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布爾喬亞
誰也不能否認,中國人民解放軍摩托裝甲兵司令部是個非常重要的軍事機構,然而它竟是在北京前門外的一家鄉村小旅館成立的,人員只有許光達司令員和他領導的二十二名幹部。沒多久,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司令部又搬到了東四四條衚衕的一所院子裏。李紅軍就是在司令部搬到這裏不久才從軍委公安部調來的。
按着司令員許光達佈置的任務,李紅軍正投入到前往滿洲里迎接蘇聯坦克專家的準備工作,他和助手齊志剛終日既要東奔西跑,又要伏案工作,掌握分析各方情報,組織安排迎接人員,部署安全保衛計劃。
就在忙得不可開交時,他突然接到在北京市公安局的戰友劉福來打來的電話,說是林美娟被關禁閉了。
林美娟是李紅軍在野戰部隊時的戰友,一個是師部的電訊員,一個是師部直屬偵察連連長,因此李紅軍把她列入了這次行動的警衛小組成員,負責電訊工作。
現在聽到她被關了禁閉,李紅軍震驚得幾乎有些失態,着急地問:“為什麼,為什麼啊?”
劉福來說:“有一份電報她沒有及時地交給首長,差點影響了一次重要會議。首長非常生氣,所以關了她的禁閉,讓她寫檢查。”
李紅軍說:“不會吧,林美娟不是這樣馬虎的人啊。”
劉福來說:“她收到電報時就立即找首長去了,可是首長下基層去了,等到首長回來的時候林美娟又不知道,就這樣給耽誤了。”
李紅軍不滿地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小林就不該負完全責任了。怎麼說關禁閉就關禁閉了?”
劉福來說:“有些事可以說是一言難盡。我知道你在追她,漂亮女人誰不喜歡啊?可有人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見她愛美愛捯飭,穿軍裝非得圍個大紅的圍脖,臉上抹得香氣撲鼻,就說她是小布爾喬亞情調,加上她爸爸是在中國的大學教授,舅舅在美國大學教書,有海外關係,所以總愛給她打小報告,因此領導對她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李紅軍氣不忿地說:“小布爾喬亞情調?哼,自從咱們進城以來,有多少幹部找了小布爾喬亞,有的和鄉下老婆離婚也要找這樣的女人。這不是關禁閉的理由,我馬上到你們那去,我要看到林美娟。”
劉福來急忙說:“你來把我可就暴露了,你千萬別來,你……”
李紅軍不聽,“啪”地把電話掛了。然後順着椅子背一出溜,發起呆來。
一直站在一旁的齊志剛問:“怎麼了,是不是林美娟那裏出了什麼事?”
李紅軍便把林美娟被關禁閉的事告訴了他。
齊志剛說:“要我說啊,這件事兒里准有事兒。”
李紅軍立時坐直身軀,問道:“什麼事兒?”
齊志剛說:“你還看不出來,林美娟那叫犯錯誤嗎?退一步說,就說是個錯誤,責任也不全在她,所以就不應該給關禁閉這麼重的處分,可他們偏偏就關了,這裏頭能沒有事兒嗎?”
李紅軍不耐煩地說:“你怎麼說話老是圍着靶心外面轉,瞄着靶心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齊志剛說:“有人想讓林美娟做相好,小林不從,這就找茬整治她。這叫官報私仇。”
李紅軍嗔怪地說:“你瞎編排什麼呀?都是革命隊伍里的人,哪會出這種事?”
