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滿船清夢壓星河

第372章 滿船清夢壓星河

天上的星星在眨眼。

王家後花園的池塘邊。

星光倒映在水中,隨着波浪一點點地蕩漾着,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又合起來,就像它們真的在水中,在剎那之間碎了,又很快凝結而起。

一艘小小的漁船駛過,上面有着一盞小小的燈。

這個燈是蓮花狀的,小小的火捻子閃耀着微光,每當有風掠過的時候,火光總有些遊離,倒映在水中的光,就彷彿是一條發光的絲線。

小漁船經過的時候,船的兩側,漣漪層層蕩漾開來,燈光經過星光,彷彿在一瞬間將星光點得更亮,卻在下一個呼吸之間,又與星光分離,各自美麗。

“泛舟采菱葉,過摘芙蓉花。扣楫命童侶,齊聲採蓮歌。”

謝道韞的聲音響起,她很少唱歌,卻有一副動人的歌喉,這首江南小調,在她的聲音里,似乎更加柔和了些。

“東湖扶菰童,西湖采菱芰。不持歌作樂,為持解愁思。”

聲音落下,坐在小凳子上的謝道韞微微彎腰,又放下一艘小船,看着它靜靜地在水面飄着,嘴角露出一個美麗的笑容。

“人生不滿百,長抱千歲憂。早知人命促,秉燭夜行游。”

“歲月如流邁,行已及素秋。蟋蟀鳴空堂,感悵令人憂。”

這次響起的,是王凝之的聲音,和妻子不同,王凝之的歌聲就屬於真的不能示於人前了。

不過平日裏不怎麼樣的歌聲,在這個靜謐的夜晚裏,倒也有些不同的意味。

手心裏捧着一艘小船,王凝之並沒有把它放進水裏,而是舉過胸前,手臂輕輕搖着,上半身也在輕輕搖晃,這夜色之中,星光斑斕之下,彷彿那艘小船飛了起來。

走了幾步,站在妻子面前,隔着一小段兒,王凝之一手捧着小船,一手手指與小臂輕輕上下擺動。

“接下來,請欣賞,星星點燈。”

話音一落,王凝之打了個響指,輕輕一口氣,將燈火熄滅,頓時小船就變得漆黑一片,另一隻手向上一指:“就用這顆星星好了。”

說著,王凝之做了個手勢,似乎是要將那星星摘下來一樣。

在這黑夜裏,隔着些距離,謝道韞倒是之能瞧見個大概。

王凝之手勢變幻,由指成拳,似乎是將那顆星星放在了手心裏,又慢慢蹲下,將手放在水面上一點,突然鬆開手,又迅速移開,水面上的那顆星星,就好像是他放進去一樣。

然後,王凝之又用空出來的手遮住了小船的一面,讓妻子看不到小船的樣子。

小小的火摺子隨時準備着。

小船漸漸向下,落到水面的那一瞬間,蓮花燈再次亮起。

而這個時候的蓮花燈,外面有了一個小小的罩子,光線透過小罩子而出,彷彿也和那星光幾乎一樣。

而王凝之已經退後一步,站了起來,學着那些戲班子的姿勢,行了一個禮,“夫人請看,星星點燈。”

謝道韞笑了起來,拍了拍手:“真美!”

“既然好看,那還請夫人賞賜一二。”王凝之笑着眨眨眼,漸漸靠近。

“確實當賞,你想要什麼?”謝道韞忍俊不禁,但還是很配合。

“我想要,夫人永遠都能像今晚一樣,開心快樂。”王凝之蹲在妻子身邊,

捧起她的雙手。

謝道韞眼裏有些晶瑩,卻又馬上消散,嘟了嘟嘴:“就會說些好聽的。”

妻子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這種小女兒的姿態了,王凝之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蛋。

這樣的時候可不多見。

“你今天可是奇怪了,平日裏不是最重身份嗎?今天卻又是唱歌,又是撒嬌。”王凝之笑了笑。

謝道韞眨眨眼,“我們身在這樣的世家裏,當然是要看重身份的,我們的一舉一動,不僅僅是自己,更是兩家的面子。”

“要我唱歌,這世上除了爹娘,和夫君你,別人誰有資格要求?這天下,又有幾人又配聽我唱歌?”

