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河鎮(六)

白石河鎮(六)

精怪妖化后的形態大小通常是由自身妖力的強弱來決定的,這條蟒蛇單是個頭就有三四個嬴舟那般大,加之蛇類的前行速度本就不慢,兜兜轉轉跑了一整個城,誰也沒佔到上風。

小椿回頭盯着一直張牙舞爪,緊追不捨的巨蟒,禁不住問道:“不是說妖怪吃人之後入魔,天界會下天罰剷除的嗎?”

“對,沒錯。”嬴舟抱着她,語氣微喘,“可妖怪吃妖怪就不影響。”

這也太區別對待了吧!

兩隻猞猁自打被擒之後便未再恢復人形,畢竟本體的四肢更為發達,正適合逃命。

嬴舟左右輕睨一眼,心底里也萌生出想要妖化的念頭,倘若是狼犬的自己,應該可以跑得再快些……可惜帶着小椿,他似乎沒有別的辦法攬住花盆——總不好張嘴咬着。

輾轉為難的時候,腦後忽然一涼。

嬴舟反應之快,急急勾頭側腰,腥臭的藻綠毒液筆直如箭,正呲在他方才所站的位置上,將青石磚的地面消融出參差不齊的凹坑。

因為此前腳力太快,甫一急剎,直在街上劃出凌厲的一彎弧線才停下。

他看了看足邊,繼而抬手冷冰冰地擦去面頰上被毒水濺到的傷處,目色凜冽地注視着對面張揚的蛇頭。

那細長的信子正躍躍欲試地吞吐顫動。

他一手摟着盆兒,另一手五指攤開,燃火為劍,斜護在身前。

大蟒支起半截身子時,近乎與三層的客棧一樣高了,落在幼嫩如小椿的眼裏,無異於是龐然巨物。

她的視線從難以用目光丈量的強敵上收回,在四野的殘牆斷壁中逡巡片刻,最後,不自覺地移到咫尺間的嬴舟臉側。

火光與月光交織的橙黃,閃爍不定地跳躍在他線條明朗的輪廓上。

少年的雙眼目不斜視,滿身緊繃而蓄勢待發,像一把拉到極致的弓弦,清晰地呼吸起伏里,能聽到獨屬於犬類的,發自喉頭的嗚嗚低吼聲。

小椿安靜地凝視了他許久。

或許直至此刻,她才隱約明白自己於嬴舟而言的確是個不小的包袱。

其實長久以來,小椿並非不曾看出對方的頭疼與無奈……

只不過是裝作無知無畏的模樣,想要自私一點,想要這個萍水相逢,又有那麼一點溫良好心腸的少年能帶她走得更遠些。

巨蟒發現嬴舟有要同自己正面交鋒的意圖,蛇尾抖得愈發激烈興奮,張口就悶頭沖他連咬了好幾下。

體型大有體型大的優勢,而體型小自也有體型小的益處,它攻擊雖猛烈,奈何嬴舟躲得靈活,上下翻飛,三進三出,當真全須全尾。

這就好比平日裏驅趕蚊蠅,明知捏死對方比踩死螞蟻還容易,可偏偏奈何不得,還得瞧着他挑釁般地在眼皮底下招搖過市。

幾個回合的躲閃之後,嬴舟終於找了根旗杆落腳,放眼一掃,看到瑟縮在暗處的兩頭猞猁,朝小椿道:“帶着花盆我放不開手腳,一會兒你先跟着那兩兄弟跑遠些,待我甩開了這條蛇,再來尋你們。”

末了,補充說:“放心,他倆不敢怎麼樣,畢竟還指望着我送他們出去。”

一番叮囑言罷,他特地靜默了一陣,等着懷裏的樹苗給反應。

然而出乎意料。

平日裏她一張嘴嘚吧嘚吧個沒完,現下卻莫名其妙地沉默不語,居然良久未曾出聲。

嬴舟:“小椿?”

