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浮華案
在那一夜過後,陳沖和龐統都沒有再提及那則謠言,好像未有過此事一般。而府中眾人都還是如往常般在往來辦事,日出后勞形於案牘,黃昏后各自歸家,並無人向陳沖多言是非。畢竟所有人都明白,在完成了河北索籍和淮北遷民以後,國中的內政休養已經接近尾聲,接下來丞相所要準備的,無非就是對江南和遼東的征伐罷了。這是事關一統的大事,其餘任何事務比起來,都無足輕重了。
但征伐一事,並非紙上談兵那麼簡單,特別是南征這種涉及到數十萬兵力的大事,需要於民政、外交、人事等方面做出相當多的調動。陳沖與丞相府內官吏計算,估計現在吳人可用兵力近三十萬,有二十萬人在大江一線,其中水師約有半數。在雙方將領沒有明顯差距的情況下,想要萬無一失地進行南征,最少也需要動員三十萬府兵,其中尤其要注意營造水師,若能在水戰上也能完勝吳人,孫氏幕府便不堪一擊。但想做到這一點,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如今漢軍在南面的佈防是,六萬西府軍囤聚在白帝到江州的群山之間,五萬南府軍駐防在樊城、隨縣等沔北平原,六萬東府軍與吳軍對峙巢湖,共分淮南。與滅吳計劃相比,至少相差有十三萬兵力。是否要調北府軍呢?考慮到雲北的局勢連年惡化,而北府軍將士對江南也水土不服,陳沖因此放棄了這個想法,決意還是繼續練兵擴軍。這便意味着朝廷要在幾年內擴軍近一倍,負責將領,練兵場所、士卒用度,都需要從長計議。
到了二月中旬,龐統、桓階等人針對這些問題,擬就了一份草案出來。針對練兵和徵兵一事,文中以為可在益州和秦州徵兵四萬,司州征三萬,兗州和豫州各四萬。益州兵併入西府,秦州與司州軍併入南府,兗、豫二州兵轉調東府,分別在南安、南鄭、壽春三地操練。之所以選在這三地,是因為當地都有江流穿過,軍隊可與當地郡守相配合,利用水流開鑿水湖澤,修築船隻,這才能起到操練舟師之效。等做到軍中人人擅長水性,能在江面上操舟自如,南征的時機自然也就成熟了。
而擴軍需要的兵甲馬匹,府庫中也嚴重短缺。經過粗略的統計后,朝廷估計要準備鐵甲九千,皮甲六萬,長槊八萬,角弓四萬張,箭矢三百萬簇,戰馬馱馬約二十萬匹,除此之外,還有諸如馬鎧、車輛、旗幟等輜重,零零散散算起來,都不是短時間能夠湊齊的。草案根據陳到在河北施政的經驗,建議陳沖分別設置成都、魯陽、汝陰三大總管,專門督管三府軍需,直屬於丞相府。
至於最後具體的人事安排,是丞相陳沖的特權,龐統等人沒有多言。他們商議之後,僅在草案中強調,為不影響與吳人的戰事,擴軍時不宜自前線抽調大量軍官,建議還是另覓人選。
陳沖翻看過後,大體認可了這份草案,接下來要做的,無非就是細節上的校正罷了。三十萬大軍,陳沖看着這個數字,一時心中翻湧起不盡感慨,上一次動用三十萬大軍,好像還是在炎興六年的時候,那是陳沖人生中難以忘懷的轉折點。這時一陣衝動湧上心頭,讓陳衝突然想再上前線,因為他已經十多年未上戰場了,以至於他覺得過去的那些回憶好像是一場夢,似乎沒有發生過。而且他的想法也變了,以前他覺得戰爭殘酷,現在卻覺得,在熱血與金鐵中奮戰而死,是美好且值得紀念的,他們的人生定格在了他們充滿勇氣和活力的時刻,永遠都不會變得衰老無力。
但衝動過後,陳沖又很快抹去了這個念頭。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自己已騎不動快馬,不再適合作為一軍統帥了。不過說起來,陳沖想起來上次去晉陽,翼德對自己的抱怨,他說自己還未領過數萬以上的大軍,現在看來,到了起用他的時候了。陳沖當即給張飛寫了一封信,讓他收到信后,將手頭事務交接給王蓋,立刻到洛陽來商討練兵事宜。
