棋子落在哪裏,所以只能相機而動。
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霍氏女子誕下第一個皇子,一旦有皇子依靠,別的什麼都會好辦許多。
霍光為了送霍成君進宮,先去見小妹,與小妹商量。
一則,不管劉弗陵喜不喜女色,為了皇位,他當然會願意選納妃嬪。如選了各個大臣的女兒入宮,將臣子的家族利益和皇帝的權力緊密聯合起來,劉弗陵就會得到有力的幫助,可以大大削弱霍氏在朝堂上的力量。可這絕不是霍光想要看到的局面,如何阻擋身居要位大臣的女兒入宮,只選幾個無關緊要的女子充數,明處就要全力依靠小妹。二則,他不想小妹從別人那裏,聽聞他打算送霍成君入宮的消息,那會讓小妹感覺自己和霍氏不夠親密,他想讓小妹覺得她也是霍家的一員。
小妹還是一貫的溫順聽話,對他所吩咐的事情一一點頭,對霍成君進宮的事情,拍手歡呼,喜笑顏開,直呼:“終於有親人在宮裏陪我了。”
上官皇后十四歲的生辰宴。
在霍光主持下,宴席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朝廷百官、誥命夫人齊聚建章宮,恭賀皇后壽辰。
劉弗陵也賜了重禮,為小妹祝壽。
小妹坐在劉弗陵側下方,聽到劉弗陵真心的恭賀,雖然不無寥落,卻還是很欣喜。
她大着膽子和他說話,他微笑着一一回答。他和她說話時,身體會微微前傾,神情專註。小妹在他的眼睛裏,只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她心裏的那點寥落也就全散了,至少,現在他只能看見她。
小妹忽地對霍光生了幾分難言的感覺。他畢竟還是自己的外祖父,也只有他能記掛着給自己舉辦盛大的壽筵,也只有他才能讓皇帝坐在她身邊,陪她喝酒說話。
酒酣耳熱之際,禮部官員獻上民間綉坊為恭賀小妹壽辰特意準備的綉品。
八個宮女抬着一卷織品進來,只看寬度就有一兩丈。
小妹十分好奇,笑着問:“什麼東西要綉這麼大?”
八個宮女將綉品緩緩展開。
只看大紅綢緞上,綉了千個孩童,神態各異,有的嬌憨可愛,有的頑皮喜人,有的生氣噘嘴,有的狡慧靈動,不一而足。
送禮的官員磕頭恭賀:“恭賀陛下、皇后百子千孫。”
小妹的心,剎那就跌入了萬丈深淵。原來這才是霍光給她舉辦壽筵的目的!這可是她的生日呀!
袖中的手要狠狠掐着自己,才能讓自己還微笑着。
丞相田千秋站起,向劉弗陵奏道:“陛下,現在東西六宮大都空置,為了江山社稷,還請陛下、皇后早做打算。”
霍光看向小妹,目中有示意。
小妹的掌心已全是青紫的掐痕,臉上卻笑意盈盈地說:“丞相說得有理,都是本宮考慮不周,是應該替陛下選妃,以充後宮了。”
有了皇后的話,霍光才站起,向劉弗陵建議選妃,百官也紛紛勸諫。
劉弗陵膝下猶空,讓所有朝臣憂慮不安,即使政見上與霍光不一致的大臣,也拚命勸劉弗陵納妃嬪,一則是真心為了江山社稷,二則卻是希望皇子能不帶霍氏血脈。
劉弗陵淡淡說:“今日是皇后壽筵,此事容后再議。”
田千秋立即洋洋洒洒開始進言,從高祖劉邦直講到先帝劉徹,沒有一個皇帝如劉弗陵一般,二十一歲仍後宮空置。
情勢愈演愈烈,在田千秋帶領下,竟然百官一同跪求劉弗陵同意,起先還動作有先後。後來,偌大的建章宮前殿,黑壓壓一殿的人動作一致,齊刷刷地跪下,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陛下三思!”聲音震得殿梁都在顫。
再跪下,再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陛下三思!”
跪下……
磕頭……
高呼……
起來……
上百個官員一遍又一遍,聲音響徹建章宮內外。
眾人貌似尊敬,實際卻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逼迫,劉弗陵只要不點頭,眾人就會一直要他“三思”。
連站在角落裏的雲歌都感覺到那迫人的壓力滾滾而來,何況直面眾人跪拜的劉弗陵?
劉弗陵凝視着他腳下一遍遍跪拜的文臣武官,袖中的拳頭越握越緊,青筋直跳,卻沒有任何辦法能讓他們停止。
鸞座上的上官小妹突然直直向後栽去,重重摔在地上。
宮女尖叫:“皇后,皇后!”
