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永和九年。
剛入秋,整個世界就變得蕭瑟了許多。
或許是因為這個夏天太過於熾熱,或許是因為這個雨季來的太早,也可能是因為北方的動蕩,來的太劇烈了些。
短短一月之間,秦太子,苻生殿下,竟遭刺殺十數次。
整個長安都在戒嚴之中,飛鳥過而不得入。
征西軍已經在洛陽,潁川集結,和荊州連成一片,整個大晉,就像一支引而不發的的利箭,這一箭勢必是要發出的,只是箭鋒所指,卻尚不明朗。
慕容恪自平陽大戰後,便引軍屯於鄴城,絲毫沒有動靜,只是這過於刻意的平靜下,似乎隱藏着最爆裂的火焰。
全天下人的目光都落在長安,想要知道裏面究竟在發生着什麼,誰都清楚,只要長安的消息一傳出來,天下就會陷入大戰之中。
苻健以武立國,手下的土地並不算大,人並不算多,卻擁有最強大的軍力。
可是如今,苻雄沒了,苻健重病,整個秦國,甚至整個天下,都在等着看,這位強大的帝王,在他最後的時光里,將會做出什麼來。
長江沿岸,一絲絲的風吹草動,都令人揪心。
可偏偏離開這裏,一切都顯得是那樣寧靜而生動,彷彿這個秋天,唯獨在長江停滯了。
就好像是那掛在天邊的星河,一直在雲中若隱若現,很難說究竟是雲在動,還是星星在動。
會稽山陰。
小院子裏,王凝之搖着扇子,躺在搖椅上,半眯着眼。
旁邊的小桌子邊上,還有一小壺甘甜的酒水。
只是這酒還未飲盡,人已昏昏欲睡。
隔着窗戶瞧了一眼,已經把碗筷都收拾好了的綠枝猶豫了幾分,低聲:“夫人,公子好像喝醉了,要不要把他叫醒,回來睡覺?不然怕是要着涼。”
坐在一邊,正在翻看着小孩子衣裳花樣圖冊的謝道韞聞言,輕輕搖頭,走了過來,雖然如今肚子更大了些,卻並不顯得臃腫,行動也不見得有多遲緩,這或許和她往日裏習武,身體康健有關,也可能是自懷孕以來,一切都很小心有關。
站在窗口瞧了丈夫幾眼,謝道韞微不可覺地輕聲嘆了口氣。
她當然明白丈夫在發愁些什麼。
就這樣看了一會兒,謝道韞走了出來,直到樹下,坐在丈夫身邊,伸出手把他額頭上的幾縷頭髮給撥到一邊。
不知不覺地,或許是因為每日都能看見,從來不覺得丈夫有什麼變化。
直到現在,安安靜靜地看着丈夫,才能察覺到,他似乎要比以前成熟了許多。
只是丈夫的這種成熟,就像他的細膩一樣,幾乎是瞧不見的,清醒時候的丈夫,永遠都像個太陽,帶給周圍人快樂和溫暖。
前倆天自己回家,聽到謝淵說了如今的形勢,那一刻謝道韞便明白了,恐怕丈夫那首歌謠,是攔不住桓溫了。
若是要向天下士族和百姓表清白,桓溫只需要做一件事,將兵力集中在洛陽,亦或是魏興,漢中,都可以表明自己的方向。
但桓溫沒有。
兵力集中在潁川和洛陽,看似是還在猶豫,等到秦國亂起來,征西軍是要攻秦,還是攻燕,但桓溫是何等樣人,豈會這樣猶豫不決?
他如此做,不過是裝個樣子,
讓天下人沒有實際上的理由來對征西軍不滿,也是給那些尚且抱有希望的人,一個空而假的期待罷了。
等到秦一亂,征西軍必然會向當年攻蜀一樣,不經朝廷命令,挺進燕地。
而到了那個時候,就是大晉最大的災難了。
桓溫若勝,則必然會自立為王,甚至反攻建康。
桓溫若敗,那征西軍將不復存在,大晉少了一個野心勃勃的大將軍,卻也少了最能打的軍隊,對秦,對燕,再無抗爭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雖然這些年朝廷一直都在致力於揚州兵的擴充,但水分有多大,內行人一眼就能瞧明白。
軍資不足,軍隊都是些新人,根本沒打過什麼大仗,這樣的軍隊,和征西軍比起來,差的太多。
那等到征西軍出動,朝廷究竟要不要幫呢?