齊志剛說:“你這個葫蘆罐子,使出的招數都用到打仗上去了,別的什麼都不懂。革命隊伍當然是好隊伍,但是革命隊伍里的人不一定個個是好人。要不怎麼說嗑瓜子嗑出了臭蟲,什麼仁(人)兒都有呢?自從咱們認識了林美娟林大美人兒之後,你算算,追她的人有多少了?師級幹部、團級幹部、地方的局級幹部、大學裏的老師,好傢夥,都能造出個花名冊來了。這些人都想把林美娟追到手,怎麼辦呢?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唄,什麼招兒都可能使出來。我說的話你還別不信。”
李紅軍說:“什麼事兒讓你一說就熱鬧了。人家林美娟是你說的那種人嗎?她要是知道了,不找你算賬才怪呢。”
齊志剛爭辯說:“我對林美娟可是沒有一點褒貶的意思。人家是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不管你有多高的官銜兒,有多大的勢力,該瞧不上就是瞧不上,愛誰誰,一概拒之千里。這叫什麼,這叫有定力。沖她那麼高冷,你想追她,我覺着希望不大。”
李紅軍說:“你這話倒說對了,人家林美娟不圖高官權勢,只想找一個和自己心意的人,這說明了她的心地善良純潔。你說我沒有希望,那可不一定。”
齊志剛說:“你小子醒醒吧。在追她的花名冊里,你排的不是倒數第一也是倒數第二,你能爭得過人家?”
李紅軍說:“不出手過招,怎會知道輸贏?咱們走着瞧。不過,今後我和林美娟的事,你就別給我添膩瞎摻和了。”
齊志剛不高興地說:“嘿,這話說的?你我和林美娟都是三師出來的,都是一口鍋里掄過馬勺的戰友,怎麼就把我給撇一邊去了?再者說,你倆的事也是剃頭的挑子,就你這一頭熱,人家林美娟是大學生,你是個土包子,她那麼高貴,能看上你?告訴你,這事沒有我幫襯,你小子別指望成了,你就得讓我摻和。”
李紅軍瞥他一眼說:“破話簍子,少說沒用的吧,林美娟還在市公安局關禁閉呢,咱們得撈人去。”
天安門廣場東側的國家博物館,清朝年代是宗人府和吏部衙門的所在地,北半部的吏部衙門經過歷史的沿革,先後成為辛亥革命后的京師警察廳、民國時的警察局本部,解放后成為北京市公安局最初的所在地。人常說,侯門深似海。這吏部衙門更甚,從有白石台階兩邊有門房的寬闊威嚴的大門,到後面有池塘的後花園,以院中央的大堂為中心,前後共有六進的院子,每座院子的兩側還有對應的大小不一的套院,加起來得有三百間房子左右,清一色的磨磚對縫,青瓦紅柱綠窗欞,陌生人走進來會覺得像迷宮一樣。
李紅軍拎着一包蛋糕和齊志剛來到了市公安局的大門外,正準備向秘書科走去,沒想到竟被劉福來半道攔住,把他們領到一處房子的背後,着急百怪地說:“你們一來,這裏的人就都會知道是我給報的信,你們這不是讓我挨領導批嗎?我真是多此一舉。”
齊志剛不高興地說:“咱們是不是戰友,是不是頂着槍子炮彈走過來的兄弟?現在我們有點事讓你幫助,你瞅瞅給你嚇得這個德行?你要是這樣,趕明兒走在大街上碰見,可別怪我不認識你。”
李紅軍制止他說:“行了,竟廢話。”隨後對劉福來說:“不用你露面,你就把我們領到林美娟關禁閉的地方,就沒你的事了,行不行?”
劉福來說:“還得領着你們去,那我不更是罪加一等了?別別別,再說我帶你們去了,禁閉房前站崗的戰士也不會讓你們進去。”
齊志剛惱火起來,生氣地說:“瞧你那個慫樣。你還是不是從十九兵團出來的兵?咱們跟着羅瑞卿和楊得志兩位首長一起打石家莊,圍新保安,一起進北京城,怕過誰?炮火連天地走到現在,你怎麼反倒變得像耗子似的膽小。”
劉福來苦着臉說:“我和你們不一樣啊,特別是你李紅軍,剛和羅瑞卿部長護送***到蘇聯回來,是大紅大紫的功臣。我就不行了,我們天天抓特務,內部還總是自查互查,不能出一點紕漏啊。”
李紅軍說:“你告訴我們去禁閉室怎麼走,這應該沒問題了吧?”
