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饅頭
天荷居,夜。
今天的夜幕似乎降臨得特別快,甚至使人有點措手不及……
炊煙剛剛消散,餐桌上便上好了今晚的飯菜,很簡單的家庭飯菜。餐桌旁坐着三人,他們每人面前都有一碗白飯,一雙筷。剩下的一個位置沒有人坐,但那個位置卻是多了一個大饅頭,一個被咬了半口的饅頭。
“我去叫小葉吃飯。”葉藏起身道,說罷,還拿起了那個饅頭往外邊走去。
待得葉藏出了門,葉天已經起筷吃了起來,寒管家也是。照理說,他們應該等葉藏二人回來再一起吃的,但他們顯然都是聰明人。
剛出門外的葉藏便看到那個他。
夜色清冷,月華清輝,荷塘清香……
葉星臨背對着葉藏,他旁邊還有一條立坐着的大黑狗,立坐的小黑比葉星臨還要高,而且高很多……
因為小花蹲在小黑的頭上。
葉星臨摟着小黑的脖頸,彷彿摟着自己的摯友,自己的兄弟。
妍月之下,一個小孩摟着一隻大黑狗仰望夜空……
星光點點,如雪月華,越夜而來。
你認為他們的組合很可笑?
那為何身後的葉藏早已淚眼迷濛?
“小葉,我的弟弟……”
他只是個孤獨的人,沒有母親,沒有了撒嬌的童年。
他沒有朋友,我知道,他曾經很多次偷偷看着海邊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他的雙眼是多麼的明亮,但卻時常充斥着羨慕,孤獨,以及空虛。
每當我問他為什麼不跟那些小孩玩耍時,他卻能瞬間變得毫不在乎,然後乾脆的轉身離去。
他跟我說,哥,我比他們大多了,玩不來。
沒錯,他外貌和一般小孩一樣,但實際上他的年齡卻比他們大了許多,只不過,他的心智卻依舊只是小孩一般。
漸漸的,我充當了他母親的角色,我一直寵溺着他。
無論他要什麼,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給他!
無論誰得罪他,我都會不惜一切要他們付出代價!
無論他做什麼決定,我都會全力支持……
然而,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他的同齡玩伴,我知道他一直想有朋友,所以他便假言說想去習武,好讓他能找到個好夥伴。
幸好上天眷顧,他結識了一個叫慕容凄的小子,他們很快就成為好朋友,我打從心底里感到高興……
但是,當我看到他哭的聲音沙啞時,我就知道那個小子已經走了。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腿給打斷,讓他留在他身邊!
因為,我也要走了……
我不想,最後在他身邊的只剩下小黑!
我不想我的弟弟傷心難過時,能傾訴的對象只是一條狗。
我不想我的弟弟哀傷流淚時,只能倚着小黑默默地發怔。
夜空如墨,天地蒼涼!
那個小孩把大黑狗頭上的花母雞捧了下來,他拍了拍那條大黑狗的背,低聲道:
“哥來了,你們走吧……”
大黑狗低下頭來,親昵地舔了舔小孩的手,又讓他摸了摸腦袋,然後跟着那隻花母雞走開了。
葉藏坐了下來,沒有說話。
抬頭,望天!
………………
過了不知多久。
葉藏把那個饅頭遞了給葉星臨。
“吃吧,你餓了。”
葉星臨接過,卻沒有吃。他靜靜的道,彷彿心中再無一波漣漪:
“哥,其實我已經長大了。”
“我知道。”
“你知道?”
“在慕容凄離去的時候,你便長大了。”
“嗯……”
兩人沉默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葉星臨再次開口,但他的聲音已經變了,沒有人能形容那種感覺,那是強制按捺的激動情緒吧?
或者就像平靜湖面下的洶湧暗濤?
如沸水般翻滾,卻無人知曉,哪怕聲音沙啞哽咽。
“其實那時候,我還很天真,我知道慕容凄已經決心要走,但我想留着他,所以我對他拔劍相向……”
葉藏身形一顫,道:“但你現在已經長大了。”
“嗯……”“哥……你走吧!”
“嗯……我明天就走了。”
葉星臨把手伸進荷塘中,伸進了淤泥裏面,他還小,什麼都能拿來玩。他看着葉藏的眼睛,道:
“哥,你一直都縱容着我,好謝謝你。”
“傻小子,不要跟哥說謝謝……”
“要說的,哥,謝謝你的縱容,請你再——”葉星臨哽住,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目光卻是變得兇悍。
“再縱容我一次!”
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打破了冷清的靜謐夜空。
他的手迅速地從荷塘的淤泥下抽了出來,抽出了那把潛藏在淤泥底下的冰冷長劍!
渾濁的水珠沿着劍鋒滴落地上。
滴答一聲,聲音雖微,卻似驚雷一般震響在他們耳邊!
