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二)

山外(二)

“白玉京……”小椿用樹葉緩慢地撓了兩下臉頰,“他是個凡人。”

嬴舟略感意外:“人族?”

“嗯,不過是很厲害的人族!”她嗓音飛揚且歡快,誇起人來不遺餘力,“他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懂很多東西。”

“你怎麼和他認識的?”少年不由坐直了背脊,“不是說山裡沒進過外人嗎?”

“對,所以他是唯一的一個。”

嬴舟發現,小椿說到他的時候,話語間帶着別樣的色彩。

“那是……在我還未修成人形之前,有一年他來到白於山。也不知是迷路還是遊玩,在林子裏轉悠許久。山中的樹精就我一隻,見他孤身在外,又是個柔弱書生,便好心地用樹枝和石頭在地上給指他出路。”

“真奇怪,他一介凡夫,居然能瞧出我的本體。”

他沉吟思索,“此人是術士?”

“不知道呀。”小椿搖頭,“在那以後我們就攀談起來了,半年裏他時時上山給我澆水除蟲,帶我學字認詞,還會講些山外的見聞故事。”

“白玉京是我遇到過的,學識最淵博的人,他什麼都知道。知道妖,知道人,知道仙魔神佛。”

這半年的時光是她千年歲月中為數不多的快樂,至今銘記於心。

他講述得越多姿多彩,小椿就越嚮往着山外人間。

“可是……”嬴舟瞥着她,欲言又止,“凡人的壽數終究不過百載春秋。”

而她未成年之際,恐怕不知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事了。

滄海桑田,這人便是投胎轉世都該有七八回之多,如今更不曉得在何方何地,是何種模樣。

“唉,那有什麼辦法。”她貌似無所謂地攤開手,“他也沒待多長時間,很快就下了山。雖然之後也來瞧過我幾次,但是人族嘛,需要經營自己的家業,有自己的展望,哪能總和我們妖精玩在一處。”

嬴舟贊同地默然頷首。

想來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見解來源,都是歸功於此人吧。

幾百年前的事了,也難為她還記得這般清楚。

精怪們不講究早睡早起,子夜時分,市集上依舊有討價還價的聲音。

趕了一天的山路,用過飯食,嬴舟便上床蜷身而眠。

作為犬類,他入睡的速度向來很快,只片晌,薄被已是均勻有節奏地上下起伏。

小椿的花盆兒被擺在窗前。

雖說草木皆喜日照陽光,但晒晒月華清輝對枝幹的生長也極有好處。

她撐着木盆的邊緣,依然神采奕奕地挺着背脊,聽屋檐外紛繁不休的言語聲情緒高漲,而後又漸次低落下去。

打烊的小販們慢騰騰地收拾攤子,桌椅碗盞不時發出叮噹窸窣的微響。

白於山下的夜,其實也不比山中熱鬧多少。

但就是有說不清的人情味。

她靜靜捕捉着空氣里那些細碎的聲音,微小到梢頭的風和座椅在地面拖拉的響動。

聽得滿足不已。

就在此時,床榻上的少年翻了個方向,小椿腦袋稍一偏轉,就瞧見那張臉正巧面朝著自己。

他的位置恰到好處地沐浴在漏窗而灑的一段月光間,萬千銀粉凝聚成方正的一小塊,空氣中能清楚地看到浮動的微塵。

那五官眉眼乾淨又新明,如雨後青山般澄澈。

大概是犬類習性的驅使,即便化作人形,他睡夢裏的姿勢也還是勾着腰蜷成一團,修長的四肢袒露在外,好似這麼大一張薄毯也遮不住他的長手長腳。

小椿悄悄側身過來,揚起兩片葉子,隔空替他將被角拉上去,輕柔地搭在肩頭。

怕不夠嚴實,還特地拍了兩拍。

少年猶自睡得很沉。

她見狀,方放心地打了個呵欠,垂首休息去了。

**

嬴舟入眠快,醒得也很快,出於食肉猛獸的本能,半點風吹草動都會將他瞬間驚醒。

小集子裏不知何處住了只山雞,大早上天剛蒙蒙亮便開始吊嗓子,唱得中氣十足,鏗鏘綿長。

他耳朵一抬,眼睛就隨之睜開。

半捲簾的窗外隱約可見得一點天光。

而秋季的天本就亮得不算早,估摸着再有半個時辰才至黎明。

什麼啊,還不到卯時。

嬴舟憊懶地用薄毯蓋住頭,打算再眯一會兒。

……

等等——耳朵?

他微睜的雙目陡然瞪大,幾乎是翻身而起,驚慌失措地用手往腦袋上摸去——

軟塌塌的,還帶毛。

是他的耳朵。

嬴舟緊接着又扭頭看向身後,那裏果然懸着一條灰白的尾巴。

他先是緊張地瞥了一眼窗沿的小椿,好在對方似乎猶在安睡,耷拉着葉片並無動靜。

沒發現就好。

嬴舟不禁垮下肩膀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睡熱的脖頸。

大約是前幾日妖力消耗得太厲害,夜裏甫一放鬆,冷不防就沒守住人形。

他有意識地重新收回犬耳與尾巴,里裡外外檢查了一番,確定再無疏漏,才揚起脖頸,抖落一夜混沌的氣息,掀開被子走下床。

那株幼苗還安安靜靜地待在暗淡的天色間,她不聒噪的時候,瞧上去真就和一般的樹苗沒什麼兩樣……卻也不全是。

小椿的葉子色澤更鮮亮些。

不知為何,就是叫人看了,會無端聯想到山花爛漫,晨曦明媚的春天。

“小椿?”