臂彎間的花盆沒有回應他。

只見迎面的蛇尾當頭揮舞而來,嬴舟顧不得許多,縱身而起的同時抄起長劍作格擋。

耳畔扇過的勁風近乎有力拔千鈞之勢,扇得他直咬牙,止不住地往後退。

但從始至終,那棵樹苗都毫無動靜。

“小椿?”

“怎麼不說話?”

嬴舟開始覺得不對勁,抽空迅速地低頭一瞥,白櫟的幼苗了無生氣,普通得就像一株平平無奇的野草。

莫非是此前的毒液濺到土壤中去了?

方才混亂成那樣,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顧好她。

而另一邊,或許發覺個頭太大施展不開,這巨蟒學精了,刻意控制住身形,趁嬴舟走神的瞬間,一嘴衝著他面門咬下去。

滾燙的烈焰衝起細碎的火花。

琥珀色火焰化成的長劍不上不下地卡着蛇嘴,劍柄處是少年小臂鼓起的青筋。

僵持不過半刻,蛇尾便順勢一個大力橫掃,徑直將他拍飛。

“哐當”一聲,孔雀藍的陶瓷盆一摔就壞,碎得毫無懸念。

嬴舟起身時飛快望了一下小椿。

現在也來不及去細想她到底發生了什麼,腦中急速地一權衡,他率先跑位引開巨蟒,向近處的兩隻猞猁喊道:

“去幫我看着那盆樹苗!”

後者被叫得一懵。

“怎、怎麼看?”

“隨你怎麼看!”嬴舟不停歇地與蛇尾交手,“在附近找個什麼碗……盆兒,要麼衣服也行,把它先兜好,尋到機會就往郊外逃!”

猞猁先猶在遲疑,讓他喝了一句:“還不快去!”

忙訥訥地頷首應了,連滾帶爬地衝進戰局的邊緣。

沒有累贅的束縛,嬴舟應付起來明顯比先前更能放得開,他渾身不知哪兒有那麼多的火可以用,一閃到大蟒背後,便毫不猶豫地換上長弓,追星逐月般激射數箭。

好在,這巨蛇雖叫別族的妖力侵蝕了神智,但多少也分辨得出,在場的人中,唯有嬴舟的道行是最高的。

他吃上了癮,對微不足道的樹苗精和猞猁全然不感興趣,只一心奔着這頭年輕力壯的狼妖。

嬴舟溜着他漸漸遠離街市,往相反方向且戰且逃。

大猞猁已換回人形,嚇得滿身汗毛直立,一邊時不時去瞅蟒蛇精有沒有回來,一邊慌不擇路地捧起灑在地上的泥土,將樹苗攏進自己的外袍里。

弟弟催他動作快些,兄弟二人夾着尾巴開始在白石河鎮的巷子間逃竄。

明月漸上中天,層雲如綿,蒼穹之下是一片狼藉的臨河小城。

除了飢不擇食的大蟒,似乎亦有別的妖怪在此間渾水摸魚,四面八方亂作一團。

東方一簇烈火剛熄下去,西方就有雷電滋滋作響。

嬴舟打得很艱難,與其說是艱難,不如說是在找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縱然狼的夜間戰鬥力極強,在這條巨蟒面前他也未能佔得半分便宜。

