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捷報與噩耗
幾日後,陳沖又回到雒陽,雖然來去時日不久,但心境卻發生了改變。離開前已考慮得很清楚的辭官想法,此時又有些動搖了。
陳沖想,其實,九州一統也算不得什麼大的功績,若不能使民眾安居樂業,天下泰平無事,鴻圖霸業也並不值得紀念。只是這種事聽起來雖然簡單,但在國家歷代先帝中,恐怕也只有太宗孝文皇帝做到了。而自己如果就這樣辭官歸隱,恐怕也算不上實現自己的理想,他還是想再多做一些,還是想在世上多留下些痕迹。
一時間,陳沖回憶起很多以前就想過但沒有條件實施的政策。比如解除各州、郡、縣長官的徵辟權,正式將各級功曹盡數直屬於朝廷;又比如取消軍屯以外的徭役,改革賦稅制度;還有在戰後取消五府,改設軍鎮等等。當然,其中陳沖最想做的,還是總結光和以來,張仲景、華佗等名醫的成果,修成一部新的醫典。畢竟在此前的歲月里,陳沖多是以征伐必勝的名將身份着稱,但相比這個稱號,陳沖還是希望給後世留下一個活人無數的印象。
不過這都是要到滅吳以後才能實現的事了。陳沖在丞相府內翻看來往軍報,一面想着以後的施政綱要,打算等到雲長和翼德告誡歸來后,再和他們好好計議。
但荊州的戰事在進入圍攻江陵的階段后,進度就變得極為緩慢。
江陵乃是孫氏荊州刺史之治所,自楚國時便是長江中游重鎮,為南北東西交通之要衝,周瑜代領荊州以來,一直將江陵作為軍事重鎮經營,居長江之中游,屏障江左,上次劉燮渡江時,司馬懿領兵縱橫江北,幾乎略得了南郡所有城池,可唯獨沒有拿下江陵城,真可謂是南人的第一強藩。
江陵外城周回二十餘里,分東西兩城,內又置有子城。城南毗鄰大江,築有高壩屏蔽江水。高壩內地勢平坦,原是蠶茶魚市,有很多商販搭建棚屋居住。東、北、西三面城牆高厚,外有護城河環繞,引江水填充。此處江面曲折,枝杈河洲很多,號稱有百洲之多。城北不遠有大澤,為利於交通,人們挖通大江的枝杈與之相連,騎兵自不必說,難以在其中縱橫,而水師也難有大船靠近,只能用小船往來運兵。
關羽在與張飛會師之後,給陳衝來信說:他們已在城外大起土山相逼,但是江陵城牆確實高峻森嚴,進攻成果實在不盡人意,而城中守將又是孫權的族親孫盛,屢次勸降不成,只能繼續進攻。好在成效雖慢,但還是在穩步推進。從十月到眼下已經三月了,漢軍陸陸續續攻下了江陵城外的紀南城、城南堤壩、東外城。可見無論吳人如何抵抗,在漢軍絕對優勢的兵力面前,落城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陳沖也是如此確信的。
到了延熙八年二月的一天傍晚,陳沖正在府中讀書。二月的夜晚還是來得很早,陳沖早早就把燈火點上了,這時門外吹進來一陣清涼的春風,引得燭火搖曳不定,一陣明一陣暗,陳沖勉強讀了片刻,就覺得眼前有些昏暗,手背揉了揉雙眼,結果更生疲乏,結果竟昏睡過去了。陳沖迷迷糊糊間,只感覺眼前站着一個隨風搖晃的人影,看樣子很熟悉,是誰呢?陳沖腦海中閃過這個想法,但卻又陷入了一種深沉的靜謐內,仍眼前的人影來回搖曳,他也一動不動。
忽然間,一陣大風從眼前刮過,把這人影颳走了!陳沖一驚,悚然坐起的同時就也醒了過來,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夢。再環顧書房內已是黑魆魆的一片,月光從門窗透進來,可以看到平時不可見的塵埃正在潔白的流華中沸騰,而眼前的燈芯上還殘留有一點赤紅。陳沖鬆了口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風把燭火吹滅了,他重新點上火,再繼續讀手中的《嘉夢賦》,只是剛醒來頭昏腦漲,怎麼也讀不進去。
這時府外有人敲門,問了才知道,原來是學生鄧芝半夜來了。鄧芝身着一身便於騎馬的窄袖戎裝,腳下穿着鹿皮靴子,披風上下滿是趕路時惹上的塵埃,顯得風塵僕僕的。陳沖見他來了十分高興,本來這個點家人都休息了,但陳沖還是喚董白去做飯,而後又和他打趣道:“你不在南府帶兵,卻在這個時候趕回來,是不是有什麼喜事要告訴我?”