幫是養虎為患,不幫是自斷臂膀。
只是這個消息,丈夫沒有和自己講,三叔也沒有和自己講,他們必然是不想讓自己擔心。
謝道韞也很清楚,這種事情不是自己擔心就能改變的,這倆日自己也忍不住想了很多辦法,但都沒有用。
桓溫何等樣人?
丈夫一首歌謠,在琅琊王氏的有心運作下,已經算是裹挾天下民意,在向桓溫逼迫了,可他根本不會動搖。
其實王謝兩家的計劃,並不算多麼深隱,算是陽謀了。
整合士族之力,匡扶朝廷,培養揚州軍力,最後逼着桓溫只能做個忠臣。
可苻雄的死和苻健的重病,直接將這個計劃給逼得沒有了時間。
桓溫自然是會感受到這股壓力的,或許在他的計劃里,是可以慢慢的,一點點蠶食掉士族之力,進而廢皇帝自立的。
但王謝的聯手,和太后的默許,以及諸葛老大人的強硬,讓桓溫和朝廷進入了一個對峙階段。
而秦國的大亂,就給了桓溫機會。
因為此消彼長之下,隨着時間愈發的長,士族的聯合,總是會壓服其他地區的,桓溫只有軍隊,獨木難支啊。
不過現在,一切都變得不可控了。
丈夫想必也是在為了這件事發愁,身為琅琊王氏之人,豈能置身事外呢?
只是,現在已經不是什麼計謀,計策可以解決的事情了,桓溫要一意孤行,朝廷自然不可能首肯,將皇帝位置拱手讓出。
大晉,眼看着就要風雨飄搖了。
只要看最近三叔不逼着丈夫去弄那些新奇的玩意兒,就知道三叔恐怕已經在做一些打算了。
輕輕嘆了口氣,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謝道韞嘴唇微動,似是耳語一般,“孩子,別怕,有爹娘在,什麼都不用怕!”
大概是妻子的聲音,讓王凝之醒了過來,眯着眼瞧了瞧,王凝之露出個笑容來:“怎麼出來了?”
謝道韞也笑着:“我來陪你一會兒。”
“這有啥要陪的,”王凝之要坐了起來,“我是覺得這剛入秋的天氣,最是明朗清潤,才想着偷個懶。”
謝道韞輕輕扶着丈夫,讓他坐直了,自己則輕輕靠在丈夫肩頭,夫妻倆挨着,坐在寬大的躺椅上,“這個秋夜,明月郎朗,確實美麗。”
王凝之笑笑:
“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秋夜聞香忽。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嗯,我夫君最是有才華。”謝道韞蹭了蹭丈夫臉頰。
王凝之挑挑眉:“平日裏那些詩句,可比這個好許多呢,也不見你這樣誇我。”
“詩句有什麼稀罕的,難道我不會作?還是書裏頭少了?我只喜歡你作的,尤其是只為我作的。”謝道韞笑吟吟地。
微風拂過,並不冷,卻能吹散這淡淡的醉意,王凝之眯了眯眼,看着妻子:“你想說什麼?”
謝道韞轉過頭,夫妻倆對視一眼,各自笑了起來。
“你都知道了?”王凝之輕聲。
謝道韞‘嗯’了一聲,說道,“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要安慰你,讓你放寬心,可那別說你不會照做,就算是我,也不想說,你是琅琊王氏的二公子,我是陳郡謝氏的女兒,琅琊王氏的兒媳,該是我們承擔的,就要承擔。”
王凝之笑了起來:“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這才是我的夫人!”
“不錯,我們應當去承擔這一切,身為琅琊王氏之人,享受到了這高門大戶帶來的一切,那自然就該承擔這一切帶來的麻煩。”
“天上總不會真的掉餡餅,只好不壞。凡事皆有利弊,既然我們享受到了這個利,就應該承擔這個弊。”
謝道韞點點頭,說道:“這才是我的夫君!不過呢……”她的聲音拉得長長的。
“不過什麼?”王凝之愣了一下。
“不過,你是打算瞞着我到什麼時候?還是你真覺得,這種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兒,能瞞得住我?”謝道韞的嘴角彎起一個危險的弧度。
“這個,”王凝之乾笑兩聲,“我的計劃是,能瞞多久,先瞞多久。”
一個大大的白眼,謝道韞說道:“夫君,你不要聽我爹和三叔那些話,我可不是那種只會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說完之後,謝道韞並沒有等到丈夫的肯定,或者接受,反而從他眼裏感受到一些古里古怪的意味。
雖然他在微笑,也在點頭,但是憑着對丈夫的了解,謝道韞感覺自己想的,和丈夫想的,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謝道韞語氣不善。
“我,嗯,就是覺得你很棒阿!”