嬴舟喚了一聲。

奇怪地是,並沒有得到回應。

他行至床邊,將花盆從向陽的位置挪到自己跟前,抬手一端:“小椿?”

話音堪堪落下,就見那根苗從中間驟然折彎,綿軟無力地徑直垂到了土裏。

“?!”

嬴舟嚇了好大一跳,險些沒把盆拿穩,他手忙腳亂地托住,不知所措地湊近去。

“怎怎怎、怎麼了?”

這是什麼情況?

生病了?枯萎了?還是被人掐了?

樹苗若是一夜枯敗會怎樣?附着在裏頭的精怪會死嗎?

問題是為何一覺睡醒就變成如此……昨日不還好好的么?

花草到底應該怎麼養啊!

他正急得團團轉,只聽盆兒里嘶啞地冒出一個頗為滄桑的嗓音,叫魂般幽怨地喊道:

“……嬴……舟……”

嬴舟:“……”

就見那根形容憔悴的苗艱難地支起腦袋,苟延殘喘地開口:“你……睡……好了……?”

不好現在也精神了。

“你這是怎麼回事?”他不禁將木盆又往眼底靠了靠,“葉子為何萎成這樣?”

“我好餓……”

小椿扶着一把老腰,艱難地伸出手,“給我喝點水……”

餓?

嬴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昨日自己倒是吃了飯菜,卻把她給忘了,除了澆上半杯茶,也沒問問她要吃什麼。

可話說回來,一根苗能吃什麼東西?

“好,那我馬上去。”他將花盆擱在桌上,匆匆道,“一壺夠嗎?”

小椿豎起葉片,“先打一桶來。”

嬴舟:“……”

她補充:“要乾淨的山泉。”

於是他找店家借了只木桶,囫圇洗刷兩次,跑去最近的溪邊打了滿滿一大桶。

而後,按照她的吩咐,嬴舟把木盆放置於水面——底下有漏水孔。

緊接着,他就眼睜睜地看見盛得滿滿當當的清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下沉,盆中彷彿無形有一股極兇猛的吸力,僅片刻工夫,一桶水就消弭殆盡。

可木盆分明只半壁大小,土壤也才十來斤重量,是怎麼吃下這許多水的?

偏生那土瞧着還挺干。

小椿兀自回味了一番,感覺不錯,給他比了個拇指。

“再來一桶。”

坐在櫃枱前算賬的店主是個黃鼬精,一雙溜圓的小眼往前一抬,就見大堂內那頭灰狼上上下下,進進出出的拎着水桶。

也不曉得是在作甚麼。

方寸大點的盆兒像個無底洞。

地面濺出的水漬卻是越積越多,小椿氣吞山河地灌了七八桶清水后,根莖與葉片都顯而易見地青翠了不少,再度生機勃勃地挺立而起。

“嗝——”

她終於輕輕打了個水嗝,滿足地揉了兩下纖細的“小腹”,赧然道:

“我飽了。”

嬴舟:“……你也該飽了。”

他把水桶扔在一旁,由衷地感嘆:“你們樹精都這樣能喝嗎?可你不還只是棵幼苗?”

“不一樣的呀。”小椿恢復了體力,說話自然也愈漸流利,“妖精,妖精,那都成精了,也不能隨便與普通的草木相比。

“何況我雖借果實托生,本體卻還是白於山裏的巨木,要維持那麼龐大的根莖,總得要多喝水吧。”

嬴舟頭疼地擺弄着空木桶,“照你這樣講,豈不是每日都要飲下半個池子的水?”

也太麻煩了。

“不一定。”小椿捏住下巴琢磨,“可能就偶爾突然暴飲暴食一次,你看我現在就覺得好多了!”

他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心道,你最好是。

不死去活來的白櫟樹苗簡直像是另一類草木,生龍活虎地在木盆里喋喋不休,渾身上下長滿了嘴,一日晝夜十二個時辰,她幾乎有六個時辰都在叨叨。

只短短同行了幾日光景,嬴舟就已經開始在為自己最初做下的決定隱隱感到後悔。

因為這棵樹……實在是太吵了。

有了上回拎水桶的經歷,他隔三差五就得給她灌點山泉,免得哪日一夜起來驟然枯萎。

她喝水又講究。

“嬴舟,嬴舟,我的土幹了。”

“你不能只對着我的根澆呀,得均勻一點,對,像撒鹽那樣。”

“啊啊啊澆多了!”

喝完更講究。

“飯後要晒晒太陽,你看今天天氣這麼好。”

“不能直接在日頭底下,要一個又可以庇蔭,又能感受到天光的……”

沒過多久就叫他。

“啊啊啊嬴舟,有毛毛蟲爬進來了!嬴舟,嬴舟!”

平日裏也是有事沒事就——

“嬴舟,你說‘包子’是怎麼做成的?你會做包子嗎?”

“嬴舟,炎山在哪兒啊,會走多久?”

“嬴舟,你看那個……”

“嬴舟……”

不過三天,不知為何,他恍惚已萌生出今夕是何夕的錯覺,內心無端有些麻木,偶爾甚至覺得“嬴舟”這個名姓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這是哪裏,他是誰,他在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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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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