“只有這樣的時候,沒有一個多餘的人在,我自然願意唱歌給你聽。”

“沒錯,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我就喜歡你這份兒高傲。”王凝之大點其頭,表示同意。

謝道韞一個大大的白眼,“你別扮丑,別人不懂,我還不懂?你又和我能有多大區別?骨子裏的高傲,哪裏是行為上的活躍可以掩蓋的?”

“我有嗎?”王凝之愣了一下。

謝道韞笑笑,“我嫁給你也快兩年了,你倒是告訴我,每次遇到事兒,除了跟我商量一下,你還會跟哪一個平輩的人商量?你願意去商量的人,哪個不是赫赫有名的長輩?”

“我夫君的眼裏,容得下那麼多狐朋狗友,可骨子裏,怕是一個都瞧不上吧?”

“完了!我隱藏了這麼多年,最深的秘密,就這樣被你發現了!”王凝之倒吸了一口涼氣。

“喏,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區別了,你的臉皮實在太厚,在這一點上,確實正常的世家公子,是做不到的。”謝道韞笑着,輕輕捶了丈夫一下。

“唉,”王凝之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看來我這輩子,想要有一個崇拜我的夫人,是不太可能了。”

“那你可以下輩子努力,讓我來崇拜你。”謝道韞表示完全不吃這一套。

“果然,你下輩子還是想嫁給我的。”

……

謝道韞突然想起丈夫說過的一句話,脫口而出:“我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就是你的套路。”

夫妻倆對視一眼,都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王凝之緩步走到妻子身後,給她捏着肩膀,說道:“你現在有孕在身,咱們就先不去河裏坐船了,等孩子出生以後,帶上他,咱們一家三口,一起去坐船出海!”

“出海就算了吧,”謝道韞撇撇嘴,“你想去自己去,我和孩子沒興趣。”

王凝之扁了扁嘴,“我這不是想一家歡聚嗎?”

“拉倒吧,”謝道韞對於丈夫這一招,完全不配合,“你哪次不是逮着機會就想干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兒,出海多危險的事兒,能不能給我消停點!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好端端一家人,非要去海上歡聚的!”

王凝之啞口無言,撓了撓頭,“那好吧,等孩子出生了,我們先帶他回綠蔭村裡,長到三五歲,就可以繼承我的攆狗棍,然後雲遊天下,你可別說,我早就想去寧州,交州看看了。”

謝道韞搖頭,“那可不行,你想去哪兒我懶得管,孩子不能跟着你瞎胡混,總要在會稽長大,把該學的東西都學好了才行,難道你打算帶着他雲遊個十幾年,等到回來以後,別人都能文能武的,你的兒子就會吃吃喝喝?”

“咱們也可以教嘛。”王凝之試圖抗爭。

“是啊,所以要書院幹嘛?你又何必去萬松書院?難道爹娘教不了你?環境,環境很重要!”謝道韞頓了頓,很不客氣,“再說了,就是讓你教,我才不放心。”

王凝之就這樣,被很自然地剝奪了教導權。

瞧着丈夫一臉不忿,還想要抗爭,謝道韞淡淡說道:“如果你表現好,可以讓孩子跟着你學一些,不過僅限於書法和一些正經的,至於那些攆雞逗狗的本事,就算了吧。”

王凝之搬了個小凳子過來,挨着妻子坐下,“其實,不管去哪裏,只要有你和孩子在的地方,那都是最好的。”

謝道韞先是狐疑地打量了一眼,瞧着丈夫的樣子,並不像是又有什麼圈套,這才點了點頭,“夫君,你就憑這一點,就已經勝過這世上大多男子了。”

“世上薄情寡幸之人何其多,出爾反爾之人更是數不勝數,沒幾個男人能真的從一而終,就算是那種家裏已經妻妾成群的,還是總想着外頭的。我能嫁給你,也是很幸運了。”

王凝之故作神秘:“這才幾年啊,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謝道韞笑了笑,“這點兒眼光我還是有的,夫君,我也很好奇,你為什麼就不像那些人一樣,吃着碗裏的,看着鍋里的?”

