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天雷報
這頓人類歷史上最豪華的家宴一直吃了一個時辰才慢慢吞吞地結束了。大家托洋畫師的福氣，好歹坐着把飯吃完了。若是在平時，不要說德齡格格這種檔次的女官，就是皇后，也只能在老佛爺進膳之後，站着吃飯。
就在林傑以為這頓大餐該收尾時，太監又獻上了各式甜粥，什麼玉米粥、小米粥。老太后命令道：“大家每人都得喝點兒粥，這樣對腸胃才好。”
林同學二話不說就幹了一碗粥下去，聽養生專家的話肯定沒錯。老太太一直活到73周歲才撒手人寰，這在清末已經是奇迹了，清末的人均壽命大概是五六十歲。
一吃完飯，瑾妃得空湊到美國女畫師的面前，滿面堆笑地問道：“柯姑娘下午有空嗎？那個……”林傑順便幫她翻譯了一下。
柯姑娘看到她的大餅臉便有些不舒服，勉強微笑着：“呃呃可以的，不知是就在頤和園畫呢，還是在瑾妃娘娘自己的宮裏畫像？”
瑾妃正要回答，慈禧遠遠地聽見了，忙問德齡：“說什麼呢？也讓我樂樂。”柯姑娘早期來的時候，幾乎一句像樣的中國話都不會說，現在總算能洋腔怪調地跟着說些常用詞，老太后每每以此為樂。
“回稟老祖宗，瑾妃希望柯姑娘幫她畫一幅畫像呢，柯姑娘下午正好有空。”德齡笑吟吟地回答。她總是喜眉笑眼的，雖然姿色不及妹妹裕容齡俊秀清麗，也是符合當時主流審美觀的。
西太后眼珠一轉，揮揮留着超長指甲的手——庚子年逃難時，為了泯然眾人，她狠狠心讓宮女把長指甲給剪斷了，這幾年下來，又長長了不少。反正除了批閱奏摺吃飯之外，她老人家不是正常人類，需要用手的時候和地方都不多。
“罷了，柯姑娘，瑾妃住的永和宮離頤和園約有30多里路呢！你這一來一回，路上得耗多長時間！中午午休過後，大家一起去大戲樓看戲，柯姑娘帶着畫板去，我一邊看你們畫像，一邊看戲，兩邊都不耽誤！”老太太說話嘎嘣脆，不容置疑地就把這事兒定了。
一幫子人簇擁着太后朝德和園的大戲樓走去，雖然只有130米，老大媽吃得太飽了，昏昏欲睡，便坐到了轎子上，聽任太監們抬着走。
林傑跟着這幫子吃喝玩樂還要狂擺譜的傢伙機械地走着，心裏突然明白為什麼大清還有幾年就要亡了。強敵入侵，擺不平不說，還要卑躬屈膝地給銀子給珍玩，估計老慈禧眼下想着就是怎麼維護好自己的統治，她要在最後幾年狠狠地蹦躂一陣子。
他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可不是光緒帝！儒雅而瘦削的身形混在人群中，居然是步行着！四目相對之時，林傑只敢眨了眨眼睛打招呼。載湉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西太后乜斜着睡眼，看着親妹妹的兒子走在轎子的後面，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些想笑。愛新覺羅·載湉是吧！貴為皇帝是吧！還不是要乖乖地跟在老娘的轎子後面扮演孝子！
只是這小子膽大包天，居然在戊戌年（1898年）想要趕老娘下台！是可忍，孰不可忍？！殺了那六個人，留下皇上這條命，慢慢折磨，讓他生不如死！
林傑深知，此時斷斷不可找皇上聊天，否則一定會引起老大媽的疑心，她連皇帝都想殺，何況自己只是號稱德齡的伴讀。
太監們抬着老大媽，很快就晃到了大戲樓下面，這座全中國最大的古戲樓高達21米，是豪華版的三層戲樓，少年第一次近距離觀看，不禁嘆為觀止！
“這戲台中間有好些機關呢，上下都是相通的，有時候還會三層一起演，實在是無比震撼。”德齡悄聲對他介紹着。
林傑點點頭：“嗯，三層分別叫做福、祿、壽，我也曾聽說一些。”皇上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等着“親爸爸”慈禧太后吩咐。
老太后在太監從攙扶下，穩穩噹噹地走了下來，她覺得自己劫後餘生，得抓緊時間，再不瘋狂就死了。
“還是老規矩，哀家帶着你們去大戲樓對面的頤樂殿。皇上就還呆在看戲廊看着吧！”肥胖而鬆弛的面頰隨着西太后的命令哆嗦着，實在稱不上什麼美人遲暮。再美的美人，心如蛇蠍，如此高齡，也美不到哪裏去了。
林傑隨着太監，跟着光緒帝，走上了看戲廊。廊上卻沒有任何座位，貴為一國之君的皇上，只能傻傻地站在廊上看戲……只見他面色突然變得慘白，瞅着盡在咫尺的戲台中央發獃。