妖力消耗得很快。

嬴舟遍身挂彩,掌心裏搓出的焰火明顯比全盛之時少了一多半,心頭已經琢磨着要不要化形開溜。

可就在這時,大蟒緊咬不斷地攻勢倏忽一頓,它昂起蛇頭舉止奇怪地向別處張望,彷彿是發現了什麼。

那東西約莫比嬴舟令它更感興趣,當即一扭腰身,窸窸窣窣地遊走了。

少年拉滿的弓才要凝箭,見狀終於鬆了口氣,火焰在手心裏呲了個煙,難以為繼地消散開。

好在對方臨陣轉向,否則剛才那一擊,自己真的不一定能抗住。

還沒等他放下心,冷不防瞧見巨蟒離開的軌跡,沉下去的氣瞬間又提了起來,暗道不妙。

糟了——

兩頭猞猁正一個騎在另一個背上,老實聽話地按照吩咐在郊外鉚足勁飛奔。

遙遠的半空中,巨大的黑影活似一艘船艦,由高而低,漸次逼近。

待得兄弟二人發現異樣之時,儼然為時已晚。

大蟒宛若流星墜地,肥碩的蛇身狂亂撲騰,將兩人一木砸得七零八落。

小椿僅剩的白於山泥土本就不多,而今又隨着大猞猁摔得四仰八叉,餘下的泥壤簡直少得可憐。

嬴舟姍姍來遲,環視着眼前的這一片混亂,心急如焚地喊:“猞猁,你們怎麼樣?!”

那大猞猁因是人族的形態,摔得尤為慘痛,滿地打滾,哀哀指責:“你不是說要把它牽制住的么?嘶……怎麼還叫它打到我們面前來了……”

他歉疚地抿唇,“是我不好……”而後又飛快問道,“我的花呢?”

“你的花……”

嬴舟視線流轉,很快就發現了斜插在土裏的樹苗。

正當此時,於地面掙扎的巨蟒穩住了身形,竟一側頭,張嘴便要把小椿咬入口中。

他嚇了一跳,反應不可謂不快,燃着火苗的鞭子宛如疾風驟雨,利落地裹上了大蟒的脖頸,堪堪在蛇口距離幼苗不過幾寸距離之際,狠狠地將其拉住。

這是一場極為困苦的僵持,他簡直像是拼盡了全力,肌肉綳得線條分明,足下的青石板被壓得幾欲裂開。

兩隻猞猁還算能見機行事,趁嬴舟拽着蟒蛇精,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手忙腳亂地在地上刨土往懷裏裝。

口中不住道:“快快快——再快點兒!”

“那株樹苗還活着嗎?”

他緊握的火焰鞭成了一條岌岌可危的直線,倘若不是妖力聚成,多半已經斷了。

“瞧瞧枯萎了沒有?”

嬴舟扯着嗓子喊。

他話音剛落,在場眾人都敏銳地察覺到了空氣中流動的某種不同尋常的靈力。

好似遍野山河,長空萬裏間的所有水汽皆自發地,源源不絕匯聚而來。

甚至吞吐呼吸也能體會到這股濃烈的濕意。

如此龐大的靈力和妖力在短時間內交織,但凡成了精的妖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嬴舟和兩隻猞猁仰望蒼穹,目光最終靜止在了半空高處的一點上。

那些水流便開始有了實質,仿若數條透明無色的絲絛,從極遠極高處飄然而下,或自八方草木里輾轉潺湲。

一時間,細密的水珠漫天紛揚,輝映着月華皎白的光,像天河墜入人間。

明瑟暗閃,浩瀚又幽邃。

那場面之恢弘磅礴,隱約連夜幕星辰也為之躁動。

而隨着水流愈發厚重沉澱,在夜空裏逐漸凝成一個柔軟的水團,此後慢慢初顯輪廓,是少女青澀單薄的模樣。

“她……”

兩隻猞猁目瞪口呆,“她居然在這裏修成實體……”

精怪煉就人形是一生當中頂頂重要的大事,除了五百年一場脫胎換骨的雷劫,就數這個最為關鍵。

不少小妖會擇良辰吉日,找個自己喜歡的地方,舒心愉悅地享受由獸變人的過程。

哪裏有她這樣隨便的!

他們自不知小椿被天罰削去修為的前塵往事,嬴舟卻忽然明白了什麼。

在月夜下那具軀體褪去水漬,化成實質的剎那,他收了長鞭,一個箭步衝上前,張開雙臂,穩穩正正地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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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閨女終於有身體了!

狗子對他的花還是很關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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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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