劉福來說“行”,指了路就匆匆走了。倆人循着他指的路,向著院中緊靠西牆的一座小院走去,只見院門口站着兩名背着槍的公安人員,把一個拎着提盒的年輕人攔在了門外。這年輕人一看就像個富家子弟,小分頭梳得光亮整齊,臉有點長,卻很白凈,疏淡的眉毛下是一雙有些狹長的眼睛,穿的是一件深藍色緞子面的長袍,圍着一條灰色的毛圍脖,腳下是一雙油光鋥亮的黑色皮鞋。只見他與站崗的公安戰士爭辯說:“我本來每天都來看她的,你們的公安人員對我也都很客氣,今天為什麼就不行,連人都不讓見,我是她的表哥,難道讓我進去見見我的妹妹都不行嗎?”
他說話軟聲軟語,口氣卻很強硬,給人一種黏黏糊糊,很是難纏的感覺。
站崗的公安戰士客氣地說:“對不起,這個地方比較特殊,不適合任何外人進來。”
年輕人又說:“她犯了你們共產黨的什麼條律,你們就這樣對待她和她的親屬,你們能給出一個理由嗎?”
公安戰士仍然客氣地說:“這是我們機關內部的事,對於外人我們無可奉告。”
年輕人動怒了,但是仍然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不是都會唱嗎?那裏面有一句歌詞說‘民主政府愛人民’,你們這叫民主嗎,這叫愛人民嗎?你們這叫專治……”
這時候,院內傳出了一個女人清脆而又焦急的聲音:“慶棠哥,你別在這鬧了,快回去吧,我在這裏沒事,你走吧。”
這個叫慶棠的人聽見院裏的聲音,亢奮起來,大聲回答說:“美娟,美娟,你還好嗎?我給你帶來了燒麥……可……可他們為什麼把你關在這裏?他們……”
被關着的林美娟更着急了,大聲喊道:“劉慶棠,你趕緊走,聽見沒有?趕緊給我走!”
劉慶棠固執地說:“不,我偏不。他們不給我一個理由,我就不走。”
兩個公安戰士見狀,急忙勸他說:“請不要大聲喧嘩,請你馬上離開。”
劉慶棠當然不肯,雙方爭執起來。
尚在不遠處觀察情況的齊志剛對李紅軍小聲說:“這人很可能也是追林美娟的人,表哥妹妹地叫得人麻得慌,這說明他們的關係挺近,沒準在追林美娟的花名冊里排第一呢。瞧他那樣兒,小頭髮梳得像牛舔的一樣,整個一個大少爺,這和林大小姐倒是門當戶對。你小子,就別指望了。”
李紅軍不高興地瞥他一眼,說:“哪來的這麼多廢話?他進不去,咱們進去看看。”
於是,倆人就走了過去。他們本是在部隊裏經過多年磨練的老偵察員,化裝到敵後摸敵情,抓舌頭這樣的事,按着齊志剛的說法就是“碗裏的活計”。現在遇見這種情況,李紅軍給齊志剛遞個眼神,兩人就知道怎麼分工了。
他們若無其事地向小院走去,好像要從門口路過一樣,可到了門口突然就拐了進去。兩個門衛有些莫名其妙,等明白后急忙從後面追上來喊道:“站住,你們是哪個部門的?到這裏有領導的批條嗎?”
李紅軍根本不理他們,繼續往裏走。齊志剛卻轉過身來迎着他們,裝傻充愣地說:“什麼,到這裏來還要領導批條啊?你說這事兒鬧的,我怎麼就給忘了呢?其實我們就是來看個人,見個面就走,用不了多一會。這樣吧,你們這次通融通融,咱們下不為例,行不行?都是扛槍打過仗的,過來了就不容易,行個方便,就算我求你們了,行不行?”
這時候李紅軍已經走到一排坐西朝東的房子跟前,因為不知道林美娟被關在哪間屋裏,便大聲喊起來:“小林,林美娟,你在哪呢?我是李紅軍,我和小齊看你來了。”
兩名公安戰士撇下劉慶棠來追李紅軍和齊志剛的時候,劉慶棠也趁機跟了過來,到了房前也大聲喊道:“美娟,美娟,你在哪個屋啊?我就在門外呢。”
一位公安人員見李紅軍和劉慶棠大喊大叫,摘下槍來對着他們說:“喂,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是不是來鬧事兒的?快點出去,出去!聽見沒有?”
