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九筒!”“一萬!”“碰羅!”“錯了錯了,媽的,倒霉,不該出這牌,重來!”“王八悔牌,豁出來鑽桌子,啥了不起?”。
“發”——“嗬!”她真不願跨進門去。不願看見那一雙雙過於靈活的手指用來在桌上徒勞無益地空忙,那疊得整整齊齊的麻將的“隊列”,像一堆永遠在拆卸中而建不成牆的碎磚,叫人惆悵。對於這種娛樂,她無論如何也培養不起感情和興趣,她連牌都不識,為此傅雲祥嘲笑過她好幾次,她仍固執地不肯沾手。她或許應該去幫傅雲祥的母親包餃子,這要比坐在他們中間好受得多……
“芩姐!”有人從桌邊跳起來,咯咯笑着朝她撲來。呵,是“酒窩”,一個漂亮而說話叫人哭笑不得的姑娘,好像只有二十歲。她總是無緣無故地笑着,露出兩腮上不大不小的酒窩。據說她很崇拜芩芩,因為芩芩的眼睫毛比她的長一點五毫米。
“看你,念了大學,面都見不着了!”她親熱地摟住了芩芩的脖子。
“這叫什麼大學呀,業餘的……”芩芩苦笑了一下。
“嗨,好歹算是混一張文憑唄,將來調個技術科什麼的也方便點兒。”傅雲祥替她解釋說。他覺得自己能支持她去上業大,委實是不簡單的事了。“來來,芩芩,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兩位新朋友——輕工業研究所的小趙,外號小跳蚤,他爸爸是市勞動局局長。”芩芩看見一張白皙的臉,一雙漫不經心的眼睛。
“這是肉聯廠的推銷員。”“老甘!”那人恭恭敬敬地站起來,佈滿疙瘩和粉刺的臉不自然地笑着。
她點點頭,坐在靠牆的一把軟椅上。錄音機在播放着一支芩芩早已聽熟的曲子,卻從來聽不清它的歌詞。她想起自己家的隔壁鄰居,新近也買了一隻錄音機,總共就錄了一支外國歌,凡有客人來,她們就放那隻歌。所以,只要一聽到那隻歌,就知道她們家來了客人。不知為什麼,芩芩就沒有從磁帶里聽到過自己喜愛的音樂,在這兒也一樣。
“芩芩!”又有人叫她。
“噢,你也來了?海獅。”她回頭打招呼。那是一個長頭髮的小夥子,是她同廠的工人,同傅雲祥熟識,外號海獅,因為他會用鼻尖和腦袋頂球,常常在眾人面前露一手。
他們又埋下頭去打麻將。看來“酒窩”也是個新加入的業餘愛好者。芩芩坐在那兒,一時不便走開,只好打量着這個不久后將要屬於自己的房間。確實什麼都齊了,連芩芩一再提議而屢次遭到傅雲祥反對的書櫥,如今也已矗立在屋角,裏面居然還一格格放滿了書。芩芩好奇地探頭去看,一大排厚厚的《馬恩選集》,旁邊是一本《中西菜譜》,再下面就是什麼《東方列車謀殺案》、《希臘棺材之謎》、《實用醫學手冊》和《時裝裁剪》……
她抿了抿嘴,心裏不覺有幾分好笑。這個書櫥似乎很像傅雲祥的朋友們的頭腦,無論內容多麼豐富,總有點兒不倫不類。沒有辦法,在這個到處充滿混合物的時代里,連她自己不也學會了在紅茶里加一小塊奶油嗎?
