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卧甸的祭祀(下)
卧甸,群山深處亂煙古木掩映的偏僻小寨。這裏,已經是益那的邊陲,十足的窮鄉僻壤,已經不足以引起鄂靡人的注意。
十三年前,三十三歲的益那祖嫫瑪依魯,帶着三歲的兒子邪苴隆和一歲的女兒迷喜菇,從故鄉禹甸洛略出發,姣美的臉龐蒙上又黑又皺的人皮面具,婀娜的腰肢塞進破舊發霉的衣服,剪掉絲滑的長發,留一頭又亂又髒的短髮,喬裝打扮成一個醜陋的農婦,乘坐一輛破舊的馬車,方才從守城鄂靡大兵灰鷹般的利眼下走脫,風餐露宿,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逃到世外桃源一般的卧甸,投奔一家遠親,從此隱姓埋名,含辛茹苦,撫育幼小的兒女。
在卧甸,當邪苴隆長到七歲,瑪依魯為了讓兒子識文斷字,想盡千方百計,把兒子送到楚哪蒙國都城可樂洛姆郊外的布吐,接受布摩教育。為了讓兒子安心求學,瑪依魯就到可樂洛姆城中一家絲綢商店站櫃枱做售貨員,掙口糧之資。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美如天仙的瑪依魯一直戴着又黑又皺的人皮面具,腰部一年四季都填充着又破又霉的衣服,讓醜陋的面具遮掩她那美如星的容顏,讓濃烈的霉臭味遮掩她那香如麝的軀體自然清香。在可樂洛姆,在那家來自能沽洛姆富商開的絲綢商店中,沒有人會想到,那個醜陋不堪渾身散發著霉臭味的女人,竟然是益那姣美絕世的祖嫫瑪依魯。
瑪依魯之所以這樣忍辱負重甚至苟且偷生,是因為她心中有一個堅定如山的信念,這就是一定要把兒子撫養成人,一定要讓兒子完成復仇大業,收復被鄂靡佔領的國度。
當邪苴隆十六歲時,他已經長成一個目光憂鬱然而身量高大的英俊少年。他的聰慧,使他在布吐中一枝獨秀,布摩們十分器重這個來自卧甸的少年。可樂洛姆首席布摩甚至打算把邪苴隆召為上門女婿,因為這個布摩堅信這個來自卧甸的少年將來一定會成大器,一定會有指點江山的王者氣象。
不過,十六歲的邪苴隆果斷放棄了在楚哪蒙國都城可樂洛姆首席布摩家當上門女婿從而繼承布摩之職位一輩子過着錦衣玉食富貴生活的機會,果斷地回到卧甸。
因為,在卧甸,有益那的遠親,有支持邪苴隆復仇的親戚。
邪苴隆提着酒禮,登門拜訪卧甸布摩鋪遮索。
邪苴隆出現在庭院之前,古稀之年的鋪遮索布摩就知道邪苴隆要來請他去做一件非常為難的事情。老布摩心裏一陣糾結,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平安,他應該選擇拒絕邪苴隆,因為,他一旦去做了那件事,眾目睽睽之下,誰也不能保證那件事不會傳到鄂靡人的耳朵里,畢竟,整個益那,是鄂靡人在統治。而他幫邪苴隆所做的事,是可以誅九族的啊。當然,他也可以選擇去做那件事,因為,畢竟,他是益那的布摩,而邪苴隆,是益那祖摩之子。要是他拒絕邪苴隆,那麼,他想,百年之後,他將如何面對益那祖摩局阿邪以及列祖列宗?