劍柄抓在葉星臨青筋暴突的手裏,劍刃架在葉藏頸邊。
他死死的握着劍,正如他死死的握着那隻變了形的饅頭一樣。
他們的關係,就像那個饅頭,一下子變了形……
忽然,葉星臨流露出一個慘笑,道:“你走吧,哥!你就算再厲害也沒可能躲過我這一劍!你走吧……”
葉藏沒有說話,微笑的雙眼,含笑的嘴角,看着這個任性的弟弟,他笑了,他的聲音,語氣,依舊如同往昔一般溫柔。
“傻小子,沒吃飯連劍都握不緊吧!”
鏘——
一聲刺耳驚鳴,眼前的葉藏一動不動,但葉星臨的劍已經被一股大力震飛了出去,在半空之中不斷旋轉,顫動,最後刺進地面,直沒至柄。
葉星臨笑了,沒有人能形容他現在的笑容,艱難展笑如捏碎的苦瓜,他道:“哥,你的身手到底有多快?”
葉藏沒有回答。他依舊微笑着摸了摸葉星臨的頭,道:
“葉星臨,我的弟弟,總有一天你會超越我的,到了那一天,我便會回來了……”
葉星臨潛意識裏已經牢牢記住這句話,因為在葉藏的手碰到他的頭時,他已經合上了不甘的眼睛。
……………………
當他抱起了自己的弟弟時,眼前的景象卻是模糊了。
那個饅頭還被他握在手裏……
他們的關係,就像那個饅頭一樣,即使變了形,還是饅頭……
……天荷居……
此刻已是深夜時分,寧靜幽雅的天荷居也處於熟睡當中。白天熱鬧的小居附近,只剩下悉悉蔌蔌的蟲鳴。沒有了艷陽的蒸發,荷花的清香依舊徘徊在黑夜之中各個角落,隱隱約約。
他矗立在天地之間,閉上了眼睛,深深聞了下這離別的花香,抱着自己的弟弟,悄悄走了進小屋裏。
明明是自己的家,但他卻像個小偷。
月亮依舊皓白,和着清香,縈繞着那個孤單的身影,這個夜晚靜謐而冷清!
他輕輕放下自己的弟弟,幫他蓋了被子,看了看熟睡的養父和管家,嘆了口氣……
十八年歲月一晃而過,光陰易逝,人生如夢!
他忽然想收拾包袱,但卻發現自己無物可收,他是**裸的來,應該**裸的走。環望四壁,把這裏的所有記在心裏,他的身形忽然一顫,但終究搖了搖頭,走了出門……
黑暗角落裏,只剩下那隻沾有水滴的粗糙陶杯,或許是他喝水時留下的,又或許是那杯的淚!它被人拋棄了……
它背後刻着一個“藏”字。
他低着頭,快步邁向遠方。他已經不敢抬頭,因為他知道一旦他抬頭,他或許再也不能離去。這裏一事一物都牽動着他的靈魂深處。他飛快地走過了那條大黑狗。
“把棍子都給我!”“嗷嗚——”
他緊握拳頭,雙眼濕潤,他已跑了起來,經過了那隻花母雞。
“去把小黑找回來啊小花!”
“哥……你去吧!”
“哥……你不要走!”
他已淚流滿臉,十多年來的種種回憶不斷沖刷着他的腦海,他腦子裏已一片空白,所以他不知道前面站着一個人,他已撞了上去……
這個夜晚,又變得漫長了。
“嘿嘿,小藏,你要走倒也跟為父打聲招呼啊。”
葉天背負雙手,笑着道。
葉藏震驚的看着葉天,他剛才明明看見葉天已經熟睡在床,才一眨眼,居然就來到他自己面前了!
葉藏心中驚疑不定,正當他想問個究竟時,目光卻是盯上了葉天背在身後的手。他眼睛一眯,警惕的道:“父親,您該不會是想來留着我的吧?”
葉天眉頭一皺,卻是楞住,接着他似乎察覺到什麼,哈哈一笑道:“小藏,你自作多情了。”
話音剛落,他抽出背後的手,竟是拿出了一張木凳,他把木凳隨意一放,翹起二郎腿坐了下來。也不顧葉藏尷尬的表情,接着道:“傻小子,你想走便走,我攔你有何用?而且,我攔得着你么?”
“但是……”葉藏眉頭緊皺,道:“為什麼父親您知道我要走呢?你剛才不是已經睡了嗎?”
這一刻,葉藏發現他這個父親似乎……
沒那麼簡單!
“呵呵,看來你心有疑惑,呃,該怎麼說好呢?這樣吧,你知道我為什麼給你取個這樣的名字嗎?”
葉藏略一思索,才道:“因為您說發現我時,我是隱藏在一個亂草堆裏面的。”
“呵呵呵呵。”葉天長笑幾聲,才意味深長的道:“既然是隱藏在亂草堆里,那我又怎麼發現你呢。”
葉藏語塞,他張了張口,卻是啞不能言。
只見葉天朝他笑了笑,卻是指了指自己的脖頸,但他的頸上面卻是什麼也沒有。
然而,對面的葉藏一看到這個動作,整個人卻是如遭雷擊,晃了一晃。
葉天沒有,但他有,他頸上有一條造型詭異的項鏈。
這條項鏈就是葉藏的秘密,它究竟藏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