至於其餘的軍官人選,陳沖打算先把陳到、鄧艾、王基等人調過去,剩下空缺的部分,就從丞相府內挑選。畢竟諸如龐統、鄧芝、上官勝、李義等丞相府屬官,其實都有過從軍的經歷,加上在丞相府內主管案牘數年,通曉各種俗務,由他們進行練兵,其實是十分合適的。陳沖詢問他們自己的意見,也都自無不允,只是龐統又問道:“我等去軍中,誰來府中為老師打下手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但陳沖也想好了應對,他對龐統說:“我打算從太學裏提拔一些郎官進來,你們受些累,先帶他們一段時間,等步入正軌了,你們再去軍中不遲。”
這不僅是對於擴軍的應對手段,也是一次陳沖化解太學糾紛的嘗試。這兩年太學紛爭愈演愈烈,兩派人幾乎勢不兩立,陳衝口稱不在乎,心中其實也還是關注的,他打算藉助這次選人補官的良機,在太學中進行一次策試。通過策試的結果優劣,來讓才性之爭分個高下。
到二月下旬旬,丞相府正式在太學公佈此事。露布上說,丞相府將在三月下旬召開策試,內容主要分在律法、經學與文章,並由龐統等人親自審核,一旦通過策試,就可任命為郎官,入丞相府做事。消息傳出后,太學士子頓為嘩然,丞相府是朝廷事實上的決策中心,一旦進入,就好比踏入龍門一般扶搖直上,說不得過幾年就得享富貴了。故而不到半月,太學上下無不打算參與,而相比起來,丞相府僅打算錄用五十人罷了。
到了策試那天,來參加策試的考生有五千來人,而為保證公平,陳沖親自坐鎮太學,當眾出題,並採取了糊名、巡察、隔板等制度。策試從辰時進行到酉時,等到太學生們全數離開,考卷全部收上來的時候,天色已完全昏暗下來了。龐統等人批閱了兩日夜后,將兩百張拔尖的考卷交到陳沖手裏,讓他確定最後的五十人人選。
陳沖粗略瀏覽了一些考卷,發現律法和經學都還好說,但在文章一項上,考卷出現了極為明顯的差異。陳沖此次的出題是“論學”,而大部分人的文章卻離題萬里,或寄情山水,或稱讚造化,文字堪稱華美,駢句辭藻,可謂精雕細琢,但細究內在,卻未免太過於空洞,彷彿要入道羽化一般。而剩下的那些文章,雖然言之有物,着重事功實效,但顯然積累不夠,多數文字都有欠打磨。陳沖私下斟酌,除去三四篇兼顧內外的文章外,偏向哪種風格恐怕都難以服眾,但取士還是要以才能為先,官場並非談玄之地,若不能為國行政,文字便是恣睢如莊周,也毫無用處。
等到公佈名單的那天,圍榜的學生多得彷彿深山的落葉,一眼看不到盡頭。雖說這次策試百里挑一,但大部分人都還是懷有中榜的僥倖,然而結果讓他們大為驚愕:中榜的基本都是寒門子弟,除他們外,僅有七名士族入選。這令那些膏粱子弟極為憤怒,平日太學裏兩批人雖常常爭辯,可實際上,這些錦衣玉食長大的公子們,並不把誰放在眼裏。結果今天,居然讓豬欄里出來的庶民爬到頭上,U看書這令他們怒不可遏。如東海糜威就極為不滿,當場把一名上榜的寒門踩在地上,一邊揮劍猛砍他的手,一邊挺着腰桿罵:“牧豬童,還能握筆寫字嗎?”另外一些人還隨之亂糟糟地起鬨,為他歡呼起來。
隨後又有一些人聚眾到丞相府前鬧事,當街喧鬧什麼丞相不公,打壓清流,繼而又引來了很多好事之人圍觀,一下就把丞相府圍堵得水泄不通。有些和陳沖一般年紀的老人說,這是孝靈皇帝在位時雒陽常有的光景,不料今日又看到了。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陳沖對一些人的容忍也到達了極限。他當即招來雒陽令王昶,將鬧事的和傷人的人都抓起來,先在獄中關了一個月,而後又就此事發佈詔書,其文曰:“凡有天下者,莫不貴尚敦樸忠信之士,深疾虛偽不真之人者,以其毀教亂治,敗俗傷化也。世之質文,隨教而變。兵亂以來,經學廢絕,後生講趣,不由典謨。豈訓導未洽,將進用者不以才顯乎!其郎吏學通一經,才任牧民,博士課試,擢其高第者,自然亟用;其浮華不務道本者,皆罷退之!”於是將涉案的六百餘名高門士子盡數遣返回鄉,同時囑咐縣鄉官吏,將其禁足四載,永不錄用!
此次的詔令之嚴,牽扯之廣,大大出乎預料眾人預料,但陳沖毫無妥協之意,他已厭倦了再和人這麼繞來繞去的打交道了,是非功過自在人心,他只想在死前把該做的多做一些。但很多歷經四朝的老人則說,丞相如此行事,難免讓人聯想起黨錮往事,到底是福是禍,實在難以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