鋪遮索布摩坐在堂屋內,一眼就看見手提酒禮的邪苴隆步履匆匆走進院子。老布摩看着身量高大的英俊少年穿過院子中的花椒樹與鳳尾竹的時候,竟然老淚縱橫。他迅速用衣袖拭去淚水,等待邪苴隆走近,就像等待即將臨近的一種命運。
老布摩如一尊青銅雕像,沉默地坐在堂屋的暗影里。火塘里餘燼已息,屋內瀰漫著煙子飄散之後的淡淡氣味。當邪苴隆走到老布摩面前,躬身作禮,還沒有開口,老布摩就嘴唇顫動,用沙啞的嗓音說,孩子,什麼也不用說,走吧,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邪苴隆說,老布摩冒死相助之恩,苴隆沒齒不忘。
只這一句話,就令老布摩再次湧起想流淚的感覺。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此時此刻,老布摩完全沒有了剛才的猶豫,他邁出門檻時,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壯。他告訴自己,就憑邪苴隆剛才說的一句話,他就必須全力支持邪苴隆,哪怕,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鋪遮索老布摩一生主持過數不清的祭祀。然而,這次,他主持的這種祭祀,與他以前主持過的所有祭祀都不同。他遙對益那山河,祭祀戰死已久的益那祖摩局阿邪、戰死已久的益那眾多文臣武將以及在戰爭中喪生已久的千百萬益那民眾,招喚他們含恨已久的靈魂。
鋪遮索老布摩感到前所未有的神聖與莊嚴,也感到前所未有的重壓與悲愴。他戴上洛宏法盔,披上背部綉着暗紅雄鷹圖案的黑色法袍,佩戴神葫蘆神箭筒維庹,手持布摩權令牌等物,在卧甸大壩,依天象,設下了神位,依地象,佈置了神座。
月明星稀之夜,卧甸沉寂如上古天未開地未辟之時。
邪苴隆屠宰九頭牛,牛肉分作九堆。用一堆,祭祖摩亡靈,獻給局阿邪。用三堆,祭摩叩亡靈,祭布摩亡靈,獻給武優額,獻給氐奢諾,獻給布奢額。用六堆,祭戰將亡靈,獻給瞿恆那,獻給羌若吉,獻給赫達沓。用九堆,祭陣亡兵丁,祭遇害民眾。
夜色如漆,群山如墨。
銅鼓聲響,沉悶如雷。
篝火如血,人影幢幢。
鋪遮索老布摩站在閃爍不定的火光中,蒼老的面部一半在暗處,一半被如血的火光照亮,這使他有如飄浮在漫無邊際的夜之海洋里。
老布摩念念有辭,給益那招魂:
快些歸來啊
阿邪祖亡靈
鄂靡的山
由毒蛇堆成
鄂靡的水
是煎骨的油
鄂靡的太陽
暗淡不發光
鄂靡的月亮
像個銹銅盆
鄂靡無白天
永遠是黑夜
常年布着霧
是雨的世界
那裏的人
人肉當飯吃
人血當酒喝
鷹是他們的雞
豺是他們的狗
那裏不可居住
那裏不可遊盪
快快歸來吧
阿邪祖的亡靈
鄂靡的山
是由刀劍堆成
鄂靡的水
燃着熊熊大火
鄂靡的地方
三十六類飛禽
專以吃人為生
七十二類走獸
專用人肉餵養
遍地是吃人的毛蟲
那裏的一草一木
都以人肉為肥料
那裏不可立足
快快歸來吧
謀臣布摩的亡靈
快快歸來吧
陣亡將士的亡靈
快快歸來吧
遇難民眾的亡靈
……
如漆的夜色里,卧甸壩子中那些篝火特別顯眼。雖然邪苴隆無法組織規模宏大的趕祭赴悼隊伍通宵達旦為眾多亡靈獻上一曲曲懇合貝,雖然邪苴隆無法備辦豐富的祭品明器為眾多亡靈獻上享用不盡的榮光與輝煌,但是,邪苴隆和夥伴們一次又一次跳起虔誠的懇合貝,飽含家國之情家國之恨與復仇之火,他們騎馬圍繞祭壇不斷地按照輸必孜的方位奔跑,一路銅鈴叮噹,蹄音清脆,他們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了益那先靈的氣息,感覺到先人們在冥冥之中向這個世界投射過來的含義深遠的目光。
邪苴隆一邊騎馬繞場奔跑,一邊不住地湧出熱淚。他的痛苦,比別人更加深重,他為逝去的父親而痛苦,為被鄂靡佔領的益那而痛苦。他不斷拚命揮舞着繫着紅絲帶的銅鈴鐺,不斷催馬奔跑,在沉悶如雷的銅鼓聲中不斷催馬奔跑,彷彿以這種方式,追趕遠去的亡靈,求得最終極的告慰。