“下回總要贏了你的!”那個老甘突然跳起來,怪聲怪氣地笑着,嘩啦嘩啦地洗牌。
傅雲祥關掉了錄音機,打開了電視,正在演一個芭蕾舞劇的片段。
“哎呀,你瞧瞧,她跳得多美……”“酒窩”入迷地瞪大了眼睛,嘖嘖不已,“這樣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人追她哩!”“她已經四十歲了。”小跳蚤冷冷地打斷了她。“這是中國最有名的芭蕾舞演員。”“什麼叫有名?名氣有啥用?”傅雲祥在擺弄天線。
“像這樣的名演員,甭說演出,就是排練也得給錢,給好多津貼,要不,能這麼賣力?”老甘撳着一隻發亮的打火機。
“喂,小跳蚤,能幫忙買一台便宜點兒的兩個喇叭的三洋錄音機不能?我都要痛苦死啦!”酒窩忽然嬌聲嬌氣地說。
“今年三洋錄音機不吃香啦。國外如今最紅的牌子是聲寶,帶電腦,雙卡帶,嗬,那個漂亮,甭提!”小跳蚤搖着肥大的褲腿,“要錄音機,一句話。包我身上!我買個摩托,從廣州運來,還有三天就到。弄到外匯,啥都能買到。”酒窩驚呼一聲,無限崇拜地瞪圓了眼睛。
“高級進口煙可是‘紅寶石’最棒?”“我愛抽‘銀星’。”“聽說北京如今興喝‘格瓦斯’,比啤酒來派。”“找老甘弄幾箱沒問題。”“光聽這名兒也舒服。威士忌——格瓦斯——白蘭地——嗬,洋名兒就是帶勁!我聽說美國的蘋果,打了皮兒三天不變色……”“哎,芩芩,上次同你說的東西帶來沒有?”傅雲祥接住了老甘扔過去的一支煙,忽然想起來問道。
“帶來了。”芩芩站起來走到衣架旁,伸手到大衣口袋裏去摸錢包。他指的是芩芩媽媽求人弄來的幾張僑匯券。可是,芩芩的手卻在衣袋裏拿不出來了。
“錢包丟了?”傅雲祥慌忙問。
芩芩點點頭。她最初把手伸進衣袋而沒有摸到錢包時,反應還不及傅雲樣那麼快。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錢包究竟是在哪裏遺失的……
“小偷!當然是小偷!還發什麼傻?不偷你這樣的人偷誰的?成天好像丟了魂似的發獃……”傅雲祥嚷嚷起來,在屋地上來回走動,“那裏頭有多少錢?”“就一塊多錢飯菜票。”芩芩不情願地回答。
他鬆了一口氣,又走到電視機旁去調天線。
老甘打了一個哈欠,慢吞吞地說:“唉,小偷,真夠他媽的缺德了。准又是待業青年。可沒有工作,你叫他咋辦?也不是生來就想當‘鉗工’的,一年年待業,總不能老靠父母養活……這年頭,人見了錢都像瘋了似的……我們批發站的那些小攤販,全家合夥做生意,掙錢掙紅了眼,賣一天紅腸排骨,賺好幾十塊……”“他們勻你個塊把,你就批給他們缺門的豬肝,是不是?”“酒窩”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還不是一樣。忍痛割成雙眼皮,還不是為嫁個港澳同胞,好當闊太太。京劇團那個唱青衣的小娘兒們,連那個香港經理的話也聽不懂,就跟人家走了。不為錢為什麼?你還眼氣呢!”老甘噗噗吹着一支雪茄上的煙灰。
“酒窩”略略有點臉紅,她轉過身來向芩芩搬救兵說:“就算為了錢又咋樣?也礙不着誰。現在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芩芩你說是不是?”芩芩“啊?”了一聲。她在想什麼,沒聽清他們的爭論。
傅雲祥插進來說:“你甭問她,她的上帝只有她自己認識。誰也讀不懂她那本聖經,都啥年頭了,還念念不忘助人為樂。還是讓我來回答你吧,對這個問題我研究得最最徹底,一句話:人生下來就只知道把糖送進自己嘴裏,而不會送給別人。這就是人的自私的本能。本能你懂吧?就是比本性,更加……”“對對對……”老甘細細的腿不住地晃動,“我也這麼看。你們以為世上真有什麼大公無私的人嗎?那是騙人的!至多是先公后私,再不就是公私兼顧……”“照你這麼說,張志新、遇羅克這樣的為反‘***’而犧牲的烈士,也是先公后私的啦?”芩芩忍不住問道。她剝着茶几上果盤裏的黑加侖子水果糖,剝開了又包起來,她並不想吃它。
“你以為我們不恨‘***’?”傅雲祥“啪——”地關掉了電視,在沙發上重重地坐下來,“不是因為‘*****’,我早上大學了,成績好,說不定還可以撈個留學生噹噹。現在,全完了,忘光了,連個業大也考不上,怪我嗎?沒去當小流氓,就算不錯。”“聽說明年國家的教育經費要大大增加,說不定……”海獅插嘴。
“那也輪不到咱頭上。”傅雲祥接著說,“就說老甘吧,下了鄉,討個農村老婆,生一大堆孩子,四十幾塊工資,不想法子弄錢,日子咋過?不下鄉,早當四級電工了。再說酒窩姑娘,連個歐洲在哪兒也不知道,寫封信起碼有一半讓人看不懂,世界上只認一個親人,就是鈔票……”“呸!”酒窩朝他啐了一口。