王凝之瞧着妻子眼裏的認真,也只好收起來自己本來打算自吹自擂的話。

“人嘛,各有不同,有的人胸懷寬廣,心裏容得下這個天下,像太陽一樣,可以普照四方。”

“但也有的人,就比如我,心眼非常小,一點委屈不能受,一點麻煩不想沾,一點事情不想干。”

“人家海內百川,我就是一條小溪流,自娛自樂就好了。”

“我的心很小,人也很懶,一心一意都不容易,又何必再去分心?那就是給自己添麻煩了,我可沒那興趣。”

“再說了,要那麼多幹嘛,沒得惹麻煩,你我都是世家子弟,難道還沒聽夠那種大宅子裏的明爭暗鬥?”

“小家和睦,大家才能興旺。”

本來聽着丈夫難得的正經說話,謝道韞很是贊同,但丈夫這個人吧,總是說著說著,話就變了味道。

“我都娶了這世上最好的姑娘,幹嘛還要自降身份,去找那些不入流的?”

“再說了,我這樣的人,舉世無雙,除了你,誰配得上我?那些不要臉的小姑娘們,天天用那種充滿慾望的目光看着我,就像一群沒吃過肉的野狼一樣,我才不會給她們機會,來玷污我的清白!”

謝道韞翻了個白眼,擺擺手,“打住,打住,我可不想因為你的話,還要反胃去吐。”

王凝之皺皺眉,一本正經地說道:“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我明白,”謝道韞苦笑着點點頭,“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啊!”

瞧着丈夫啞口無言,謝道韞倒是開心了許多,自己好久沒出門去逛逛,今兒也是在小院子裏和丈夫聊天時候,提了那麼一嘴,想起去年在去往建康的路上,在船上安眠,聽着風聲,聞着芬芳,滿眼都是星星,身下是隨波逐流的小船。

而丈夫聽過以後,就立馬帶着自己來了這兒,把書房裏的那些早些年做的小船,都配以蓮花燈,還在自己面前給變了一齣戲法。

雖然這戲法並不算什麼,雖然被遮住了,謝道韞也能猜個大概,但她依然很受用。

受用的不是小船,也不是小燈,更不是這麼個簡單的戲法,而是丈夫的用心。

自己也認識挺多婦人們,大家都說男人嘛,過了那個新鮮勁兒也就不會對妻子多上心了。

膩了,倦了,累了,反正就是不願意花心思了。

懷孕以來,謝道韞也不是沒有擔心過,一來日子確實要比往常無聊很多,這就導致人閑的沒事兒瞎琢磨,二來如今也成婚兩年了,難說丈夫會不會像那些婦人們口中的一樣。

不過今晚丈夫所做的這一切,都讓自己心裏再無疑慮了。

雖然他的話還是那麼古怪,充滿了那種莫名其妙的自信,但這確實是丈夫心裏所想。

怪就怪點兒吧,不影響的,只要他還是一心一意地對自己就行。

謝道韞如今對於丈夫的性格,很是看得開,只要大方向是對的就行,何必弄得大家都累呢?

再說了,自己愛的,也就是丈夫這個有趣的性子呀。

雖然有些時候,會過於有趣,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輕輕依靠在丈夫身上,謝道韞低頭瞧瞧那在星河裏飄搖的小船,微微一笑,開口:

“夫君,你不用擔心我,如果有需要你的,你盡可以去幫忙,大哥已經去了建康,家裏要是有事兒,總不能讓爹爹這把年紀了,還出去操勞。”

王凝之聳聳肩,“我倒是想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做官很久了,可老爹不讓啊!”

“你呀,”謝道韞抬起頭,將目光收了回來,“也不知羞!”

“我跟你說正經的呢,你不用時時刻刻陪在我身邊,我在家裏頭,有這麼多人照顧,不會有問題的。”

“你是琅琊王氏的二公子,該上的時候,總要上,沒有大家,何來小家?三叔如果真要上前線,那王家總也要出人的,總不能你在家裏,讓三弟四弟出門。”

王凝之輕輕撫摸着妻子的秀髮,回答:“我明白。就算是為了你和孩子,我也是義不容辭。”

“再說了,那倆,一個迷失在愛情里,一個迷失在書本里,可不能讓他們出去丟人現眼。”

“我王二公子,那也是要面子的人好不好?”

“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就出手啊!嗨呀,咿兒呀……”

等到丈夫唱完,謝道韞苦笑一聲:“唱的挺好,下次別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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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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