當鋪遮索老布摩喉結滑動,為眾亡靈念起指路經的時候,那一句句沉鬱深情的經文,特別是那句不斷重複的“勺吐舉氐人,帶走賢能人”,把益那遺民的家國之恨表現得淋漓盡致。
銅鼓聲中,火焰一次又一次綻放如花。
騎馬而奔的人影,一次又一次在黑暗的夜幕上閃現。
天光破曉。祭祀在黎明時分圓滿結束。
當邪苴隆回到亂煙古木深處,那幢毫不起眼的小茅屋裏,母親正在火塘上烙苦蕎餅。妹妹迷喜菇在一旁安靜地做着針線活。迷喜菇已經是一個十四歲的姑娘,她繼承了父親的偉岸與母親的美麗,就像山間的杜鵑在春天勢不可擋地綻放出萬紫千紅。
邪苴隆輕聲說,媽,我回來了。
瑪依魯並不抬眼看兒子,專註地烙她的苦蕎餅,淡淡地說,苴隆,你一夜沒睡,吃點東西,先去睡一會吧。
邪苴隆說,媽,我不困。
邪苴隆看着案板上高高堆起的苦蕎餅,有點吃驚地說,媽,你烙這麼多餅子做什麼。
可是,瑪依魯一言不發。半晌,當邪苴隆走到母親面前,卻看見她淚流滿面。在邪苴隆的記憶中,雖然自己、妹妹與母親三人的生活非常艱難,但是,母親極少流淚,她只是在深夜,給兒子、女兒談到逝去的局阿邪時,才會情不自禁不斷抹眼淚。此時,母親淚流滿面,令邪苴隆大為吃驚。
邪苴隆說,媽,你怎麼了。
妹妹顯然知道母親流淚的原因,只低頭繼續做針線活。這個一向活潑好動的姑娘,難得有這麼安靜的時候。
母親只是抹眼淚,一句話也不說。
邪苴隆轉而問妹妹,喜菇,媽媽怎麼了。
迷喜菇低聲說,人家怎麼曉得呢,媽從昨天起就不斷地抹眼淚,問她,她什麼也不說。人家怎麼知道媽媽為什麼傷心啊,哥。媽媽不開心,人家也沒心思出去玩。
小姑娘說著,還向哥哥吐了吐舌頭。
這時,瑪依魯把一個烙好的苦蕎餅重疊到案板上已經堆得老高的餅子上,鼻翼輕輕吸一下,指指身邊的板凳,說,苴隆,你坐下,媽有話對你說。
邪苴隆乖巧地坐下,目不轉睛望着母親。
瑪依魯用一塊帕子揩着手,說,獨木不擋風,獨人難起事,成林的樹木,能擋住大風,眾人的力量,能移動大山。苴隆,媽知道,你祭奠益那亡靈后,就要去報殺父之仇,就要去雪亡國之恥。可是,媽知道,你只有一顆燃燒的心,你只有兩隻白手,你孤身伴獨影,行路無夥伴,問計無地方。卧甸,這地方實在是太小了,你無法憑卧甸族中的這些人馬,光復益那。
邪苴隆安慰母親說,媽,你放心,我一定走南闖北,尋找復仇大計。媽,我打算三天之後就要出發,尋找復仇大計。
瑪依魯說,不,苴隆,既然你不困,那麼,今天,現在,就該出發。
邪苴隆恍然大悟地說,媽,所以你烙這麼多苦蕎餅,讓我帶上做乾糧。
瑪依魯含淚點點頭。
迷喜菇知道哥哥要出遠門,一下子起身跳過來,拉着哥哥的手,說,媽,我也去,哥哥要去哪裏,我也去哪裏,我在路上照顧哥哥呀。
瑪依魯拉過女兒,說,喜菇,你不能去,哥哥如今長大了,是去做男人該做的大事。你一個姑娘家,不能去。
說著,瑪依魯走到裏屋,取回一個包袱,遞給邪苴隆,說,這是幾件衣服和一點銀錢,你帶上吧。
邪苴隆說,媽,你就不想讓兒子再在家中陪你三天嗎。
瑪依魯淚流滿面,突然哈哈大笑,半晌,才收住笑,說,兒子,我們現在還有家嗎,益那人現在還有家嗎,鄂靡來的惡狼,鄂靡來的司署,已經讓我們無家可歸了。所以,兒子,別怪媽媽心狠,別怪媽媽趕你走,因為,媽媽不需要你陪我三天,媽媽需要的,是你尋找到復仇大計,磨練出復仇本領,光復益那,然後,媽媽需要你陪我今生今世三生三世……懂嗎,兒子。
邪苴隆用力點點頭,說,媽媽,妹妹,你們在家等着我,今生今世,哪怕走遍天涯海角,哪怕歷盡千難萬險,苴隆也要尋找到復仇大計,磨練出復仇本領,光復益那。否則,苴隆誓不罷休,絕對不回卧甸。
瑪依魯含淚說,苴隆,你真的長大了,讓媽放心了。這些年,媽矇著醜陋的面具做人,媽在可樂洛姆做僕人的雜活,吃盡人間苦頭,就是為了把你和喜菇撫養成人,就是為了讓你有朝一日光復益那,當上益那祖摩啊。
說著,瑪依魯用力擁抱着邪苴隆,半晌之後,她突然把他推開,咬着嘴唇,說,苴隆,你走吧,是時候了。媽在卧甸,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