“啟稟老祖宗，今兒還是演《天雷報》嗎？”李蓮英明知道這是固定曲目，卻還是問了一聲。
慈禧冷笑一聲：“哼哼，那是自然！今兒還是要用5個雷公，劈死那個不孝之子！”在她的最佳視角下，傀儡皇帝正站在對面，面如死灰。
林同學只知道要看戲，萬萬沒想到，這戲居然是從第一場慢慢開始演的。這故事劇情並不複雜，講的是有個棄兒叫做張繼保，本姓薛，被開豆腐店的張元秀撿回家，當做心肝寶貝好生養活着，隨後又送他去讀書。
不想這娃長到13歲之時，被親爹親媽給重新認領了回去，再次姓了薛。張繼保這熊孩子，就是一小白眼狼，跟着薛家就跑了。
按照故事的套路，戲中男主角一讀書就中狀元，中了狀元就開始認親，張同學既然是黑心崽子，自然不肯認養父母，扔了點兒糟錢，就像打發叫花子一般地就把養父母給打發了。
林傑看得哈欠連天，強行熬着不能露出倦容，只見前排的載湉兄已經雙腿微微顫抖了！
好容易熬到變成老乞丐的養父母開始發飆，這戲才正式進入讓人皺緊眉頭全員難受的環節。尤其是光緒帝，他似乎掉進了寒冷徹骨的冰窖里，持續地哆嗦着……
只見戲中的周氏大喊道：張繼保！小畜生！我把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奴才！想當初周梁橋下，將你拾來，可憐一十三載，費盡心力，撫養成人，才有今日。怎麼你一旦為官，喪盡天理良心，反執意不認；與我二老，二百銅錢，夠你吃的，夠兒喝的？天嚇天嚇，這是我撫養別人的兒子下場頭！拼我這條老命不要，與你拼罷！
“原來這都是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呀！不過老佛爺是強行把載湉從親妹妹身邊搶走，年僅四歲就很難見到親娘，他可比這戲中的張繼保慘多了！”林傑很想借個肩膀給皇上靠靠。
德齡看着演員已經撞死了若干次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伺候在太後身邊，遞袋煙倒杯水啥的。那西洋女畫師嚇得一捂眼睛，幸好還得畫畫，瑾妃那獃滯而肥白的面容突然成為人間安慰。
隨着驚心動魄的鑼響之後，哐！養母掛了，養父也隨着苦大仇深地上了場，這就是著名的京劇藝術家譚鑫培扮演的張元秀。西太后一見他就滿心歡喜。
張老頭開口罵道：“張繼保！嚇嚇，小奴才！曾記得周梁橋下，拾了兒來，指望接續張門後代香煙。如今兒一步登高，不認我二老，還則罷了，反將你恩母逼死，賞與為父這二百銅錢，你這奴才想來，為父的恩養兒一十三載，這二百銅錢，是夠兒吃的，是夠兒穿的？為父的不要！賞與你這奴才釘棺材釘！”
林傑看着這驚悚恐怖的戲碼，都覺得有些受不了，他只見光緒帝瘦弱的肩膀抖成風中的蝴蝶了……
養父緊接着也勇猛地一頭碰死了。緊接着5個雷公英明神武地竄上了場，然後毫無懸念地把忘恩負義的張繼保同學給活活劈死了。
“好！演得好！今兒沒有偷工減料減時間，來人呀，給賞錢！”慈禧放下手中的劇本，滿意地命令道。
演員們無一例外地鬆了一口氣，趴下來磕着頭謝恩。
林傑偷眼看看光緒帝，這位仁兄在可怕的心理暗示摧殘之下，似乎一陣微風都能讓他瞬間跌倒在地。恨一個人，可以殺了他，也可以折磨他，西太后異常殘忍地選擇了後者。她不僅想盡辦法折磨這個假兒子，並且樂在其中。
皇家老太婆惡毒的心思真是太變態了！
大戲樓的裝潢精巧繁複，每一個角落都像工筆畫一般可以觀賞半天，光緒穿着華麗的錦緞衣服，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個女人。她的臉比太后好看得多，圓潤得像天上皎潔的月亮，她生了四個孩子，都是男孩，可只有自己僥倖活了下來。
母親臨終時，自己已經做了22年的皇帝，可是也跟她活生生地分開了22年！“如果能重新選擇，朕才不要這假的江山！也不要這假的‘親爸爸’！”他心裏萬分無奈地吶喊着！
“娘！孩兒這殘軀應該也撐不了幾年了！隨便她糟踐吧！孩兒會跟您在天上或者地下團聚的！”34歲的載湉透過眼前繁華不堪的戲景，將眼光投射到對面狹小的天空中，天藍得讓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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