小妹臉色煞白,嘴唇烏青,沒有任何反應。
百官的“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陛下三……”霎時咽在口中,獃獃地看着已經亂成一團的宮女、宦官。
劉弗陵探看了下小妹,吩咐道:“立即送皇后回宮,傳太醫去椒房殿。”
劉弗陵陪着皇后,匆匆離去。
一幫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龍座鳳榻,面面相覷。
皇後生辰宴,皇后都沒了,還慶個什麼?眾人悻悻地離去。
田千秋走到霍光身旁,小聲問:“霍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霍光臉上笑着,卻語氣森寒,對霍禹吩咐:“我不放心皇後身體,你去吩咐太醫,一定要讓他們仔細診斷,悉心照顧。”
霍禹道:“兒子明白。”匆匆去了太醫院。
霍光對田千秋道:“老夫是皇后祖父,皇后鳳體感恙,實在令老夫焦慮,一切等皇後身體康復后再說。”
田千秋點頭:“大人說得是。”
霍光驚怒交加。
皇后感恙,身為人臣,又是皇后的外祖父,他斷無道理在這個時刻不顧皇后病體,請求皇帝選妃。霍成君若在這個時候進宮,傳到民間,很容易被傳成她與皇后爭寵,氣病了皇后。未封妃,先失德,對霍成君和霍氏的將來都不利。
深夜,霍禹領着幾個剛給小妹看過病的太醫來見霍光。
這幾個太醫都是霍光的親信,他們和霍光保證,皇后是真病,絕非裝病。乃是內積悒鬱,外感風寒,外症引發內症,雖不難治,卻需要耗時間悉心調理。
霍光的怒氣稍微平息幾分,疑心卻仍不能盡去。
第二日,一下朝,霍光就求劉弗陵准他探病。
到了椒房殿,先仔細盤問宮女。
宮女向霍光回稟,在霍大人上次拜見皇后前,皇后夜裏就有些咳嗽,侍女橙兒還嘮叨着該請太醫來看一下,卻被皇后拒絕了。霍大人來見過皇後娘娘后,皇后顯得十分興奮高興,話也變得多了,只是白天常會頭疼和力乏,橙兒又勸皇后召太醫來看一下,皇後娘娘再次拒絕了,說等忙完了這段日子,休息一下就好了。結果沒想到,拖到現在竟成了大病。
霍光算了算日子,懷疑小妹裝病的疑心盡去,只剩無奈。有些遷怒於小妹身畔的宮女,竟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小妹身體,只聽到橙兒勸、橙兒操心,可這個橙兒卻根本不是他的人。
霍光去看小妹時,小妹在病榻上垂淚哭泣,“祖父,小阿姨什麼時候進宮?我好難受,想要小阿姨陪我,祖父,你讓小阿姨進宮來陪我。”
畢竟是他的骨血,霍光心中也有些難受。若是長安城普通官員的女兒生病了,肯定有母親細心照顧,有姐妹陪伴解悶,還會有父兄探望。小妹雖出身於最尊貴的家族,生病時,榻前卻只有一群根本不真正關心她的宮女。
霍光告辭后,特意將橙兒叫來,和顏悅色地向她叮囑,“悉心照料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身體康復后,定不會虧待你,你的父兄也會沾光不少。”
想到多年未見的父母、兄弟,橙兒有些黯然,向霍光行禮道謝,“服侍皇後娘娘是奴婢該做的。霍大人,有些話,也許不該奴婢說,可奴婢不說,也許就沒有人說,所以奴婢只能平心而做,不論對錯。”
霍光道:“我不是苛責的人,你不必擔心,有話直說。”
“皇後娘娘這兩日一直有些低燒,奴婢常能聽到皇後娘娘說胡話,有時叫‘祖父’,有時叫‘娘’,有時叫‘舅舅’,還會邊哭邊說‘孤單’,半夜裏突然驚醒時,會迷迷糊糊問奴婢‘小阿姨來了嗎’。大人若有時間,能否多來看看皇後娘娘?依奴婢想,只怕比什麼葯都管用。”
霍光目光掃向一側的宮女,幾個宮女立即低頭。“奴婢守夜時,也聽到過。”
“奴婢也聽到過皇後娘娘說夢話,有一次還叫‘祖父、舅舅,接我出宮’。”
“奴婢們想着都是些不緊要的思家夢話,所以就沒有……”
宮女囁嚅着,不敢再說。
霍光心裏最後的一點關於“內積悒鬱”的疑慮也全都散去,嘉許地對橙兒說:“多謝你對皇後娘娘體貼的心思。”
橙兒忙道:“都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受大人的謝。”
霍光出來時,碰到來看上官小妹的雲歌。
雲歌側身讓到路側,斂衽為禮。
霍光早知雲歌常來找小妹玩耍,小妹病了,雲歌自會來看,所以沒有驚訝,如待略有頭臉的宮女一般,微點了個頭,就從雲歌身旁走過。
橙兒看到雲歌,高興地把雲歌迎了進去。其他人都冷冷淡淡,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陪雲歌一起來的抹茶倒是很受歡迎。抹茶只是個普通宮女,無須過分戒備,人又性格開朗,出手大方,眾人陸陸續續從她那裏得過一些好處,所以看到抹茶都笑着打招呼。
聞到抹茶身上異樣的香,眾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熏香,味道這般別緻?”
抹茶得意揚揚地打開荷包給她們看,“太醫新近做的,於總管賞了我一些,不僅香味特別,還可以凝神安眠,治療咳嗽。”
荷包一開,更是香氣滿室,猶如芝蘭在懷。
眾人在宮中,聞過的奇香不少,可此香仍然令一眾女子心動,都湊到近前去看,“真的這麼神奇嗎?我晚上就不易入眠。”
抹茶一如以往的風格,東西雖然不多,但是見者有份,人人可以拿一些。
雲歌對仍守在簾旁的橙兒笑說:“你也去和她們一塊兒玩吧!我常常來,什麼都熟悉,不用特意招呼我。”
橙兒聞到香氣,早已心動,笑着點點頭,“姑娘有事,叫奴婢。”也湊到了抹茶身旁,去拿香屑。
“你好受一些了嗎?”
上官小妹聽到雲歌的聲音,依舊閉目而睡,未予理會。
“多謝你肯幫我們。”
小妹翻了個身,側躺着,“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我病得有氣無力,哪裏還有力氣幫人做事?”
雲歌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默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