這不難猜測,鄧芝作為前線將領,輕易不會離開戰場,只有在得勝之後,全軍休整不及調動,他方有餘地回來。鄧芝坐下后,先擠出一個笑容,緩緩說道:“老師料事如神,我此次回雒陽,主要是向老師說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告捷,就在五天前,我軍已拿下江陵內城了!”
陳沖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從桌案上抽出一份早就寫好的文牘,轉而對鄧芝笑說道:“朝廷上下等這個消息很久了!我連獎帥三軍的露布都寫好了,就等你來拿。”
但出乎陳沖意料的是,鄧芝緊接着露出了極為為難的神情,接下文牘后欲言又止,顯然有些難言之隱。
陳沖見他如此,就問他道:“莫非是攻城時傷亡太大,雲長要多休整一段時間嗎?”
鄧芝搖頭嘟噥說:“我軍是輪番攻城,受傷是有一些,但多得了醫治,傷亡不算嚴重。”頓了一會,他低下頭,不敢看陳沖,小聲說:“只是……只是元帥在入城時,他……”
陳沖狐疑,逼問道:“雲長他入城時怎麼了?”
鄧芝害怕地說:“我不敢說!”
陳沖大怒,用手錘案,岸上案牘跌落一地,他立身指着鄧芝道:“你若不說,回來作甚?快說!”
鄧芝頓時哭了出來,一頭跪倒在地上,抽泣着說:“老師你可要挺住啊!元帥入城時,吳人還沒有清剿乾淨,其中有兩個善射的吳人,在半路伏擊元帥,結果有一箭正中元帥……”
陳沖聽到此處,頓覺天地旋轉,勉強立穩了身子,有氣無力地逼問道:“雲長傷情如何?”
“當時元帥以為大局已定,並未着甲,結果這一箭穿胸而過,當場重傷。元帥回到大營后,隨軍的幾名醫生連夜救治,都束手無策。我臨走前,有人跟我說,元帥這身體,最多也就撐到下個月,隨時都會死。”
陳沖聽完,卻很平靜,緩緩俯身坐下,兩眼直視前方。良久,方說出一句話:“雲長已經去了。”說罷,他頓覺心中刺痛如同針扎,眼前驟黑,差點頹然倒在地上,一旁的鄧芝早有心理準備,連忙過來扶住陳沖,讓他重新坐在草席上。
但這不足以讓陳沖從沉重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他感到自己渾身都在冷與熱之間不斷轉換,耳邊為一陣模糊的嗡鳴聲所覆蓋,雙手也在止不住地發抖。雲長真的走了?雲長真的走了!當陳沖想到這點的時候,卻有一種不敢置信的幻夢感,雲長怎麼會拋下自己走了呢?在心目中,雲長就彷彿是自己的半身,雖然常常感慨自己衰老,可只要看見或者想到雲長,所有的猶豫和紛亂都會被過濾成一種純粹的勇氣。陳沖在發現自己失去他后,甚至一度不能呼吸,UU看書.nt原本完整的自我好似瞬間被挖空了。
直到這時陳沖才知道,原來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原來雲長也是會死的。
等到陳沖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時,府中的家人弟子都圍過來了。陳沖握着董白的手,一時有萬語千言,卻無法向之傾述,停了許久,只說了一句:“雲長死了!”
過了一會,他對鄧芝輕輕問道:“伯苗,你臨走前,雲長有沒有話語要帶給我?”
話畢,喘氣不止,就看見鄧芝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待安靜后,鄧芝一字一句地念道:“為將者,當立奇功,雖經歷千險、冒萬難,能為萬民昇平,死無憾也。原思與兄等肅清賊寇,清平四海,后願馬革裹屍,戰死沙場,今皆成之,幸甚!幸甚!望兄不必以我為念,蕩平三吳,協和萬方,成就三代之功,人臣之極也!”
念完后,鄧芝望向陳沖,只見老師默默接過元帥的遺命書,又反覆看了好幾遍,終於流下了眼淚。
陳沖把這封信收好,揮手讓所有人都散去了。他一個人開始在明月下緩緩踱步,追憶當年兄弟幾人在一起的事迹,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腦海中都在回憶四人結義時最初的誓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已經有兩人離開了,而這一次,陳沖切實地感覺到,自己的終點也已經可以望見了。
在回到堂屋時,他擺上了雲長的牌位,在一旁寫了一首詩,隨即焚燒下去,全詩曰: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
忘言一樽酒,昨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