“說實話!”
“好吧,”王凝之撓撓頭,“我沒覺得這種消息會讓你害怕。”
“那你是?”謝道韞突然有一種感覺,丈夫接下來的話會讓自己生氣。
“我是怕你忍不住衝到前線去,雖然你功夫很好,可畢竟有孕在身,這種事兒太危險了。”
“還有,我聽說女人懷孕時候的心情,行為,很容易影響到孩子,我怕兒子以後是個莽夫。”
“還有啊,男人上過戰場,都會變得冷漠許多,你本來就不怎麼熱心腸,要是以後……”
謝道韞的笑容越來越迷人了,心裏的怒火也越來越大了。
很好,很好。
果然跟我想得差不多。
這一瞬間,謝道韞突然覺得,過於了解丈夫,也許不是個好事兒。
沒法子,別人的丈夫,都是心裏藏着事兒,夫人們自然需要猜測。
而自己的丈夫,心裏雖然也藏着事兒,但這些事兒,總是能成功引起別人的憤怒。
“給我講講你的打算。”謝道韞決定暫時先不在那些情緒上多糾結了,問清楚正經事兒比較重要。
王凝之聳聳肩:“沒什麼打算,桓溫那樣的人,哪兒是能說動的,我們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去補救了。”
“補救?”謝道韞愣了一下,“你覺得桓溫會輸?”
“很難說,輸的可能大一些吧,國內不會給他任何的支持,說不定諸葛老大人還會扯扯後腿,桓溫也是覺察到這一點,才會孤注一擲。”
“大長公主去江州,當時我們想不通為什麼,這時候再來看,卻明確了許多,想必當時桓溫的打算,就是由內而外。可是我們兩家聯手,諸葛老大人出山,朝廷和士族難得一心,桓溫已經不可能由內而外了,只能去擴張。”
“朝廷和士族,倒是也未必能齊心。”謝道韞緩緩說道。
“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利益,總是能把人綁在一起的,”王凝之笑笑,“桓溫在,誰都抬不起頭來,就連陛下都要避其鋒芒,何況其他人?如今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能把桓溫拉下馬來,誰不心動?”
謝道韞輕輕點頭,“是這個道理,不過桓溫一旦敗了,我們也就再無力量,去逐鹿北方,只能望江而嘆了。”
王凝之眨眨眼,“說不定可以補救。”
“你說的這個補救,究竟是什麼意思?”謝道韞不是第一次從丈夫的嘴裏聽到這個詞了,直覺告訴自己,或許這就是最後的辦法。
“謝三叔,最近正在和朝廷那邊聯繫,我看他的意思,或許是有些坐不住了啊。”王凝之微微一笑。
“三叔要出仕了?”謝道韞眼前一亮。
這麼多年來,謝安雖然是不參與朝局,但身為謝家人,誰不知道他的能耐?謝奕,謝尚,等等謝氏族人,遇到事情的時候,都經常會找謝安問計。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越是聰明人,越是能感覺到別人的聰明。
“可就算是三叔,恐怕也很難讓桓溫改變心意。”
王凝之聳聳肩,“我們需要的,從來都是征西軍,不是桓溫,以前如此,現在更是如此。”
王凝之輕輕一嘆,卻始終聽不到妻子的聲音,有些疑惑,看過去,卻只看見妻子閃閃的眼神,“怎麼了?”
謝道韞的聲音很輕,“夫君,你也是想去前線的對嗎?”
“那當然了,這種揚名立萬的機會,我從來都是喜歡的,反正用不着我打仗,混個功勞回來,豈不是美滋滋?”王凝之笑着回答。
“我支持你。”謝道韞卻很是認真,“我知道你擔心大哥,擔心琅琊王氏,我們和那些市井小民不同,國家亂了,他們或許有活路,可琅琊王氏,卻註定遭難。”
“你不是說過么?該出手時就出手!”謝道韞甜甜一笑。