“還有小跳蚤,他爸關牛棚,姐姐得精神病淹死在松花江里……”“我不問你這些,我是說……”芩芩分辯。她何嘗不知道,傅雲祥說的都是實話。不是這十年空前絕後的大災大難,青年們何以落得這個下場:該發芽的時候是乾旱;該揚花的時候又遇暴雨。善良、純真的感情被摧殘,而人世間幾乎一切卑鄙醜惡卻都赤裸裸展示在眼前。即使長大了,有多少人愚昧無知;即使活過來了,又有多少人神經折磨得不健全。我是說,生活呵,你把多大的不幸帶給了這一代人,可是……
“比如說小跳蚤……”傅雲祥拍了拍他的肩膀。
“呵,我膩了!聽夠了!”小跳蚤從自己的座位上跳起來,“別扯這些了行不行?吃飽了撐的,還講什麼十年、十年,我一聽十年就頭疼,就哆嗦。你們講啥我也沒勁,什麼四個現代化,地球上的核武器庫存量,足夠毀滅七個地球了,一打仗就完蛋!越現代化越完蛋!我每天坐辦公室早坐夠了,還不是你求我辦事,我托你走個門子,互相交換,兩不吃虧。我夠了。活着幹什麼?活着就是活着。我想退休,最好明天就退休!”“退休?”芩芩驚訝地叫起來,“你說什麼?退休?”“你奇怪嗎?人生最後的出路,除了退休,還有什麼?上班下班、找房子打傢具、找對象結婚、計劃生育、然後退休。人生還有什麼?我關心的是松花江再這樣污染下去,等我退休以後,連條小魚苗也鈞不上來了。我喜歡釣魚,退休后,也許騎摩托車上鏡泊湖去釣魚……”“哈哈……真是好樣兒的!”傅雲祥大聲笑起來,“我和你搭伴,這主意不錯!”“嘿嘿……”老甘眯起眼笑起來。“嘻嘻……”酒窩尖聲尖氣地笑着,連海獅也張開大嘴哈哈笑個不停。
芩芩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覺得刺耳。他們是在自尋開心呢,還是真心地覺得有趣?在博雲祥的家裏,就只能聽到這樣叫人莫名其妙的笑聲。如果在飯桌上,啤酒加燒雞,再來幾句相聲小段,一定人人都變得生動活潑而又神采奕奕。一句絲毫沒有幽默感的玩笑話會逗得人人眉開眼笑,低級的插科打諢膾炙人口。可真正討論問題呢,卻沒有人聽得懂,也沒有人感興趣……
“怎麼,你認為我說的不是實話嗎?”小跳蚤一雙無精打採的眼睛眯縫着,顯得朦朦朧朧,好像到底也看不清他的眼神。“你覺得難道不是這樣的嗎?那你以為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是呀,你說說,你希望生活是什麼樣子?”傅雲祥走到她身邊來,把一杯熱咖啡遞在她手上。
芩芩望着咖啡上的騰騰熱氣,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她想像中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她想像過嗎?好像沒有。未來是虛無縹緲的,很像老甘指縫裏的雪茄冒出來的煙霧,不容易看得清楚。但是,無論以前在農場勞動的時候,或是後來返城進了工廠,歲月流逝,日復一日,儘管單調、平板、枯燥無味,她總覺得這只是一種暫時的過渡,是一座橋,或是一隻渡船,正由此岸駛向彼岸。那平緩的水波里時而閃過希望的微光,漫長的等待中夾雜着雖然可能轉瞬即逝卻是由衷的歡悅。生活總是要改變的,既不是像岑岑前幾年在農場幾里路長的田壠上機械地重複着一個鏟草動作,也不是早出晚歸地擠公共汽車,更不是提着筐在市場排隊買菜……那是什麼呢?是在夏天的江堤上彈彈結他,在有空調的房間裏看外國畫報嗎?不不,岑岑沒有設想過這樣一種生活,她要的好像還遠不止這些,或者說根本不是這些……那是什麼呢?她一時又說不出來,是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還是因為難以表述?咖啡在冒熱氣,周圍的人影在晃動,她越發覺得自己心煩意亂。
“反正,反正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她忽然站起來,脫口而出,“一定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放下杯子,走到門邊去穿大衣。
“你要幹什麼?”傅雲祥詫異地問道。
