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二章 番十五
方宇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
果真有一個女子娉娉婷婷的走進花棚,向方宇行下禮去,嬌滴滴的說道:“欽差大人和眾位大人萬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見這女子三十來歲年紀,打扮華麗,姿色卻是平平。笛師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來,唱的是杜牧的兩首揚州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奏?”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笛韻悠揚,歌聲宛轉,甚是動聽。方宇瞧着這個歌妓,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
那女子唱罷,又進來一名歌妓。這女子三十四五歲年紀,舉止嫻雅,歌喉更是熟練,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也唱得抑揚頓挫,變化多端。
唱的是秦觀一首“望海潮”詞:“星分牛斗,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朱簾十里春風。豪傑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這首詞確是唱得極盡佳妙,但方宇聽得十分氣悶,忍不住大聲打了個呵欠。
那“望海潮”一詞這時還只唱了半闋,吳之榮甚是乖覺,見欽差大人無甚興緻,揮了揮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禮退下。
吳之榮陪笑道:“韋大人,這兩個歌妓,都是揚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揚州繁華之事,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哪知方宇聽曲,第一要唱曲的年青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風流小調,第三要唱得浪蕩風騷。當日陳圓圓以傾國傾城之貌,再加連說帶唱,一路解釋,才令他聽完一曲“圓圓曲”。
眼前這兩個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麼東西,他打了個呵欠,已可算是客氣之極了,聽得吳之榮問起,便道:“還好,還好,就是太老了一點。這種陳年宿貨,兄弟沒什麼胃口。”
吳之榮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確是太陳舊了。有一首新詩,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
吳之榮作個手勢,侍役傳出話去,又進來一名歌妓。
方宇說“陳年宿貨”,指的是歌妓,吳之榮卻以為是說詩詞太過陳舊。
方宇對他所說的什麼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這句話,心想:“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那歌妓走進花棚,方宇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登時便要發作。
原來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餘,鬢邊已見白髮,額頭大有皺紋,眼應大而偏細,嘴須小而反巨。
見這歌妓手抱琵琶,方宇怒火更盛,心想:“憑你也來學陳圓圓!”卻聽弦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鸝囀燕語,倒也好聽。
只聽她唱道:“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深綠。倒影入樓台,滿欄花撲撲。誰知裡外,依舊有蘆屋。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丁丁,最後“青裙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眾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有的凝神閉目,有的搖頭晃腦。
琵琶聲一歇,眾官齊聲喝采。
慕天顏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當真是荊釵布裙,不掩天香國色。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方宇哼了一聲,問那歌妓:“你會唱‘十八’罷?唱一曲來聽聽。”
眾官一聽,盡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臉色大變,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轉身奔出,拍的一聲,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逕自奔出。
方宇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會唱,我又不會罰你,何必嚇成這個樣子?”
那大學生是極羞恥的小調,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所在,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眾官雖然人人都曾聽過,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豈不是大玷官箴?
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揚州久享盛名,不但善於唱詩,而且自己也會做詩,名動公卿,揚州的富商巨賈等閑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方宇問這一句,於她自是極大的羞辱。
慕天顏低聲道:“韋大人愛聽小曲,幾時咱們找個會唱的來,好好聽一聽。”
方宇道:“連‘十八’也不會唱,這老也差勁得很了。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那邊的會唱的小調多得很。”
此言一出口,方宇立覺不妥,心想:“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他去的。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隨便那一家都好玩。”
方宇舉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眾文官聽他出語粗俗,都有些尷尬,藉著喝酒,人人都裝作沒聽見。一干武將卻臉有歡容,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為志同道合。
便在此時,只見一名差役低着頭走出花棚,方宇見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動:“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誰啊?”
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過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幾杯酒,方宇只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既不做戲,又不開賭,實在無聊之極。
方宇心裏只是在唱那“十八”:“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頭髮邊……”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已夠了,告辭。”
方宇向巡撫、布政司、按察司等幾位大員拱拱手,便走了出去。眾官齊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轎。
方宇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什麼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
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買來后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過,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污穢油膩不堪。
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從炭爐里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起,在鏡子裏一照,果然回復了當年麗春院裏當小廝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里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就是這個樣子嗎?”
方宇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
雙兒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什麼事,沒個幫手。”
方宇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妞兒是去不得的。”
方宇說著便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伸手去摸她臉。
雙兒紅着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方宇將一大疊銀票塞在懷裏,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後門溜了出去。
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幹什麼的?”
方宇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嗎?”
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係,方宇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幾乎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坊,隱隱只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簫鼓絲竹,夾着猜拳唱曲、呼么喝六。
這些聲音一入耳,當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離去時並無分別。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裏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塊媽媽,不知是哪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小寶的乾爹。”
方宇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前那套,只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他乾爹不多。”
側過頭來,見自己那張小床還是擺在一旁,床前放着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乾乾淨淨。
方宇走過去坐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布長衫折好了放在床角,心頭微有歉意:“媽是在等我回來。他媽的,老子在京城快活,沒差人送錢給媽,實在記心不好。”橫卧在床,等母親回來。
妓院中規矩,嫖客留宿,另有鋪陳精潔的大房。眾小姐自住的小房,卻頗為簡陋。
年青貌美的小姐住房較佳,象方宇之母韋春芳年紀已經不小,生意冷落,老鴇待她自然也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間薄板房。
方宇躺了一會,忽聽得隔房有人厲聲喝罵,正是老鴇的聲音:“老娘白花花的銀子買了你來,你推三阻四,總是不肯接客,哼,買了你來當觀世音菩薩,在院子裏供着好看么?打,給我狠狠的打!”
緊跟着鞭子着肉聲、呼痛聲、哭叫聲、喝罵聲,響成一片。這種聲音方宇從小就聽慣了,知道是老鴇買來了年輕,逼迫她接客,打一頓鞭子實是稀鬆平常。
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什麼針刺指甲、鐵烙皮肉,種種酷刑都會逐一使了出來。這種聲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闋別已久,這時又再聽到,倒有些重溫舊夢之感,也不覺得那小姑娘有什麼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