李紅軍還是不理,依然喊着:“小林,你答應一聲啊。我給你買了你愛吃的蛋糕,你答應一聲,我好把它給你啊。”
劉慶棠也趕緊喊道:“我買的是燒麥,是你最愛吃的。”
倆人扒着窗戶各處找人的時候,齊志剛卻攔着那個持槍的公安人員說:“唉唉唉,你拿槍對着自己的同志就不對了,我們又不是劫獄的,就是來看個人。凡是要講個和氣,都是同志,別這麼兇巴巴的好不好?”
李紅軍不見林美娟回應,有些着急,繼續喊道:“小林,你倒是說話啊,我們可是大老遠地來看你的,你應一聲行不行?”
兩個公安人員本來就看他們陌生,現在又見他們這樣旁若無人,非常生氣,便不顧齊志剛的阻攔,上前就想把李紅軍和劉慶棠架出去。沒成想,齊志剛伸出兩手從後面把這倆人拽住,讓他們前進不得。這兩個公安急了,轉身拿槍就對準了他。齊志剛卻欺身上前,一手一把將倆人的槍攥住,生氣的喊道:“少用槍對着我,這樣老子看着不舒服。”
兩個公安一邊想甩脫他,一邊嚷道:“你敢搶槍?撒手,你撒不撒手?”
齊志剛使氣弄性地說:“我不撒。你們惹了我了,老子不高興,等我們辦完了事兒再說。”
於是三個人團團轉轉,你進我退地爭搶起來。聽得外面越來越吵鬧,屋內一直沒有應聲的林美娟終於耐不住了,着急地喊道:“李紅軍,劉慶棠,你們別來搗亂,快帶着小齊離開,你們這樣是在幫倒忙。聽見沒有,快走!”
李紅軍聽到了林美娟的聲音,高興起來,連忙跑到窗前說:“小林,你在這兒呢。你別著急,我們這就走。我給你買了點蛋糕,這這,這門窗關得這麼嚴,也送不進去,我就放窗台上了,想着他們開門時拿了吃。聽見了嗎?”
劉慶棠也急忙跑到窗前說:“美娟,美娟……”
還沒等他張口,屋裏的林美娟氣急敗壞地說:“你們都走開!沒人要你的蛋糕、燒麥,你們自己吃吧。”
李紅軍說:“別呀。這是我從津貼里省下給你買的,你不吃可就太傷人心了。”
劉慶棠也正想說什麼,卻突然干張嘴不說話了。院子裏忽然安靜了下來,李紅軍轉身一看,只見眾多持槍對着他們的公安人員站了半院子。原來這裏太過吵鬧,驚動了公安大院,行動科的人全體出動把他們三人圍住了。
一位幹部模樣的人上前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到這裏無理取鬧?”
齊志剛說出半句“我們是……”就被李紅軍截住說:“我們是來看望我們的老同事林美娟的,過去我們是一個部隊的……”
劉慶棠搶過話茬說:“我是林美娟的表哥,我來看我的妹妹沒問題吧?你們這麼多人拿着槍對着我們,你們才是無理取鬧。”
李紅軍覺得事態有點鬧大了,便輕描淡寫地說:“我們來看人,雖然沒看見,話卻說到了,我們也該走了。”說著向齊志剛遞了個眼色,往院門走去。
那位幹部說:“你們走不了。你們是不是部隊的人我們不清楚,你們到我們公安機關大吵大鬧可是違法的,我們要調查清楚你們才能走。”
齊志剛不服氣地說:“我就不信了,你們還能把我們怎麼樣?”
說著就要比劃起來,李紅軍連忙制止了他,自己先把槍交給了人家,又替齊志剛把槍解下來,遞給了人家。乖乖地讓人家關了起來。
劉慶棠自然也一起被關了進來,他一邊拎着提盒進屋,一邊抗議說:“民主政府愛人民,你們這就不是民主,不是愛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