“一個本子,筆記本,落在教室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有點難為情,“我忽然想起來,一定是落在教室了。業大借附中的教室上課,晚了會讓別人拿走的,我去看看馬上就回來……馬上……”“一個本子有啥了不起的了?”他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膀,看了她一眼,改了口氣說:“噢,去就去,我陪你,下雪天……”“不用了,你有客人……”芩芩小心地圍好圍巾,朝客人們打了招呼,很快走了出去。
“你可快回來呀!”酒窩嬌滴滴的聲音在她身後喊,要不我雲祥哥連餃子下肚沒下肚也不知道了哩……
屋外的空氣雖然冷冽,卻清新、鮮涼、沁人心脾。假如面對遼闊的雪原,人們一定不會不知道將來的生活是什麼樣子。離開那熱烘烘的房間,岑岑頓覺頭腦清醒了不少。然而筆記本是真的落在教室了,她必須馬上去取,而並不是她借故託詞離席。她在農場呆了三年,還沒有學會撒謊就回城了,她同樣不會對博雲祥撒謊,儘管她多麼不願意在那兒繼續扯那些無聊的閑話,而寧可一個人晚上在這雪地里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
雪還在無聲地下着,漫天飄飛,隨着風向的變化不斷改換着自己的姿態。時而有一朵六角形的晶瑩的雪片,像銀光似的從她眼前掠過,一閃身就不知去向。大概它們也不願就此落入大地,化作一灘稀水。可它們這樣苦苦掙扎,究竟要飛去哪裏呢?岑岑莫非也像它們一樣:飛着,苦於沒有翅膀,也毫無目標;而落下去,卻又不甘心……
她突然覺得心裏很難過。雪地的寒意似乎化作一股無可名狀的憂傷,悄悄披掛了她的全身。那暖烘烘的小屋裏充滿了牢騷,夾雜着那麼多的廢話,使她厭倦、煩惱。可是她自己,不是連未來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子也答不上來么?業餘大學,她為什麼要去念那個業餘大學呢?趕時髦?還是希望?如果是希望,究竟希望什麼?誰能告訴她呢?
是冬老人從遙遠的北極帶來的禮物么?聖潔、晶瑩、透明。當早晨第一線陽光緩緩地從窗欞上爬過來,透過一層薄明的光亮,它們變得清晰而富有立體感了……它會像南海清澈的海底世界,悠悠然遊動着熱帶魚,聳立着一叢叢精緻的珊瑚,飄浮着水草和海星……它會像黃山頂峰翻騰的雲海,影影綽綽地顯現出秀麗的小島似的山峰;它會像白雲飄過天頂,浩蕩、坦然;會像梨花怒放,紛繁、絢爛……呵,冰凌花,奇妙的冰凌花,雪女王華麗的首飾,再沒有什麼能與你媲美的了……
你真像小時候玩耍過的萬花筒,每天都在變幻着姿勢,無窮無盡地變幻。你帶給人多少美麗的想像呵,從夏天雨後草地上的白蘑菇,到秋天沼澤地上空飛過的一群群白天鵝……可你是嚴寒的女兒,是冰雪的姐妹。你在寒夜裏降臨,只在早晨才吝嗇地打開你的畫卷,那麼短暫的一會,不等人從那神奇的圖案中找到他們所尋求的希望,就急急地隱沒了。可今天你為什麼竟然還留在這兒?一直留到這昏暗的傍晚。是因為你知道芩芩要來嗎?還是因為你知道這是一個星期天,清冷的教室里沒有人會來注意你呢?
芩芩久久地立在玻璃窗前,驚詫地望着那由於星期天暖氣供應不足,教室低溫而遲遲沒有融化的冰凌花,幾乎為這潔白如玉的霜花的自然美驚呆了。她家裏的住房燒暖氣,房間溫度太高,玻璃上是沒有什麼冰凌花的,她還是幾年前在勞動過的農場連隊宿舍里見過它們。可惜那時的生活太苦,宿舍里冷得叫人直打哆埃,哪裏還會顧得上欣賞冰凌花呢?看過幾百次,也沒覺得它有多美。回城這幾年,就很少再見了。沒想到今天竟然會在業大的教室里見到它,她的心裏突然湧上來一種由衷的喜悅,好像見到了一個久別的老朋友。
“那麼,這面像什麼呢?”她問自己。是的,這塊玻璃上的圖案很特別,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又像是一片滔天的巨浪從天際滾向天頂。它的花紋是極不規則的。整個畫面呈現出一種宏大磅礴的氣勢……
“北極光!”她的腦海里突然掠過一個奇特的想像,“也許,北極光就是這樣的呢!”她為自己的這一重大“發現”激動得連呼吸也急促起來,“為什麼不是呢?假如它呈銀白色,天空一定就閃爍着這樣的圖案。呵,一點不假,它再不會是別的樣子,我可見到你了——”她伸出一隻手想去撫摸它,猛想到它們在溫熱的皮膚的觸摸下會頃刻化為烏有,於是又縮回了手。她獃獃地站着,心海的波濤也如那光束的跳躍一般顫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